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翻开我们的故事书,扉页刻着苦闷的夏。

如果要我简短地自述,我运气实在不如何。我才逃出一段让我身陷泥泞的关系,又可惜苦闷湿热的夏天让粘糊糊的烦躁的余韵久久不去。我发誓不会再掉入一个女孩的陷阱,不过——好戏剧,紧接着便翻到了前言后的序章。

空中的太阳炙烤我,要带我的思绪飘离这片无趣的草地——这不是中二少年无谓的蔑视众生,只是夏日的体育课给人的激情只有奔离操场回班坐下。我想去写上一节课才留的生物作业,在笔记本上画个规整的心脏结构图,回去独自品尝整个教室的冷气——眼前一黑,我晕倒了吗?

哦,不是,那是什么人来给我挡太阳了。“木头,你中暑没?”来人瘦得要用一条形容,“没有,谢啦。”我任他拉我起来,第一下他没拉动,逆光之下他倒三角形的脸上看不清细节,只能模糊看见他浓密的眉毛动了动,嘴上绽开一个比烈阳更热的笑。我长得快一些,这时约莫一米七几,他还像小学生,目测只有一米六多些。我倒没仔细端详过素常一起踢球的这个“小透明”的脸——他左脸颊有一块疤,眉毛很黑很浓,脸上缀着挺多颗痣。比我矮些的他看起来和他的性格一样老实,因为他亮绿色的水杯,他被一部分姑娘称为“绿瓶儿”,我猛然想起曾有个女同学说他的眉眼像那个明星李现,嘿,没看出来……发觉这个形容有点滑稽,我突然发笑,“你瞅啥?”他开口打断了我的思路“噢噢,没事,谢谢了瓶儿,以后都哥们。”

于是,放学后踢球时,我有了固定的队友。每个夕阳西下的六点钟,他总在我身侧向我传着球。再开学我们换了座位,填表商议时我扫描一圈,锁定他的名字,在其后面一个座位填下我的名字,我们一同出入学校,上至食堂下至厕所。我总胃痛吃不下饭,你也就那样拖着你瘦削的身体陪我,对外说是学校的饭难以下咽,静静地和我一起在班里沉默着。只是这般兄弟情深的日子没过多久,平和美好的序章便翻过去——我们因为疫情匆匆别离。

长达4月未见,再返校时还是熟悉的座位,正值早春,我裹在羽绒服里瑟缩着,沉着眼皮颤着牙齿默读课文。教室里掀过一阵冷风,一个黑色书包被甩到面前的

座位上,我被冻得一抖,随着寒气袭来的是瓶儿身上一如既往让人安心的味道,但是我抬头望——他看起来很不一样了,外貌上首先是头发长了,发梢大概比眉毛靠下一点,像吃鸡游戏里的头盔似的罩在头上,和曾经的寸头一点也不一样。脸颊的疤不见了,我猜测他做了什么手术。他长开了点,独属于小学生的稚气似乎脱去了一些,而多了点俊朗。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变样了,那个早上我没听见照例的那一声“木头!”,他沉默着脱下外套,冷着脸坐下,“哟,蜕变了?”我贱兮兮地问,他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我心中了然,什么嘛,根本不是变成熟了,内心还是没褪去小学生般的幼稚。

但是,我盯着他看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有些好看呢?

错觉罢了,只是阔别重逢的亲切感,我想,那时的我想。

那一个学期我们都被两科会考的压力推着前行,所有人精神紧绷的最后两月里,十三四岁的女生们最爱的事便是牵不知所起的红线,那年的线一头牵在他手上,另一头缠在另一个女孩指尖。这个素常的“小透明”突然之间成了风云人物,他们被讨论,被二创,他突然从寥寥几人知的“绿瓶”成了人人口中的“石头”,那是因为他总表现出对此事没什么兴趣的冷漠模样。或许只有我知道,他会在每次被众人贸然提及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憋不住笑,露出一边的虎牙,我对此很感兴趣,一直作为旁观者跟进着他们的情况。我反复在放学顺路时问他的心思,初夏的林荫小道上他推着车,阳光在他脸上投下碎金,把眼睛照成浅棕色。他只是一笑,连忙否认,“他们瞎凑的,都假的。”

我对他相当信任,不自觉地感到一点可惜,只是那个学期结束时,事件似乎又转折了。身为生物老师的班主任结束了她的会考使命,我们班主任的位置自然要易主,交接仪式的那天,上午便放学了,我倚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等他放学,只看到人群哄闹着离开班,我从叽叽喳喳的对话里拼凑出事情梗概:一个男孩言语冒犯了和“石头”有绯闻的那个女孩。她在人潮的中心落泪,那个出言不逊的男孩更被一群男生围起,成了暴风的风眼。她们在安慰,在谴责,在递纸巾:他们在怒骂,在指责,在要他道歉。我只觉得楼道里好吵,“石头”什么时候出来?

