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分成三等。
最高等的是人,也叫智人。智人数量很少,分布集中,他们操控着国家的命脉,所有财富、权力在他们出生的一刻,自动继承。
最低等的人是食品,叫做菜人。菜人大约占人口的1/3,他们负责供应肉制品,被养殖在工厂。他们大多数智力低下,没有自主生活的能力,但产肉量大。虽然不好吃,在肉类匮乏,尤其是大型动物集中灭绝的第七纪,这是很不错的食物了。
介绍完他们,这个世界中最不起眼,最不受重视的一群,他们没有官方的名字,不能称为人,因为这样就和智人一样,犯了名讳。但也不是牲畜。他们被智人戏称为屠夫,确实是。卡麦就是其中一员。全名卡麦.波尔哥.第十三。第十三是他的姓氏,也是他工作的屠宰场编号。屠夫们的父母也是屠夫,后代还是,他们从某个屠宰场出生,并在那里活到死去。
第十三是一位异常出色的屠夫,他处理一个菜人的速度是全厂最快的。
“通知您:为了保护菜人,捍卫人生而为人的权利,第十三号养殖场,就此解散!”
厂长埃里克.第十三死死盯着,只有30个字的文件。
解散,这可不能解散。
上头的一句话就想解散,凭什么?保护菜人,他们是故意讽刺我,提点我认清自己的位置吗。为什么非要这样……
嘎吱,门开启了一条缝。
“厂长我来,呜,不要,呜,我……”
“你不该听到。”
早上,上工前的点名
屠夫们统一的,穿着牛皮夹克,棕色的皮革,干燥的,很旧很硬。带着蒸汽朋克面具,眼睛挖出来两个大洞,镶嵌两块凸出的玻璃,鼻子有一个呼吸口,被井字格的铁丝网罩着,都有金属的边框,很类似防毒面具,令人不禁想起一千多年前的切尔诺贝利核泄漏。
每个屠夫拿着一把厨房剪刀,不同于一般处理鸡鸭的剪刀,这一把很大,刀背加厚,刀刃加长。足以把大型动物,比如牛和菜人的肋骨剪断。
除了个子高矮不同,胖瘦略有差别。看起来是几列整齐的机器,没有脸。
“特莉萨。”
“到!”
“泰西斯。”
“到!”
“阿尔梅达。”
“阿尔梅达?”
“阿尔梅达!阿尔梅达.第十三,她去哪里了!”
“报告长官,阿尔梅达今天身体不舒服……”
“谁在说话,谁允许你们说话了!我在这儿这么多年,你们这些臭虫什么样的伎俩我没见过。哼,不舒服,不舒服就把她扔到搅拌机里。你,卡麦,你给我去把她找过来,找不到,你也进搅拌机。”
厂长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至少从来没有因为一个屠夫旷工而发火。处理这种事,在之前都是直接扔进搅拌机。
“是,长官。”卡麦装作镇定,大声回答。
阿尔梅达,一个听起来就十分魅惑的名字,充满着原始的野性,不禁联想到丛林中追逐野鹿的猎人。厂里有很多屠夫喜欢她,当然包括他。她有着红色波浪似的长发,只可惜带着面具,看不清她的脸。在卡麦的想象中,她一定是一个苏格兰女屠夫,因为只有苏格兰屠夫有粉白的皮肤,和无比可爱的淡褐色麻子。卡麦从来没有和阿尔梅达说过话,所以接到厂长的命令时,他十分不解:为什么是我呢?不会是埃里克发现我暗恋她。那厂里这么多追求者,再说了我又和她不熟,我又去哪里找她呢?
