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换新生
“又一个?”
“不,不止一个。”
“还剩多少?”
“大概三分之一。”
紧锁的铁门里传来这样的交谈,墙上密密麻麻的灯球又灭了几盏。
甄寻前倾着身子坐在大皮椅上,撑着双手晃着双腿,低着头看她的头发垂下去,铺在桌子上。她从五分之四,听到四分之三,再听到三分之一。本来满墙的金灿灿的灯球,只剩零零散散的三分之一,其余的都在过去的几小时里灭掉,变成死气沉沉的灰。甄寻问自己:害怕吗?紧张吗?其实一点都不。她看着闪耀的灯球一个个灭掉,她知道这代表年轻的生命一个个凋亡,但她没有悲哀、没有恐惧、没有同情,只剩麻木。如果一定要她心里有些什么情感,便是尘封已久的滔天恨意。
任何东西变成数字,仿佛都变得容易割舍了,人命也是。
甄寻又想起小时候那个雨夜。
她童年彻底结束的那一夜。
自那年起,屋外就出奇的热,爸爸妈妈不让甄寻出门,但他们自己却总是出去。他们说,他们要去救住在海边的人。那些人的房子被上涨的海水淹没了,他们需要帮助。
甄寻知道爸爸妈妈是英雄,是出去救别人的命的——但她还是更想要爸妈陪着她。有的时候,她甚至会恨那些人,恨他们住在海边,恨他们无家可归,恨他们需要爸爸妈妈去救。不过,想归想,她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站在楼门口看着爸爸妈妈的背影越来越小,变成小圆球、小黑点。等到彻底看不到他们了,她就回家。
爸爸妈妈每次都和邻居家的叔叔一起出去。他们不在的时候,她就跟邻居家的哥哥一起玩。甄寻从来不在哥哥面前说她想爸爸妈妈,因为哥哥比她还可怜——爸爸妈妈说,哥哥的爸爸妈妈早就不在了,他是叔叔去救援的时候捡回来的孤儿。
这次爸爸妈妈又要走了,不过甄寻非常开心。这次送爸爸妈妈的时候,甄寻照例问他们:“这次要去多久?”爸爸妈妈忽然就不再往门外走了,而是转过身,蹲下来,抱住了她。“我们这次去三个星期,这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就一直陪着小寻。”甄寻开心地又蹦又跳。爸爸妈妈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匆匆离去,而是拉着她的手、捧着她的脸说了很多,大概是要她照顾好自己,别太想他们一类的话。那天的那两个黑点,消失得似乎比往常要慢了很多。
甄寻从爸爸妈妈跟她挥手道别的那一天起,就抱着她的小日历一点点倒数着。爸妈离开的第一周,每天晚上,她都用水彩笔圈上当天的日期,代表这一天已经过去;爸妈离开的第二周,每天中午,她都用水彩笔圈上当天的日期,代表这一天快要过去;爸妈离开的最后一周,每天早晨,她都用水彩笔圈上当天的日期,代表这一天将要过去。终于,她画到了最后一个圈,只要再等12个小时,从早上8点等到晚上8点,从太阳出来到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爸爸妈妈就会回来了。他们走之前都答应过了,这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那天晚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窗外的天朦朦胧胧,甄寻看得出神。
时钟还在走,马上就要到晚上了,爸爸妈妈马上就要回来了。
甄寻打开电视等着他们回家一起看。电视上正在放新闻联播。“我国‘大洋彼岸’援救行动已于昨晚十时许顺利结束,除三名救援队员在营救行动中不幸牺牲,其余队员均已返回,抵达首都机场。”甄寻心一紧——这个援救行动,是爸爸妈妈去的那一个吗?他们似乎说过行动的名字……大洋彼岸?大洋对岸?还是海洋对岸?反正……反正应该不是电视上说的这个吧?