他从班里出来了。

他走向人群,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驼着背,眼睛盯着那个男孩。

“啪。”他一掌拍在那个男孩后背上,很用力,声音很响。

楼道安静下来,“你道歉,”他说,“道歉。”接着是不绝于耳的道歉声和突然爆发的“喔!——”的起哄声。

我有了很不一样的感觉,那一秒突然很长,好像心脏被忽的捏住,我开始笑,这似乎是我想要的答案。但是捏住的那一下,心脏沥出血来,酸涩的,发苦的一种血。太阳刚好爬上来,从我身后的窗户里投出斜向的光,它在楼道里被拉长,在地上映下影子,我的影子,和窗外铁栏杆的五道投影。我看向地板,画面中我像一头困兽,太阳的投影是天赐的牢笼。耳边一阵无声的轰鸣,我感觉到太阳穴发烫,摸了摸又没什么温度,他保持着那张死人脸,“走了。”我才回神,在地上呛了一步跟上去。

他还是没回应那些起哄,我看到那个女孩破泣为笑,而这次他没笑,或许又是在犯英雄救美的中二病。——又或许,真的生气了。

夏天的正午热的发苦,汗浸得我眼睛刺痛,烈阳之下视线模糊,我们一路无话,再次分别。

自那个暑假开始,我脑海中无端有了一些挣扎,持续良久,若梦似幻,飘渺难捉,又束得紧、缠得深。如今在我心里,最清晰的也不过是那数月光阴中被扯碎了的几条。转眼就是初三,我本意是写些随笔来放松中考复习的压力,购置了一个平整的随笔本,于是那之中珍藏了泛光的那几条记忆,那是极波澜壮阔的高潮,我们故事里的华彩之章。

我提笔记录晚春。大家尚穿卫衣、外套时你总将右边的裤管撸起,坐在你周围的我们都知道那是你膝盖有伤。那天中午前你趴在桌子上拧着眉头,口中飙着脏话,盖过眉毛的刘海交叠着垂到桌上,织成一片。你的两个手按在膝盖上,青筋爆起。我心里忽的升起一股名为怜香惜玉的感情,尽管对象是个已然将近175的男孩。于是那天中午下课我飞奔下楼,从四楼直奔食堂,抢在队伍前几个拿到食堂新上的盒饭。我跑得太急忘了穿外套,晚春时节大门外刮进来的风还是会吹得穿短袖的人一个激灵,我刷了卡,又一步三阶地跑上四楼,确乎是冷的,却也出了一身的汗——同时,你的盒饭未冷。我到班时,那些女生才收拾好书桌打开大屏幕准备刷视频。我还坐在你的后桌,看着你把盒饭打开,“x的,谢谢啊木头。”你开始吃,我就那么看着,听着女孩们燕啼似的笑声,“木头你跑的也太快了,下课没五分钟你就给他买饭回来了。”“就是,你对他咋这么好?”你突然抬起头,我盯着你的脸——中午的阳光太好了,我望进的还是你那双光下接近琥珀色的棕瞳,瞳孔却是渊般的黑,仿佛要吸入人的神志,人的灵魂。细看来你又变样了,和初二时相比,睫毛似乎又长了些,眉眼之间的间距几乎未变,其他五官的分布倒是更均匀而平整了,于是你看起来更严肃,更具英气。脸上又褪了些清涩,长了几根胡茬,俨然是男青年了。你开口,“对啊木头,你咋对我这么好?”真好,你问了一个我也在探求的问题。我笑笑,随口调笑:“暗恋你。”女生们一阵哄笑,你也咧了咧嘴低下头继续吃。我便守着,到你吃完,我又跑下楼去帮你倒掉。这时才恍觉自己没吃东西,无妨了,我挺饱的。你呢?吃饱了吧?