算了先上工吧,不上工,照样是进搅拌机。
卡麦从背带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走进了177号车间。每个车间有3个屠夫,分别在三个工作间。1771,也就是177车间1号工作间的屠夫,负责从菜人圈里挑选生长成熟的菜人,把他们带到车间。1772负责电击,高压电流瞬间通过菜人的身体,几秒,就断气了。1773,也就是卡麦的编号,负责管理177车间的钥匙,但他的本职工作是把菜人分割拆解成符合规格的肉块,根据部位、重量、品质的差异,把肉分成三等,贴上对应的标签。
嗡嗡嗡嗡
卡麦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他的脑,还是制冷机引擎的轰鸣。
今天还算轻松,送来的菜人都死透了,不像前几天,卡麦刚把切割机抵到菜人的大腿上,突然菜人睁开眼,止不住地抽搐,这显然是神经还在传递信号。1772没有处理好,应该多打点肌松,再电击。
用切割机沿着肚脐与两胸之间的连线,割开一具又一具菜人体,鲜血留进他们自己的鼻腔,嘴巴,耳朵……骨头渣与内脏的碎屑,伴随着飞速旋转的刀片,迸溅得四处都是。他们有的是羔人,也就是人类中的小孩,肉质鲜美,就是太小了不好分。大部分都是成熟菜人,身材比一般的屠夫和人都要高大,男性平均长2m,约120kg。
履带传送来又一个黑袋,菜人们都是装在袋子里,以免车间的2号屠夫见色起意,影响生产效率。
这个袋子,有点小。
但又不像羔人,毕竟这袋子也有1.6m长。
不会是……诶不会是的。
黑袋在工作台前停下,卡麦把袋子搬到台子上。
袋子的拉链里,夹着一根红色的卷发。
“厂长,我找到阿尔梅达了。”
“不错,我没有看走眼。说,她现在在哪儿,我去好好会会这个家伙。”
“厂长,她。”
“别磨叽。”
雪茄的烟雾沿一条平滑优雅的曲线,从雪茄皮的顶端,缓缓流出。
“厂长,她死了。”
“嘿,你说什么,阿尔梅达死了。”
“你是不是杀得头脑坏掉了,泰西斯。”
“不不不,千真万确,我从厂长办公室偷偷听到的。”
“你还知道点啥……”
刚刚走出办公室的卡麦,拖着机械的步伐,一步一挪,呆滞地通过骚动的人群。第一次觉得,从车间到办公室的路如此漫长,也如此短暂。卡麦分不清楚了,他到底还活着吗?还是在走进厂长办公室的一刻起,他已经死了呢?
卡麦并不理解,厂里每天都会例行处死不听话的屠夫,对于阿尔梅达这样的人,虽然没有死在搅拌机的转轮碾磨下,但也只是死了个人而已,大惊小怪。嗯,厂长行为太反常了,这是不是有些什么,隐情……?
脑海中再一次播放那段可怖的陈词:
“卡麦,真的我太遗憾了。但,你还是,哦,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必要呢。你来的也正好,上头过几天要开一个表彰大会,这是莫大的荣誉,不仅对你有好处,还关乎整个厂子的前途。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最近过得怎么样,你的那帮好伙计们,有没有闹事?你一定要记住,阿尔梅达的死决不能让除你我以外的屠夫知道。至于那些嘴巴不严的,你知道怎么处理吧。”
卡麦虽然并不想杀死自己的同事,但,一个合格的屠夫会永远遵循上级的命令。
“呜呜,呜!呜!呜……”挣扎的呜咽声渐渐减弱,嘴里的白布被从气管和食道反流、喷射而出的血,染成一朵玫瑰。一刀,又一刀,每一次都深入骨髓,却不伤要害。
“砰。”泰西斯终于耷拉下脑袋。
厂长的脸映在禁闭室铁门的单向玻璃上,卡麦一转身,正对上埃里克的目光。
他一字一句,翻译着埃里克的口型:干的不错。
这份目光里,散发着欣赏,认可,但卡麦心里总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恶心和厌恶。那眼睛,让他想起了死去的伙计们。
泰西斯尸体直到被抬出去,眼睛还睁着。本就有些甲亢的他,死后的眼球像两个巨大的气球,被硬生生卡进狭小的眼眶,随时要爆裂开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见着每天送来的名单越来越短,卡麦松了口气。
处理完最后一个,卡麦把几天割下来的舌头用一个冰袋包裹着,向厂长办公室走去。
“厂长我来……您干什么,您。”
厂长的白衬衫敞开着,胸口赫然印着一道烙铁印烫的棕黑色肉疤。
卡麦的眼球颤抖着,剧烈的转动。
“你出去!”
躺在床上的卡麦,不敢相信他早上经历的一切。这个肉疤是菜人出生时候质量分级的标志,A级,B级,C级……可厂长的胸前是一个“O”。
O级,这是什么意思,工作了这么多年卡麦从来没讲过哪个菜人身上有这样的标志。
“还不出去!”
难道,厂长是一个菜人?