“爸爸妈妈还答应我今晚回来呢,他们答应了,就一定不会反悔。”这样想着,甄寻心里踏实了一些,往后靠在沙发上,裹上毛毯,依然欣喜地等。
几分钟后,她又坐起来,给电视换了个台。
她不记得过了多久,只觉得睡着以后的时针秒针走得飞快。再睁眼,是被敲门声吵醒,雨已经停了。
甄寻跳下沙发飞快地开了门,就要扑进爸爸妈妈的怀抱里——
她的目光凝滞在门外一双双哭红的眼睛上,慢慢模糊,结冰。
甄寻不得不信了,电视上报道的牺牲的三人,就是爸爸妈妈和叔叔。门外的人她都见过,每次爸爸妈妈都和他们一起回来,然后带上她、哥哥、还有那些人的孩子一起聚餐,庆祝救援运动的成功。甄寻想放声大哭,想把门外的人挨个打一顿,歇斯底里地要他们还她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也要他们把叔叔还给哥哥。但她没有。这些人都是爸爸妈妈的同事,他们并肩作战,是为了救出更多的人——爸爸妈妈早就给她讲过的,不能忘了爸爸妈妈的话。
“叔叔阿姨,我不怪你们,只是……只是为什么只有我爸爸妈妈和哥哥的叔叔不在了?他们是怎么……”甄寻不再说下去了,“死”这个字太难了,她才六岁,不会说。
于是甄寻在那天晚上,被一群人簇拥在火炉边,安静地听自己父母死去的过程。
她不再裹着毛毯。毛毯早就被她的眼泪浸透了。
之后,甄寻仍然是一个人生活,有空了就去隔壁找哥哥聊天。甄寻家里的什么物件都没有变动,似乎还是原来那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只是,那个她画了三周彩色圈圈的日历,不再摆在她桌前了。
甄寻平淡正常的生活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熬过了悲痛,包括她自己。
直到她某一天在视频网站,刷到了那晚的新闻。甄寻认为自己不是个软弱的人,也不是个在意他人评价的人,所以即使她害怕、想要关掉手机,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点开了评论区。看着刷了几百万条的“致敬英雄”,甄寻心里毫无波澜。突然,一条评论刺得她眼睛像针扎一样的疼,不受控制地流泪——“真是太幸运了,派出30多名队员,只死了三个”。
幸运?她的爸妈和哥哥的叔叔都不在了,她和哥哥都成了孤儿,而被救的人说这是幸运?“只死了三个”?甄寻想不顾一切地冲到发这条评论的人家里,杀掉他的三个家人,然后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让他说自己很幸运。但她不能这样做。
甄寻哭喊着把手边一切可以举起来的东西往墙上砸了个遍,直到她没有力气再一次抬起手。甄寻短暂地因为疲惫找回了一些理智,她躺到沙发上,看到天花板在转,天花板怎么会转呢?那就一定是沙发在转,把她晃出去,掉在了地上。甄寻觉得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除了她以外——都在转,她撑起自己的身体,又倒下去,再撑起来,不确定有没有倒下去,再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晕过去,什么时候又醒过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吐,只是在昏天黑地之后,发现自己胃里连一滴胃液也不剩了——她还是很难受,感觉身体里有了什么导致排异反应——却什么也做不了了。
甄寻眼神空洞地盯着墙面,被打翻的果汁染红的墙面——她的视线忽然又对上了焦,瞳孔里倒映着地上的茶杯碎片。甄寻抬头,看到爸爸妈妈正在向她走来,笑着说要带她走,永远陪着她。甄寻痴痴地笑着,摸起地上锋利的瓷茶杯碎片……
瓷片刺破她手腕的瞬间,门锁被撬开,一个残影扑过去按住她。
那个影子把她禁锢在怀里,死死掐着她拿着瓷片的手。
“别怕,哥哥在这……他们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影子颤抖的声音从甄寻头顶上传来。
那是她记忆里哥哥唯一一次落泪。
“甄寻?想什么呢?”旁边皮椅上坐着的少年将甄寻从回忆里拽出来。他紧张地看着她盯着灯球发呆的眼睛:“你别怕,你不会死的,他们……也别老是同情他们了,人各有命。”
甄寻摇了摇头。她从未同情过死在游戏中的其他青少年。十年前,三个人的死可以被忽略;十年后,千万人的死也不过是千万个三人而已,是无需被同情的。
甄寻替父母觉得不值——这样一群自私懦弱的人,他们竟还要拼上命去救。这样孱弱的生物是注定要被社会的演替淘汰的,非早即晚。
父母要是知道她这样想,大概会很失望吧。
现在已经是x146年了。地球资源已经面临枯竭。现有资源不足以支持所有人活下去,必须要有人死掉。于是,一个月前,“高质量青年计划”正式启动。这是用科技搭建出的虚拟游戏平台,用于选拔体质与智商较为杰出、能更好地适应末世环境的少年。在前几轮游戏中失败的玩家在现实中也会死去,而在倒数第二轮游戏中失败的玩家会被冰冻寿命,默默等待,与未来百废俱兴的世界一同复苏。
甄寻现在正坐在最后一轮游戏的候场室里,再成功一次,就能活下来了。
