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G.(终稿#下次见)

我是狗,四脚着地的那种畜牲。

我的品种不重要,最低劣肮脏的东西。我没办法像人一样的站起来,唯一灵敏的是鼻子,充其量,也只能是跪在地上到处嗅的贱畜。

我的眼睛甚至都看不清,很小的时候就是。光对我没有概念,呆在这个世界上对我没有概念。在人类统治的世界,我的死掀不起一丝涟漪。就在我认为我就该轻而易举死掉的时候,小姐却把我买回家了。一只杂种的先天性有眼疾的狗,摊主甚至要了小姐五十块钱。

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小姐。

狗和人类的区别很大,人有的东西比畜牲多得多。但没有人知道,狗也会有可能有人没有的能力。

有次是阴雨天——我能分辨阴湿的气味以及阳光是否洒在身上。摊主摆放的极其简陋的环境,蚊蝇四处飘着,笼子拥挤,许多只狗趴在一起,踩踏着彼此的皮毛,或是柔软的肚子,有气力的就立起来吠着,企图吸引过客。汗腥,粘臭的狗唾液,聒噪。排泄物在水分充足的空气里发酵,摊主赚不到钱懒于收拾,说不定不少沾在笼壁上。我把头转向立起来的那只狗时,坏掉的眼睛勉强能看到一个高于其他事物的轮廓。如果它们都消失,我就能舒坦点了。我无意识地想。

下一秒,我看到那轮廓剧烈地抖了一下,紧接着逐渐暗下去,然后是身上的重量,一点点地潮水般褪去。逐渐,视野所及处连轮廓都没有了。我蓦地立起身,无意识地叫着,连续不断的外界的光不受遮挡地,零星进入我的眼睛。令人作呕的味道变淡,听到街上的脚步仍然步履匆匆。紧接着光晕变暗,似乎是几个身影笼罩着笼子,不安感几乎要冲破喉咙。一个声音将至,语气失望:“啊,老板,就这一只了吗?”

声音从里屋传来,是摊主用常年被痰黏住的嗓子磨出几个音节,“啊对小姑娘,这只虽然眼……哎反正品种不差,你想要便宜点拿走完了。”

前者听出不对,紧接着追问,“眼睛吗?这狗…眼睛有问题?”

摊主不耐:“不影响看事儿!五十,想要五十给了,全市场都没这个价的…!”

那女孩“哎”了一声,似乎正有上前理论的趋势,却被什么人拉住了。后者开口,声音明显不同些,一时间,仿佛叩在我的内心之上。“没关系的,看不清不会乱跑。就这个吧,五十吗,我付给您。”

“哎……?你傻了呀,买一只瞎的,前头说不准好多呢。老板也是有病……这么大笼子装一只瞎狗,又不是什么很值钱的。”

“算了,这只我看着挺喜欢的。”

“哎呀你真是……”

只有……一只吗?

清脆的响声,笼子打开,我走出来,爪子触碰到水泥地面。和“新主人”回到了她的家里。

它们,去哪了。没有人知道,包括我。

她好像笑了一下,俯下身,眼前有时又是阴影笼罩,却莫名地安心。她的蕾丝纱裙蹭着我脖子处的毛发,有着很长的发丝,淡香从她的身上倾泄下来。房里是通户,除了卫生间都连通着。房里略暗,唯一的窗户也不朝向太阳升起的时候,运气好时有零星浅青的光影,朝阳光处有一面光滑略腻质感的大物,我认为其是玻璃。“我叫阿周,你可以叫阿牧吗。挺好玩的名字,是不是。阿牧,阿牧。”

她唤着我的新名字。我至少想守护我自己争取来的一切。它们在哪,我又不是救世主,我能做什么呢。

我知道了我所拥有的东西,我的特殊,那天小姐买下了我。

我在一股咸腥的湿臭上醒来。那是一片凝固的暗色,我伏在上面,竟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有点点光从不知哪里泄露至地,我抬头时微微眯着起眼睛,伸出舌头喘着,口气很冲,像奇怪的东西在嘴里发酵。几乎是第一时间要确认所在何处,我立刻想要站起,却一股酸软由四肢爬向全身,想是经历了些很剧烈的运动,肺间也被作呕的气味所充斥。我吠了几声,很响亮。接着试探性地伸出前爪,小心地,一步一步地迈着步子,狗叫声和粗重的喘气在此处回响。

