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田中晴子的一切

四月一日上午八点二十五分,田中晴子走进了地铁站,今天是她的生日。虽已进入四月,但风还是相当冷,她身上的这件外套也已经被她从白色穿成了可怕的灰色。

从这个干线驶出的列车,往南一站,就是新大桥路。往左,也就是往东走的话就是朝江户川区的线路,往西走则会到日本桥。日本桥前是隅田川,架在河上的桥就是新大桥。

不过这些和晴子都没什么关系,她今天来又不是来坐地铁的。没有理会周围人嫌弃的目光,她用指甲发黄的左手整理了下散发着臭味的大外套,右手则被一直插在兜里,每次出门阳子都要穿这件衣服,衣服兜里往往有她需要的一切物品,但现在这件衣服兜里就只有一沓信纸和一把被晴子紧紧攥住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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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一岁,夏天。

渡边家的院子里,深绿色的树木枝叶繁茂,在铺满沙砾的地面投下树荫。从彷佛要捕捉夏天的太阳而朝天伸展的树枝当中,蝉鸣声倾注而下。我趴在窗前看着阳台外的景象。

爸爸刚从外面回来,工人们正一箱一箱地打包着行李。

“爸爸和弟弟要去东京生活了,晴子要好好照顾妈妈哦。”

爸爸蹲低身子和我说,但我没有说话,我想那个正在尖叫的女人不需要我来照顾。

我望着门口树荫下的卡车,工人们正在一件一件地给家具装箱,上小学三年级的阿健围着卡车一直跑来跑去,挥舞着手里的羽毛球拍,好像很英雄的模样,渡边家的院子外面有几个高年级的女生一直在看着他笑。

从我有记忆以来,我一直很讨厌渡边健。我想在家里大的那个小孩就一定会讨厌小的那个吧,什么可爱的玩具都是他的,性格更好也更聪明,从来不会被那个女人责骂也不用分担家务。

不过因为那次爸爸把毛毛虫软糖给了我而没给阿健,他就哭的死去活来,最后还是我把糖分给了他一半他才不再哭了。明明是我得了羽毛球小学女子组的冠军,爸爸很高兴所以给我的糖,羽毛球是他教给我的。我也很高兴,虽然我的糖被什么都没做的阿健分走了一半。后来想想,那大概是我没用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看着窗外,骑着自行车的少年从我的眼前经过,拉着长长的影子又离我远去。挂在空中的云彩像是从里面发光一样地红。爸爸把以前他给阿健的东京画册给了我,毕竟他们真的要去东京了。不过起码我还可以看画册。

爸爸已经下去了,他将阿健抱到了丰田汽车上。那个女人也跑下去了,一直在尖叫和大哭。爸爸最终也上车开走了,原来他们不用坐卡车的啊。

工人们把包裹们抬上卡车,最后也把渡边家的牌子拆了下来,开着卡车离开了。

我开始哭,我想求那个女人让我和爸爸一起走,但她一直在哭和像平常一样尖叫。

最后她抱住了我,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我从渡边晴子变成了田中晴子。

 

我十三岁,秋天

自从爸爸走后房子就被那个女人卖了,又在短短半年内把钞票花光。

今年春天的时候外公死了,那个女人好像很开心,因为我们两个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住进外公之前的老宅里,和外婆一起。我也上了外婆家旁边的国中。

外婆是个信奉天主的老人,好像对于周围的任何事都不太在意,包括她丈夫的死和她女儿的胡作非为。

不过我很喜欢听她讲圣经,也喜欢周日陪她去那所简陋的教堂。虽然我根本不相信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家伙,不过这能让我暂时忘记把我扔给那个女人的爸爸和阿健。

在学校里除了上课我就是在打羽毛球,或者给爸爸写信,我的信还都没有寄出去,因为我准备在十月的羽毛球双打比赛拿一等奖后,用奖金买从这里直达东京的新干线车票去找爸爸。

训练场里的时钟指向七点,那个女人回家的时间到了。不过可能她今天也不会回家。

画册里十月厚重的云层覆盖天空,隅田川倒映着暗沉的天色,看起来却一片清明。新干线正朝上游前进,望着那副情景边走过新大桥,桥对面就是渡边家的新宅子,我把信送到了爸爸手里…

我就这样坐在椅子上发呆地想着东京和爸爸,大概有一个钟头了。回过神的时候我发现脚下有一个水湾儿,一瞬间我还以为是自己的泪水流得太多才积成的。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看台边的洗手池漏出来的水流过来形成的。

“晴子,你不训练在干什么呢?”