候场室的墙上写着每个参与玩家的名字,以及他们对应的灯球。玩家还活着的时候,灯球是金灿灿的,绽放着生命的光。一旦玩家陷入危险境地,灯球就开始闪烁。玩家死亡以后,灯球就会彻底灭掉。墙上闪烁着的灯球,有的亮起来,灭下去,再亮起来,不再灭掉;还有的灭下去,亮起来,再灭下去,不再亮起。
甄寻面无表情地看着墙上亮灭不一的灯球,回想着最后一轮游戏的规则。根据给出的图片、音频、视频资料,推测出这些资料代表的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事,并尽可能清楚地描述出来。甄寻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她一点都不紧张,也不害怕。毕竟从小到大所有的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管她想不想,也不管那些事令她欣喜还是悲哀。
墙上的灯已灭了快一半,广播叫到了甄寻的名字。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正要去游戏的入口,手腕被急促地拉住。她回头,眼眸中倒映出少年和他握着她手腕的指尖泛白的手,他的眼里闪着泪光。甄寻的目光鲜有地流露出温柔,轻轻扶着少年的手放下去。她再次走向入口,心中竟多出一丝患得患失。她的左脚就要踏进入口了——
广播响起来。
“各位幸运的孩子们,你们好。恭喜你们一路闯到了最后一关。鉴于此关难度大、失败人数较多,游戏官方经讨论,一致决定启动‘生还钥匙’通道。下面广播‘生还钥匙’运行机制。在倒数第二轮游戏及刚刚进行的最后一轮游戏中失败的玩家被冰冻寿命,同时配有一把解冻钥匙。现存玩家可在随机场地内寻找钥匙箱并抢夺钥匙。钥匙被夺走并使用的寿命冰冻玩家将失去解冻机会。成功夺取钥匙的玩家可获得相应数量的复活机会,次数可累加。钥匙总数将始终少于现存玩家数。现存玩家只能从官方提供的名单中选择夺取对象,且名单中仅有该玩家亲友。官方保证选择与夺取过程不受干扰并保密,一旦夺取完成,双方身份信息将被广播。游戏入口将关闭15分钟用于玩家寻找钥匙,15分钟后入口继续打开,剩余玩家将依旧按照顺序依次参加游戏。若剩余玩家中有人在游戏中失败,则他/她的钥匙也将出现在备赛区的钥匙箱中。15分钟倒计时开始,请各位玩家做好准备。”
机械音停下的一刹那,一个巨大的红色倒计时钟便悬在了所有玩家上空。同时,玩家被随机分入不同组别,进入不同的场地寻找钥匙。一阵晕眩后,甄寻发现她似乎置身于一个废弃商场中。向前望去,是黑暗,是无尽的黑暗,是那天晚上下着小雨听着新闻的黑暗。甄寻感觉似乎传送时的晕眩再次卷土重来,她发现自己的腿不受控制地发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把她稳稳接住,扶着她肩膀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甄寻抬头,对上了邻座少年的目光,她在他怀里听到他紊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甄寻借着少年的力站起来,正要道谢,却被少年拉入他的怀抱。感受到他的下巴紧贴在她肩头,他的双臂紧绕在她腰间,甄寻愣了愣。她平时很反感与人肢体接触,而这次,身体却抢在大脑之前做出反应——她回抱住少年,轻拍他的背安抚。
“倒计时结束之后,你是第一个玩家,我们要赶在时间耗尽之前帮你找到钥匙。我知道前面很黑,所以你闭上眼睛跟紧我就好,我会拉着你。”少年在甄寻耳边呢喃细语,随后扣住她的手腕,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甄寻乖乖听话了。这是她进入游戏后第一次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
少年名叫时诚,是甄寻的同学。自初中起,他就一直是她的同桌;进入游戏后,他也每次都和她分进一组,每次都站在她身边。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左边有这样一个身影。时诚。甄寻在心中一遍遍念着。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进入她的生活,她又是什么时候变得离不开他?甄寻想起以前与时诚的点点滴滴,他似乎了解她的一切。甄寻让他帮忙接水,他总按她的习惯将开水和凉水按2:1的比例混好;学校组织春游,大家交换食物时,他给她的饺子总是按她的口味多放一盒醋。这些事,甄寻原来从未在意,直到某天她的某个追求者主动帮她接了一整杯冰凉的水。他和她同窗已有四年,这四年中,她曾看到许多同学为了在课间赶着接水而飞奔,她不曾留心,只因专属于她的饮水机、医务室、小卖部,都在左边不到半米的位置,一回头就看得到。手腕上被时诚握着的一圈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始发热,接着,就蔓延到甄寻脸颊、耳根、以及刚被他抱着的腰间、扶着的肩膀。
甄寻脚下的步子随着心绪乱了,险些将她自己绊倒。跑在前面的少年猛然回头,拉着甄寻的手也骤然收紧,将她拉到他身边。甄寻脸上的红晕,爬走了一些到时诚耳后。两道目光在咫尺间相会,他和她从彼此眼中,看到自己的眸光。悬在空中的倒计时似乎停了,身边的人们似乎走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他们俩了。
