影子外的母亲

当为她母亲安排后事时,张重龄将会想起几十年前那个工作日晚上的温度,由冷转暖的交界,不上不下的氛围。卧室里勉强能开窗通风,却也得遮上门,免得餐厅的风太大。

张重龄不过上学的年纪,喜怒爱恨变得飞快,也学着大人的模样藏起情感,背地里腹诽,面上收着。她一回家就望见父亲的拖鞋不见了,内心里怨恼,自觉做事做到底,父亲既然喜欢陪着爷爷奶奶,那便一直在那里待着,何苦两头来回跑,倒显得为此不满的母亲是无理取闹。

反正他回来也是甩手掌柜……如果没人打扰,张重龄能顺着这条逻辑线数落到十年前大大小小的家庭纠纷。但是餐厅的灯啪的开了,父亲拖沓着脚步走过来,熟稔的摸一把她的头发。看见她手上提着个袋子,就问:“今天上辅导班去啦?”

胡扯,张重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假装自己因为爬楼梯而气喘吁吁,语气控制在冷淡和厌烦之间,“那是明天,这是我们老师发的书。”辅导班上了一两年了,父亲永远也记不住自己哪天要去,可一旦他嘱咐什么自己忘了,唠叨和埋怨没完没了。

父亲无甚所谓的笑了笑,开启下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张重龄很喜欢,控制不住的就要笑,笑着笑着又恍然觉得父亲不错起来。不过是人有两面罢了,只要我不那么像他就可以了,张重龄总是这么想。

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匆匆,一来想赶快坐回自己房间玩一会儿,二来躲避父亲那些过于激进的观点。接触越少,摩擦越少,张重龄十几岁就明白这个道理,她的母亲这么多年了,反倒是于此道颇不熟练。

“你妈那边还好吗?”母亲好像随意似的问,实际只是为了打破尴尬的氛围硬找的话题。

张重龄一听就感觉完蛋,她母亲真是典型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奶奶这个话题可从来不是什么安全区。托父亲的福,张重龄也不怎么喜欢奶奶,每每父亲对此有所察觉的时候,她就随口胡诌:“他们老是叫错我的名字,说了好多遍了是重复的重,不是轻重的重,还是记不住。”这样的回答能够消除疑心,代价是一通老一套的耳提面命。

事实上每次去见爷爷奶奶的不情愿能有十几条理由,总也不是这个,像坐几小时的车跑到郊区就是原因之一,跟老人相处不自在也是其一。但是父亲什么也不知道,就像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三天两头住在奶奶家到底会给母亲带来什么影响一样,因为他从来不考虑,理所当然的觉得这才是正确的行为,理所应当的认为她们没理由不接受。

不过张重龄当然可以接受,她并不喜欢父亲全面的管辖,与母亲独处反而更合她意,但是这不影响她不喜欢爷爷奶奶,即使他们对自己相当不错。

其他不喜欢的原因还有奶奶家的饭桌和厨房总是一股臭抹布味。每次吃饭的时候,张重龄总在在饭桌前偷偷皱鼻,对菜色也毫无兴致,却不得不应付奶奶对饭量和味道的关心。她只能硬撑到大家都放下筷子之后才走,假装自己也吃了很多。这并不难,因为她从小就被迫精通这项技能。奶奶抓着她的手叽叽咕咕的说话,她却看着母亲在厨房里洗碗的背影暗骂,想母亲为什么非得来这做保姆。她盯着奶奶,看她蓬蓬卷起的银发,随机分布的褐色老年斑,手腕被镯子挤起的松垮的皮肤,又找到与某张年轻照片里对应的圆脸,大眼睛,长睫毛和相当优越的眉型。没有她母亲好看,张重龄客观的评判道。突然意识到奶奶也曾像她的母亲这般年轻,甚至比母亲现在还要年轻过。

奶奶的手很粗糙,但是很温暖,张重龄的镯子跟她奶奶的相碰。她突然意识到,即使她能相信奶奶是个不错的奶奶,也绝不能笃定她是个绝好的婆婆。而她无法分开这二者,尤其当她的儿子是张重龄的母亲不如意的丈夫。

这并不复杂,但却难以接受,张重龄一向不想因为他人左右自己的客观评价,如今才觉得这点幼稚,站队使人和某些人更不亲近,以显示自己和某些人更亲近,更不可代替。她希望自己对于她母亲是不可替代的,无论在什么方面,亲情、友情,甚至爱情。