“阿牧……我在………这……”

角落里想起窸窸窣窣地响声。

我急忙跑过去,步伐过急踩到小姐温热的手指,又退了半步。小姐很是虚弱,缓慢而不自在的喘着气,喷洒在我的毛发上。我舔舐着她掉落在地面上的指尖,她似乎很费力地摸我的头,安抚着我。“我们在哪里……”我晃动着头,也在懊恼。似乎是白天,毕竟还有零星的光电穿墙而过。“好痛……像被打了头一样。”小姐举起手,缓慢地动作着,似乎是在揉着后脑勺。我立起身,也想去安慰她的伤口,却因视线模糊踉踉跄跄几步。小姐勉强笑了声,“我没事……就是站不起来了。这儿……是……”

我猜测我们被关起来了。小姐抬起手指向一个方位,“门闩在那里……快去开一下……”我飞快地跑过去,前爪攀在那硬质而冰凉之物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对……那里…往下扳……”小姐虚弱的声音指导着我,她从没让我这样做过。我按她说的做,效果不很好,那东西有种很大的力,我想深吸一口气再次使劲,阿周的声音传来:“——锁住了啊。”

我一时不知道该有什么举动,于是低垂这头,轻轻地迈着步子走过来,安静地在她身子旁边趴下,偎在自己的毛里面。毛上不知道粘了什么,腥臭的血味冲进鼻腔,毛也黏在一起,想必是脏污满身。她好像丝毫不在意,手还是缓缓地经过我的背,暖和的太阳般的温度,像不知道从哪里泄下来的光点。“该怎么办呢……”她喃喃。我听到了她语气中的急切,于是我向她所在的地方抬起头,凝视着。

我的能力自然是有限度的,那就是必须要盯着想改变的东西。我在那片恶臭间醒来时便想过,我要是无法和小姐一同离开这个鬼地方,至少应该让小姐安全。

我看向那虚幻的轮廓,她低低的呼吸仿若在我耳边。我说,请让小姐到安全的地方,请让小姐回到家里好吗。

那轮廓轻轻地抖了一下,呼吸声开始消去。近日我的眼睛所能看到的愈发虚无,也可能是我的错觉,我不知道有没有失效。于是我试探性地伸出前爪,想确认阿周的手还在不在———

“怎么了……阿牧,再坚持会……好吗……”

我的心忽的便像溺水一般,要喘不上气,大脑变得昏沉,以及不自觉的愤怒。我不可置信,同时也无能为力。只能借这头疼脑热又下达了几次指令,意料之中。“阿牧…看着我做什么……再坚持一会……”小姐的声音像隔着介质,隔着厚厚的空气传来,我泄了气,体力再也支撑不住,不久昏在一旁。

我从一片粗糙的硬质上醒来。好像是布满污迹的地方,干涸的粘稠物泛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以及浅沟壑的地板。我的爪心去接触那里,又把头凑过去仔细地,费力地看,总觉得是抓痕,三四道地分布。怎么会有这样多的抓痕,我有些不安。

我拖着疲惫的头去蹭小姐的手,缓缓地舔舐,就像她缓缓地抚摸着我的毛。她还是那样安抚着我,气息虚弱,裙子蹭上了尘土,却还是有她的香味。已经过了很久了。我觉得。屋子里唯一的光源灭了,又渐渐地亮起来,再灭,在亮,许是已经过了好多天。屋子闭塞而不透风,除去原来的臭味和腥气,又添了些排泄物的气味,不流通的空气不挺地发酵,变得污浊,梗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