一瞬间,甄寻莫名其妙地认为他会吻上自己的额头,她就要踮起脚尖——但他没有。他只是怜爱地,像看一件绝世珍宝一样,就那么静静地、深深地凝望她的瞳孔。
他们不再飞跑,而是紧握着彼此的手,慢慢走着,调整着心跳与呼吸。倒计时还剩7分钟,他们站在了一个钥匙箱前。甄寻望向空空的锁孔,叹了口气,正要去找钥匙,就听到一声巨响,看到一阵强光——时诚一拳砸开了钥匙箱,将甄寻推到箱前。
看着熟悉无比的一个个名字,甄寻的手犹豫了。她不该拿吗?她不该随便抓起一把钥匙就走吗?她还有什么没想好的呢?“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心中的一道怒吼声吓得甄寻一抖,她转身要走,却被时诚抓回来。甄寻听到时诚在她耳边劝了很久,劝她别太善良先保全自己。时诚急得握住了她的手向那些钥匙伸去,她拼命反抗。她的指尖碰到了一把钥匙,冰凉的触感冻得她生疼。她的力气没有时诚那么大,她马上就要拔出那把钥匙了。“算了,既然他那么想让我活,我就当为了他——”甄寻下定了决心,正要收紧她的手——
倒计时结束。甄寻被强制拉入了游戏,指尖那抹冰凉滑了出去。
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甄寻忽然轻松了很多,似乎如释重负。她发自内心地笑着,跑向她的生死劫。
甄寻听着冰冷机械音的指引,站上一个正方形平台,背靠一块强磁力板。她正前方放着一块大屏,将在游戏开始后为她展示图片或视频资料。在她视线的最远处,一个竖立的冰冻棺材正准备向她移动。棺材散发着阵阵冷气,棺材口的一圈贴了磁力条,一旦吸在她背后的磁力板上,她的寿命就会被冰冻,她的钥匙也将被抢夺。甄寻才意识到游戏中她要想起并描述的每一件事,都有时间限制。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棺材就一点点向她靠近;时间到了,磁力就将棺材板吸在棺材上了。看着蠢蠢欲动的棺材,甄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游戏,还不盼她点好。
游戏开始。棺材开始慢慢向甄寻移动。同时,大屏上出现三张图片,分别是一颗枇杷果、几粒枇杷核和两颗小树。
甄寻的心像是被浸在了浴缸微热的水里,又放松又温暖。她缓缓开口:
“这是爸爸妈妈和叔叔牺牲不久后,我和哥哥被送到孤儿院。第二天,我坐在花园里对着之前和爸爸妈妈拍的合影发呆,他就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从他带来的大背包的侧兜里摸出了一颗枇杷,用浇花的自来水洗了洗,跟我分着吃了。
那颗枇杷真的很甜……我再也没吃过像那天那个一样那么甜的枇杷。
我跟哥哥说,枇杷好甜,问他还有没有。哥哥红着脸摇了摇头,说这是他家最后一个了。随后,他把我们刚刚随意扔在土地里的枇杷籽都捡回来,在地上挖了小坑,把种子埋进去。他说,等小树长大,我们就每年都有这么甜的枇杷吃了。
现在,枇杷树应该已经长得很好了……”
甄寻想着,脑中不禁浮现出两颗小树抽芽、生叶,一点点长高,结下一颗一颗的枇杷。彼时,她和哥哥就坐在枇杷树下,用长长的夹子摘下果子,慢慢地、细细地吃……
这句话一出,棺材的移动速度突然加快,向甄寻冲来。还沉浸在想象中的甄寻感到寒意,她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冻着冰的棺材,她连忙改口:
“不!不是的!我……我没有亲眼见过枇杷树,那几颗种子根本没有发芽!我在孤儿院待了那么久都没看到发芽,想必是不会发了……”
棺材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停住,默默退回了起点。是错觉吗?甄寻竟在棺材上看出一丝遗憾和闷闷不乐。
回想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甄寻百思不得其解。那几颗种子埋进土里就再也没了后文,想必那里的土壤不适合长枇杷树。那片园子不久后也重新翻作,种了成片的花草。她对花粉和一部分草籽过敏,小时候曾被园里的花弄得季节交替时不敢出门。这些事她明明都记得清清楚楚,连种的花是什么颜色她都记得。所以,刚刚无端的想象是哪里来的?而且那么真实,真实到她未曾怀疑就说出了口……
甄寻神色一凛,她似乎明白为什么这最后一关的游戏会死那么多人。游戏要求玩家的描述必须真实,却又操纵玩家的思想,让他们不受控制地接受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将其当作自己真实的回忆讲出来,从而落入游戏的陷阱。
甄寻有些后悔自己没狠下心来拿钥匙。
游戏没有给甄寻太多时间细思,大屏上又出现一段音频。
“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会回来。”
听到音频的一瞬间,甄寻的心猛地一抽——声音经过了处理,让她听不出说话的人是谁。这话,是爸爸妈妈临走前对她说的吗?