卡麦心中暗暗酝酿着。一个菜人,或者是菜人和屠夫的私生子,这样的丑闻足以把厂长赶下台去。既然一个低贱的下等人都能坐上厂长的位子,我,嗯,也算是厂里有名的人物,怎么不能试试呢。
又或者,这是高等的智人们特有的标志?哦天哪要是这样,我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我可不能轻举妄动。话说回来,阿尔梅达的死,她是不是发现了……
卡麦不敢多想。
“嘿,卡麦,把我们的舌头还给我们……”
无数个胖瘦高矮不一的鬼影,齐刷刷张开嘴巴,那嘴里除了乳黄色的牙齿,只剩下巨大的殷红色空洞。
卡麦从床上猛地弹起,他甚至无法扭动脖子,全身紧绷着。
哦不,不,我怎么能听那个下等人的指令,残害自己的手足兄弟,我简直是个禽兽。为什么那天躺在传送带上的人不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反过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责任,都是我!都是那个讨厌的,狗仗人势的厂长。这一为切都是他造成的。他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距离表彰大会只有3天了。
“你真的打算把真相揭露给众人看吗。”
制冷机的轰鸣声充斥着冰冷的车间。头顶上方缓缓蠕动的管道里,不断挤出带着碎骨头的肉糜。
“真相,有那么重要吗?咱们俩同一年进厂,十几年了,你在他手下得到过什么好处,要是你在我手下干,只要这次成功了,高官厚禄什么得不到?”
“兄弟,我还是劝你,老实点吧。厂长对待你的态度跟其他人相比,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再说了,你真的得到了真相吗。”
“表彰大会是我唯一的机会。”
此后的每一分钟,每一秒,卡麦都沉浸在他伟大的、正义的壮举的筹划里。这三天,厂子里异常的平静,屠夫们似乎又回到了阿尔梅达死前有条不紊的、永无改变的工作状态。卡麦甚至觉得无聊到奇怪,他心里总是有一对士兵在争斗。他很清楚,这一次不成功就没有……
“砰!”
今天是卡麦的翻身日,也是另一个人的受难日。
太阳照常从北边升起,从南边落下。一列火车从第十三号养殖场呼啸而过,它那么安静,像一只熟睡的小猫一样。卡麦从车窗的反射里,从袖口的反光里,从窗外其他人的羡慕嫉妒的眼光里,看到一个身着黑色西装,打着孔雀蓝回字纹纯羊毛领带的男性。他分明地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与厂长的脸,重合在一起,又分开,又重新重合。
我和厂长到底,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卡麦的第六感似乎努力地向他传达着,但洗澡水的雾气,笼罩在镜子上,是一层永远擦不到底的白膜,令他无法分辨这到底是谁的脸。
一道刺眼的灯光打来,直直地射进卡麦的眼球,穿透角膜,穿透后脑勺,带着尾烟和焦糊味道,和火车一起飞驰。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女人们在尖厉地,却不得不克制地笑。男人们在放肆地,癫狂地笑。上层人的体面,在卡麦看来,都是一群疯子。他们穿着卡麦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衣服,周身散发着着一种卡麦一辈子都没有闻到过的味道,手上胳膊上还有脖子上都挂着大大小小闪闪发光五颜六色的物块,有的是环状的,有的是一条细长的袋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开始发烫,残存的意识中,他恍惚地瞄到人们拿着烙铁,像煎牛排那样,一下,又一下地按在自己身上。
“爸爸,我喜欢这个游戏!”
卡麦嗅到一股好闻的味道,是肉香,是他做了一辈子屠夫却从没吃过的肉。
现在,这块鲜嫩多汁的肉,是从厂长身上割下来的。
每一次割下来的肉,都会被无数只疯狂争夺的手,撕扯成碎片。
在人们的分食中,厂长的身体逐渐变得轻盈。他感觉头脑昏昏沉沉,温热的液体不断地从身体溜走,越来越冷,越来越失去知觉。
厂长,厂长他在隐瞒的,是为他的,是为我的。
卡麦抱走了厂长的骨头。
坐着满载荣誉的列车,大摇大摆地踏步走进厂长办公室。他穿上厂长的制服,切开一支雪茄,脱下贴身穿的衬衫。胸口露出一个棕褐色的O形肉疤。
咚咚咚。
“厂长我来,呜,不要,呜,我……”
“你不该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