弥生问我。她拿着羽毛球拍,眉头深锁,声音有些怒意。

黑羽弥生是我羽毛球队的双打队员,笑起来很可爱。我每天都和弥生一起训练。她是我目前为止最要好的朋友,但显然她还有很多其他的朋友。

“对不起,弥生,我在想事情。”我朝她笑了一下,笑容有点僵硬。

“哈哈哈,你不会是在想铃木老师吧?”弥生忽然来了兴趣,凑了上来。

铃木是我们的羽毛球顾问老师,我想我不应该把我喜欢铃木老师的事情告诉弥生的。

 

 

我十四岁,冬天

去年那场比赛我和弥生得了冠军,一万日元的奖金却没有用来买去往东京的新干线车票,而是被那个女人拿走花掉了,她还看到了我给爸爸的信。

我已经快忘了当时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只记得那个女人尖叫着撕烂了信纸,还有那段话。

“他根本就不是你的爸爸,只有健是我们两个生的。你以为他为什么会离开我?因为他从来都不想要你这个杂种,他不要你了!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很奇怪的是我没哭,甚至没有伤心,我只是觉得她的尖叫和哭声比爸爸离开那天更刺耳。

今年入冬好像更早了些,我哈了口气,窗户上瞬间泛起了水雾。我居然今年才知道新干线根本没有通到我们这个小地方,现在我都觉得十三岁时候的自己很好笑。

在今年的比赛中我和弥生又得了冠军,但铃木老师没有去领奖现场,直到下次训练来了个新的顾问老师,说铃木生了重病。

开始周围还有人谈论铃木老师,打听他的动向,但后来再也听不到了。大概他已经死了。

好冷啊,机能好像停住了。

我喜欢铃木,也很在意爸爸,但和被告诉自己被爸爸抛弃时一样。我的内心没有波动。

悲伤的机能停止了。

我之后再也没去过社团。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弥生知道了我家的情况,找老师反映。可我能说什么呢,那个虚荣的女人只是哭、花钱、尖叫。我并没有被肉体虐待或者被校园霸凌,我已经很幸运了。

“我很好老师,是黑羽她太担心我了。”我微笑着说。

“你真的没事吗晴子?”弥生担忧地看着我。

为什么这么说?你们在同情我吗?这些话我都没有说出口,因为我已经跑出了办公室,用尽全力…

糟透了,被学校老师,被社团的队友认为被虐待了,好丢脸啊。

已经跑到校园外的我停住了,校园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冷风不断地从领口灌进身体,我把外套落在了刚刚的教室,那是我唯一的一件可以挡风的外套。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丢脸?明明那两个人都在担心我,而我却在乎面子的问题。简直就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我蹲下了,将自己抱紧在寒风中,不停地抖着,但却流不下一滴眼泪。

那是我第一次学着外婆的样子祈祷:我不要,我不想变成那样,我绝对不要变成和那个女人一样,我一定要坚强,要熬过去。自己一个人熬过去。

今年冬天真的好冷啊。

 

我二十四岁,冬天

机器从十年前就停止运转了,记忆里只有冬天。

那个女人一直在哭、在抱怨、在花钱,从我出生开始就一直这样。当掉了外婆的十字架去喝酒也无所谓,花掉了我的奖金也无所谓,用我打工的钱去和男人约会也无所谓。只能忍着,忍着,就像平时那样,反正我们做孩子的时间不会很长。

“去学习吧,考上大学吧,越远越好。”外婆和我说。

“你妈妈以前也考上了大学,但她太骄傲了,你不要像她一样。”