可惜不是。父母爱情的裂缝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蔓延,或许从她母亲辞去工作照顾她的时候就注定了结局。张重龄有时也想,如果母亲仍在工作会怎么样,她会遇见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发现父亲可能也不是那个最好的选择。可是现在,母亲在这段关系里坐在轻飘飘的天平上,任由父亲裁决。她会因为他说的话难过,会哭,会想着怎么修复。她没有一个地方供她出走,安放那颗担惊受怕的心脏。

父亲开口了,张重龄的思绪一下子回到晚餐桌上,卧室掩着的门缝里飘来风。

“最近还不错。”他点了点头。或许是漆黑的里屋让他想起了什么,于是父亲压低了声音开口,“他们年纪也大了。我想,墓园太拥挤了,阴宅……挺便宜,我打算弄一个。”

张重龄咂舌,但不打算说什么。左右花钱都是父亲,他乐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母亲总是在这方面格外敏感,她讨厌父亲这副什么都为了奶奶考虑的妈宝男模样。

“我要是去了,就让重龄领了骨灰去,埋都不需,洒到哪条河里便是。”她收起碗筷,从饭桌前临走才说,满脸的骄傲。

张重龄便点头附和,向她母亲承诺一定完成这事。可父亲突然急了,扔下筷子就朝她喊:“这可不对!日后我们都可以进那阴宅去,夫妻要合葬你懂不懂?”

那一瞬间,张重龄感觉毛骨悚然,鸡皮疙瘩从背后一路翻到脖颈。她愣愣的盯着父亲,仿佛那张司空见惯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缝。从那裂缝里探出的是魔鬼的脸,冲着她咆哮,带起阵阵阴风。那魔鬼眼睛放光,一脸理所当然,要她母亲的卖身契,阳间阴间都要,没有退路,还扯着传统文化当旗子。

她埋头塞了几口饭,全都梗着没法下咽,默默的走了。父亲又说了什么,张重龄只好站着洗耳恭听,却全然没进脑子。她瞧见母亲站在里屋窗旁,眼睛红红的,心里就是一阵七上八下。她说不清楚那种感受,只觉得自己矫情,怨母亲又为父亲这点事情伤心。大人伤心总是瞒着小孩,张重龄觉得可能是怕丢脸,这个面子她是一定要给母亲的,但是伤心的时候需要安慰也是无上真理。做了一会儿激烈的心理斗争,张重龄还是走进去。她猜不到母亲在想什么,也没有高明的话术逗母亲开心,只能拱进母亲怀里,像很小的时候那样。

里屋窗帘没有拉,路灯的光探进来,照在母亲的碎花裙袄上,照在她已经松弛的苹果肌、染发剂掉了的白头发和走形的身材上。

张重龄闭着眼睛吸了吸鼻子,很轻很轻的又承诺:“等你去了,你跟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管他。”

母亲长长的叹气,没有说什么生死之事别胡乱讲的话。她拍了两下她的背,就撤出了给予怀抱的距离。

“去吧,作业还没写呢吧。”母亲只这么说。

张重龄有点生气,在母亲简单的人际关系里,就算是分量最重的她也没有办法消除父亲的影响。有时候她站在母亲面前,或是惹了什么事,母亲就抛来一句:“你这样子跟你爸爸简直一模一样。”她最怕这话,听了恨不得将身上所有像父亲的地方都挖走。这样让她觉得恐慌,仿佛母亲的喜爱总带着对父亲的影子。张重龄既希望父亲和蔼些对母亲,又希望有时也别那么和蔼,好让母亲早点醒悟,好让母亲看清楚,她的女儿和孩子的爸爸,到底是不一样的。

张重龄像个永远不满足的小孩,站在树下,希望不伸手就有源源不断的果子掉下来。她要她母亲心中最特殊的那个位置,不带任何人的影子,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她走过餐厅的时候发现父亲还在吃饭,心里不畅快的挤兑:生死之事都由不得爷爷奶奶自己,生前死后都拘在窄小的房间里,这难道也是好的吗?平日里父亲总是忌讳的生死,也不过就是那样。

可是晚上躺在床上,张重龄又翻来覆去的想,难道自己真能舍得母亲不留下一星半点的纪念?只是骨灰而已?骨灰……..得有个盒子吧,盒子,得有个架子吧,架子,得有个屋子…….吧?

张重龄蓦的瞪开眼,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好像也裂开了缝,只是一条极窄,却足以令她心惊。她有些怕了,黑暗中只有自己在呼吸,好像一个不透光的匣子,四面八方仿佛有不认识的脸庞游动。张重龄挤着换气,只想拔腿狂奔,绕出这个巨大的影子。

父亲搀着奶奶走的那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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