阿周一开始会小声而急切地讲,“到底是哪里呢……”,伴随着低低地抽噎,光暗下去半睡不着,时常地哭,后来就变成了“到底多久了呢……”。就像以及和原先生活数年的世界分别了,更不知道何时能够回去。多久了呢,或许不久,或许才几日。没有水,小姐开始不住地咳嗽,舔着干涩地嘴唇。我去找水,发现里我们所在地方对角处有些小物,很是细碎,零散,成堆的摆在一边,像是一些肉块,我扒拉下一个,很轻,却有些湿润。想带给小姐舔些,她迟疑地尝了下便吐出来,怎么也不肯吃了。

我走到那边去看,那些东西处爪痕尤为密集,几乎察觉不到原来地板的样貌了。我费力地看着,勉强能看出些深红或褐色。天高高地亮起来,脑子昏昏沉沉的痛着。

再醒了后我去确认了小姐的气息声,朝窗口吠了几声,并不能叫地响亮,只是化作喉底的呜咽,并不好听。头疼得欲裂,望向小姐的轮廓,却发现有些许光点,天已大亮,好像一块巨大的镜子。小姐靠在什么上呢……我想地出神,未能发觉小姐正低低地唤我,眼睛半睁,头歪在一旁,很是虚弱,呼吸着身体才缓慢地一起一伏。我的眼睛竟开始变得清明,顷刻间便能描摹出她的五官,她的脸,身子。我痴痴地盯着,她有些混浊的眉眼中有些许不解,我突然间觉得熟悉,还有,还有无法描述的情感,是害怕,是强烈的不安和愤怒,几乎要从我的身体内部喷涌出来。我的身子剧烈地在发着抖。咬着的牙齿发出声音。

我读不出她眼睛里面的东西,她的脸上都是脏污,像个没有生气的娃娃,她不再喘气了,嘴巴没有一丝起伏,略微一歪头,“阿牧,”我感到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变得很陌生,“怎么了?”

那女人伸出手要来触碰我,再没有一点虚弱的样子,直挺挺地——我躲开,即刻咬上去,用尽力气,牙齿都有些酸涩——直到她的两根手指直直地掉下去,嘴巴里泛起血味。人的骨节很硬,她盯着伤口,痴痴地,目光由呆滞而逐渐有了焦距,瞪大,张着嘴喘气,喉尖要发出难听的声音,骇人地尖声叫着。我于是狠厉地盯着,在心中想:

“她不能再发出声音。”

她忽地便噤住声,缩在角落里,目光凝聚在流血的残指上。我想了想,于是继续道,“她的手指现在停止流血。”断指渐渐长出皮肉,包住裸露的泛白的骨节。她五指的手出现了空当,变得奇怪而滑稽。我又想,“她会忘记手指发生事情,并且对残缺的手指习以为常。”她彻底变好了。

我的头却还是很疼,但看到她脸的那奇怪的感觉或许消失了。我叼起那手指,想放在什么地方。目光却看到那些成堆的东西,瞳孔骤缩……天又高高地亮起来,脑子昏昏沉沉的痛着。

醒来,巡视,天光。一切寻常,又不禁让我感到害怕,这种情感在这里长时间的演化为烦躁。我还需要时间去适应我的新视力,那女人用三根手指自然的抚摸着我的皮毛,明明已经说不出来话,嘴巴还是做出微微喘气的样子,让我觉得可笑。我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再也生不出要带她离开的想法。

她的动作使得衣料不断的摩擦,以及时不时用那像是悲悯般的眼睛,直直地瞧着我。我忽的看向她,想道,“请让她死掉吧。”

她的身体抖了一下,低着的头缓慢的抬起来,眼底很清明,朝我微笑,口型是“阿牧”,还有不知道说的什么。

我不明白,竟不自觉地变得烦躁。我冲上去,将其抵在角落,咬伤她的脖子,撕扯她的喉管。血流地喷涌出来,带着体温的血,沾在我的毛发之上。人的脖子也没有看上去脆弱,我费了许多劲,她的喉管有些漏风,竟然硬撑着断断续续朝我发出一些气音。我折腾了一会儿,感受到她的体温逐渐流逝,指尖都变得冰冷,身体由半靠在墙边变成缓缓滑落,她身后竟逐渐显露出一个盒状物。似乎是一个留声机什么的。