十八岁,毕业了。我考上了东京很好的国立大学,外婆帮我负担了路费和一部分学费。

我终于坐上了新干线,我逃离了那个女人,就像爸爸逃离了我一样。我抛弃了外婆,就像爸爸抛弃我那样。

隅田川倒映着暗沉的天色,看起来也是一片阴沉,东京和画册中的完全不一样,和我想象中的也完全不一样。我又想起了爸爸,但被他抛弃、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就和陌生人一样吧。我已经不会哭了。

大学毕业就找工作,就好像自己给自己洗脑了一般。法考失利,公务员考试失利,最后在一家讨厌的保险公司就职,被职场霸凌什么的根本也不会有人在意,一切都像枷锁一样,无论我怎么走啊走,都无法到我想去的地方。

“长大后就会有变化。”

这是还是孩子的我对自己的希望,但长大后却只有失望。

毕业后还一直住在像考试院一样的地方。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层使人误会的窗帘。进门不到半米就是床和床头柜,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好像来自90年代的电视,除此之外不过如果只是用来睡觉,也许这样就已足够。

和弥生早就没了联系,自从给她推销了几次保险之后就再也没有理过我。我现在十分后悔,因为在那的半个月后,保险公司就裁员了,我应该当时顺便给自己买一份意外失业险的。

不过我已经买了死亡保险,受险人是渡边健。

好想消失不见,死了算了。

 

我二十五岁,还是冬天

成堆的外套和鞋子被扔在了床和门口之间。装着剩纳豆的盒子和泡面桶堆在床边的一角发出阵阵臭味。堆着的披萨盒已经是四五个月之前的了,现在的我早就买不起披萨了。

已经变成灰色的床垫上没有铺床单,枕头上的枕巾大概有大半年没换了,两个薄薄的被子凌乱地落在一起。

从我上次决定去死已经过去了快一年,今年冬天比我想象中的要冷很多。

衣服已经半年多没洗了,也已经有两周没有出过门。我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不知道多久后会被房东赶出去,但说不好在这之前会被饿死。如果那么轻易就能被饿死就好了,但我每次在觉得自己快要饿死的时候又爬起来去走廊尽头的公用冰箱,狼吞虎咽地吃掉别人放在保鲜盒里贴着“私人勿动”的拌菜。

那个人的拌菜真的好难吃啊,但身体总是想让我活下去,割腕和药都试过了,但总因为太难受所以放弃。

信用卡已经被刷光,但我还是下定不了决心去死,我只能看着我变得和那个女人越来越像。

我想这大概是对我的惩罚,是对父亲离开、对喜欢老师的死无动于衷的我的惩罚,对抛弃外婆、弥生的我的惩罚吧。

“为什么父母给了我们享有生命的权利却没有给我们放弃生命的勇气呢?”

那个破电视里播报着社会新闻,被执行注射死刑的犯人是前一段时间在京王线电车内化小丑妆无差别杀人的男人,那个在捅伤十几个人后说自己只是想去死的人。

我用信用卡最后一点额度买了一把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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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一日上午八点二十五分,田中晴子走进了新干线,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愚人的节日。

春天怎么还没到啊?晴子呆滞地望着那些被冷风吹得哆哆嗦嗦的人群,手中的匕首柄上全是她的汗。

“爸爸,你答应我会教我羽毛球的!”小孩拉着他爸爸妈妈的手,在玩荡秋千的游戏,爸爸的另一只手里拿着羽毛球拍。

晴子睁大着的双眼,只是羡慕地凝视着这样的他们。

忽然她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机能彻底崩溃。

她放下了一直被攥的死死的匕首,双手捂住眼睛放声大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那同时也是夹杂了绝望与混乱的哀嚎,好像要把这十几年的痛苦全部呕出。她一直哭,直到完全没有力气了为止。

新干线里的大人们依旧川流不息,偶尔会有一两个人驻足看一下就走开。只有那个孩子一直好奇地呆呆看着她,身边的父母也开始着急。她一瞬间感觉到了惭愧,她又想起了爸爸和那个女人,但不是出于怨恨或什么其他的,只是想起了那些曾经在她生命中短暂出现了的大人们。

晴子看到车站外的交通灯变成绿灯,迎面而来的风掀起了她的外套,是四月的风。

她的手指碰到了衣服口袋里那几张信纸,车站外万里无云,隅田川倒映着清明的天色,竟比十三岁在画册中看到的还要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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