突然,她心思微动。爸爸妈妈从来都是一起走,每当临别,他们对她说话时都称“我们”,从未自称“我”。既然不是爸妈,那这句话会是谁说的呢?
“这话是哥哥对我说的。我们一起在孤儿院待了三年,直到我9岁,他10岁,孤儿院外来了一个自称是哥哥生母的妇人。哥哥似乎没有很意外,也没有过问她是否真的是他的生母,只是问那位阿姨能否把我也带上。阿姨面露歉意地说她一个人养不起两个孩子,没有把我带走。我看得出来,哥哥不想跟她走,哥哥想留下了陪我。但是孤儿院的人说那个阿姨真的是哥哥的妈妈,他们无权再把哥哥当成孤儿收留了。那个阿姨抱着哥哥哭了很久,一边哭一边向他道歉,当年灾难来临的时候他们没有带他一起跑,而是把他留在安全的地方等着救援人员来救,以及他的生父又是怎么在逃跑途中为了保护她而不幸去世。哥哥被那个女人抱在怀里,他面上一点情绪都没有。等那个女人平静下来打算带他走,他回到我面前,对我说了这句话。”
她仔细想了想,顿了顿,再次开口:
“其实,哥哥没有回来看过我。我到了12岁,就离开孤儿院去上初中了。这三年,我一次也没见他回来过。不过我不怪他,那个阿姨看上去是真的有愧于他、也是真的爱他。看来哥哥已经过上好生活了,我只祝福他。”
面前的大屏缓缓暗下去,甄寻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棺材分毫未动,说明她猜对了。
后面一连数个事件,甄寻都无惊无险地闯过了。她超乎常人的、甚至是病态的记忆力,让棺材在起点一再着急,却始终没有移动。这些事件大多都是发生在中学阶段的,一两件还与时诚有些关系。这些事件里,也不免有在当时令她心烦意乱、或是悲痛不堪的。但这些小事,怎能比失去父母、与哥哥告别的事更令她触动?甄寻看得出来,这游戏在攻她的心。可是,她的心在听着救援队员讲述父母牺牲过程的那一晚,就彻底死了。
几个事件过后,大屏上出现了钥匙箱。
甄寻心又是一颤——不知一直守护她的时诚,现在是否已经进入了游戏呢?是否……没有被游戏用来迷惑他的幻象干扰了呢?
她定下心神,将他们如何找到钥匙箱、时诚如何软硬兼施劝她夺取钥匙、她又是如何百般抗拒一五一十地讲出。只是,她刻意隐瞒了两人途中擦出的一些绮丽的火花。
看着大屏再一次黑下去,甄寻靠着背后的棺材板松了口气——毕竟,关于钥匙的事,是她进入游戏前发生的最后一件事了。这场游戏,她大概是已经胜利了。
她甚至开始浮想联翩——她出去以后,会看到迎接她的时诚吗?还是会等待着、等到她来迎接时诚呢?甄寻的脸微微一红,到了那时候,一定要他再抱抱她……
不出她所料,大屏上果然出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胜利通关画面。
甄寻看着画面,思绪早就飞到了时诚那边。
直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向她袭来,她抬头,散着冷气的棺材已然占据了她全部视野。
甄寻几乎是本能地喊出:“我还没胜利!我现在看到的胜利是假的!”