“扔掉空盒的时候我感到自我满足”我工整的字迹如是写,同时我开始思考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行笔记录仲夏。体育课,中考过关后的我们相当清闲,老师就组织我们玩些游戏。又是炽烈的一日,“你们,拉成个圈!”体育老师粗犷沙哑的声音随哨声响起,“我要拉着石头!”我如是说。6月真的是青葱之月,银杏叶才穿上翠色的裙摆,尚没有翩翩而下的风姿,在枝头摇得矜持,给操场旁的甬道撒出几点光来,左右浮动的像水。爬墙虎全都复苏了,攀遍了白楼和院墙,满目都是动人的绿色,葫芦藤织得紧,在远处的长廊上观望我们。太阳太热了,太亮了,我早就忘记了我们玩了什么,我好像擦了很多次汗,抬起胳膊反复用头去蹭我的校服短袖,可是我牵着你的手不曾松开。结束后还有很久才下课,我猜你玩累了,又露着那半边虎牙瘫坐在晒得金绿的假草坪上,嘿,我还帮你挡太阳来着,我很好奇,那时你眼里逆光下的我是什么样子?我是什么表情?和一年多之前拉我起来的你一样吗?我的样子还算体面吗?“硌不硌啊你?”我莫名其妙开口问了这句,“关你屁事。”你这样答。

说实话,自我感动之余有点挫败感。

此时你的脾气真的很怪了,已经不是石头,更接近冰块了。那段时间我们一起打四字网游你也总是这样,在我拉你玩时总弹出一句自动回复的“不好意思,下次约。”偶尔有幸和你组队,你也总是独独地一个人往路上跑,全然不顾开了所有技能在后面追你的玩辅助的我。但我也总有甜枣可吃,毕竟你的游戏玫瑰尽数送给了我,偶尔也热情的要我陪你排位。或许就是因此,你在班里也的确有了新的名字,她们管你叫“少爷”,全出于你诡异又阴晴不定的脾气。我也开始分不清你究竟是像从前一样犯中二病故作高冷还是有时真的对我心生厌恶,压力最大的那一个半月我写完卷子后辗转反侧的每个夜晚你都是我的的噩梦,扼着我的喉咙,蒙着我的双眼,你持着我的手在随笔本上刻下那一行一行——我其实是老师口中学有余力的类型,以我的强项英语在本里描摹了一篇又一篇姿态各异的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似乎真的有些喜欢你了。”我在仲夏的一个夜晚写下,对于那个问题,我也有了答案。

——有了答案,才更加挣扎痛苦。对你的这份不被人认可的感情是我耳畔轰烈不去的呓语,我无限的内耗自责,看着和其他人通宵游戏的你陷入疑惑,是我过度在意友情了吗?还是你真的那样重要,那样……迷人。我想到你坐在我腿上看大屏幕上的电影解说时被其他男孩调笑,你羞愤的想要起来却被我一手钳住,体育课上我紧扣着你的手,你就是这样,总是要逃走。

“你为什么会想要逃走呢?”我狂草的字迹如是写。

写下这句话时是语文中考前夜。我大概清楚,我们的故事结尾了,在热得发苦的夏天。

我坐在回西安的高铁上时,突然收到我那位沉寂多年的“前任”发来的私联。“木头哥儿,我跟少爷打算去西安玩,你招待招待我们啊?”我能想到她欢脱的语气,更惊讶那个三年都没开窍的男孩居然会加入她的旅游团——他和那个绯闻中的女孩最终也没有结果,或许这也是我会一直存有幻想的最大原因,这一次,会不会不同了?

抛开其他担心不谈,这个消息,又给了我飞蛾扑火的激情。我又翻出了我的随笔本,在它唯余的几页写起我家乡的旅游攻略,密密实实地安排了五日行程

于是我收笔,记录一个季夏。那几日的事情太多了,或许需要我再写两三个随笔本才能写的下,我会一直记得和我住一个房间的你,你的体温很热,总是让我先洗漱收拾;一直记得我们一起打游戏到半夜,你我的配合前所未有的默契;记得我们走过城墙、芙蓉园、不夜城,吃过泡馍、肉夹馍、油泼面;更记得西安鼓楼上被困住的我们。看着晚上十点的大雨瓢泼似的下,在大灯照射下织成银甲,盖住天。雨天的风好凉快啊,那个女孩靠在另一边的栏杆上,仿佛是她一个人来到这里,自然的只留下我们两个。我突然扣住你的手,等着你和我十指相扣,可是你没有扣住我,五个手指张开,离我远远的……

我猜这次不太一样了。

回过神来我还在西安,她的消息:“少爷和我告白了。”弹出在聊天框内,其实她早就问过我了,“你喜欢少爷吧?”说实话,我早就不讨厌她了,我们像阔别的朋友,我将我的心都呕出来告诉了她,我尽数讲了我的心思,她没说什么别的,只是一味地安慰我。

输入光标删了几百次,我敲下“但是我现在不喜欢他了,那家伙没劲。”

突然对面前的晚饭有点没胃口了,大概是苦夏了吧。

就在这个苦涩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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