果然,棺材停了下来,但阵阵寒气冻得她牙齿打颤、嘴唇发紫。
看着棺材顶上鲜红的倒计时,甄寻意识到——那些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脱离了幻象的玩家们,也未必能在如此寒冷的处境下,完整准确地复述出自己的记忆了。
甄寻极力控制着自己,声音颤抖着,近乎是喊出了几句话。她也不知道对不对,只能放手一搏……希望时诚能安全挺过来吧……
“这胜利界面也是游戏给我的图片提示。我刚才已经觉得自己胜利了,于是开始幻想胜利界面以及胜利以后的事。所以,我根据线索得出的事件,就是刚刚的我对于胜利的幻想!”
硬撑着喊完这句话,看着仅剩三秒的倒计时,甄寻已经抖成筛子。她的身体早已冻得僵硬麻木。她用尽全力蹲下身蜷成一团,闭上眼睛,等待属于她的审判。
少顷,她周身一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胜利者的休息室了。环顾四周,甄寻没有发现时诚的身影,他大概是还在游戏中呢。她身上裹着毛毯、躺在沙发上,身边是燃得正旺的火炉。她又想起那一晚,她也是这样抱着毛毯缩在火炉边。不知是不是被冻狠了,甄寻感到一阵钻心的头痛,使她的身体再次不住地发抖,随之而来的就是胃里的翻涌。她只能按着胸口,自己平息着身体的不适。她已经筋疲力尽,她只要等到时诚,等他来到她身边——他总有办法帮她缓解的。
这时,游戏结算语音响起。“亲爱的玩家甄寻,你好。祝贺你成功通过所有游戏,今后将去往云端城继续生活。云端城位于海拔约三千米处,因全球变暖,此处的居所恒温26度,最适宜人类居住。由于你在最后一轮游戏中,情节还原度高达90%,你将获得以下两项权力——1.你将被告知余下的10%情节。2.你将获得随意选择一位被冰冻玩家的钥匙,掌握其解冻权。请作出回应。我们将在你作出回应后依次为你提供情节讲述及被冰冻玩家名单。”
甄寻强忍不适,开口道:“我已收到。”
“好的,现为你播报余下情节:时诚与你儿时邻居家的哥哥是同一个人。‘时诚’是他的亲生父母曾为他取的名字。他在初中入学时就认出了你,于是一直照顾你,期待你哪天能与他相认。”
甄寻震惊,久久没能缓过神。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怪不得他知道她喝的水需要开水和凉水2:1,怪不得他知道她吃饺子喜欢多放醋……
回想幻象里时诚种下的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甄寻想着。
她等不及要扑进时诚的怀抱,像小时候那样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捏着他的脸蛋撒娇。
“现在为你呈现被冰冻玩家名单,请尽快作出选择,以防此玩家的钥匙被还未参加游戏的玩家找到并夺取。”
甄寻的遐想戛然而止。“……时诚!”她惊呼。时诚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名单里。
她急得直发抖,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涌出。“时诚……我要时诚!我要……我要哥哥!”甄寻的声音,比她在棺材前喊出最后一个事件时,抖得还厉害。
她已有多少年没流过泪了?上一次,似乎还是哥哥按下她握着瓷片的手,求她不要死。那一夜,她和哥哥相拥而泣。她吐得厉害,哥哥一边哭一边轻拍着她的背,给她喂水。后来,他们互相替对方擦着眼泪,承诺这是最后一次流泪了,以后要在一起快乐地活。
甄寻的眼泪再一次浸透了毛毯。是她没有守好诺言,是她又不争气地落泪,可是……是哥哥先不守信用的,明明说好要永远一起生活,他却离开了她。哥哥骗人。
“哥哥带着我闯过了前面的所有游戏,他明明那么强,怎么会败在这一关?”
“他在幻象里看到了你。”来自游戏官方的一句轻飘飘的提示,让甄寻的泪水再次决堤。这一次,她没有吐,没有摔东西,没有用碎瓷片划破手腕。因为她知道,一次次在她背后拯救她、安抚她的哥哥,不会再来了。
几日后,甄寻的身体休养得已无大碍。她搭上了去往云端城的飞机,手中握着时诚的那把钥匙。
“哥哥,我将重换新生。到了合适的时候,你将复活于我的手中,你也将因我而重换新生。”
“到了那时,我们将再不落泪,一同赏遍这荒唐人世中的点点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