我看到它,沉默地盯着走过去,前所未有的痛感在头中蔓延,强烈的欲望驱使,我按下盒子上方的按钮。

“……”

我静静地等待,心里面不正常地平静。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

“……这是第几次了?…这是现在的我远远无法想象到的…”

“你既听到这个,即表明你杀了什么人。这是没有任何用处和意义的。”

“我很清楚你的疑惑,你的疑惑只能由我来解答。因此请听下去。”

不绝于耳的电流声。

“……我…我们拥有能力。这是我很早就发现的…对不起,是“我们”。请允许我适应一下……我们…还是“我”吧……”

混乱的语序。

“……我没有父母,或许是有…有也肯定是被赶出来的,或许他们早就因为我的能力所施加死了。我像,我不应该是一个,人……我不可能是人,我应该是畜牲…有次,偷偷躲在狗笼子里时又被人骂,或者将狗绳放在脖子上时,我突然间便觉得自己本该如此,我对自己人的样貌和五官感到嫌恶……于是我对着放在自己房间的镜子——是的,那镜子是专门对施加我自己能力作用的,我说到:“我就是一只狗,我在所有人眼中原本就是牲畜。”

“但我不能预估自己可能的风险……换句话讲,我需要预防自己有可能的悔意……于是我又说,“我的眼睛要保证我不能看到自己的处境,但同时要保证我能力的实施。”

“我又想,我渴望人类的关怀,或者,他们看到我装作狗时惊异又嫌恶的神情,却还不得不屈服于我的能力……我便说:“将会有一个人类变做“我”,照顾我,引领我”……这女孩你也猜到了吧……就是阿周。当然,她会买下我也不过是我想让事情合理性的必然了……我把自己的名字拆开,分别给你和她,给两个我,阿周和阿牧对不对……”

“我原先也一定是有名字的……叫什么呢,不记得了。也许是周什么…周?周牧?所以给女孩的我和狗的我叫阿周和阿牧吗……这很可笑……”

“我又说,“以前认识我的人都要死掉,他们的脏器会毫无征兆地爆裂……并且这个症状会不断传染……”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将是为服务我而产生的……于是我可能是为了不再孤寂,便说“这个世界在我眼中会继续运行。”

“………当我终于厌烦在街上,我便说,“找个地方把我和我关起来吧。”又说,“每当我想杀人,就会出现这个收音机,告诉茫然的我真相……然后一切从头再来……”……让我们痛苦吧…!……你们离开不了这里,回不了家,因为你们就在家里…………每当你杀人……都没有用的……因为一切都会不停地反复……但地板骗不了人,现在上面的抓痕一定很可怖吧……”

我回过头,那地板斜对角处抓痕分布密集,愈靠近愈密集,几乎是黑压压的一大片。那堆着的哪里是肉块,是许多具已腐烂的碎尸,有些许变红变黑,但脸上的五官出奇的一致,看着竟有些奇异的美……那东西终于放出了最后一句话……

“那些我们的尸骨,如今有几具了?”

我想着我光裸着身子,脏污着脸,在狗笼里面,被一个和我一样脸的女人买走,牵着回家……天光大亮,直直地照射穿透整间屋子。我安静地想…我究竟是什么呢,我只是变成大家眼中的狗,在真正客观的物质社会中,我还是人……一个时时刻刻半趴在地上的、脏污着脸和身体的、只吃生肉和狗粮的、光裸的女人……时间仿若凝结停滞,阳光温柔地晒在我的皮毛上…好吧,应该是人类的皮肤。仿佛在想与我无关的事情。我想我应该暴怒…或者止不住地发抖。但都没有。头疼得仿若要炸掉。

我就立在原地不动,似乎……要过了一个世纪之久。身后的角落出现一个虚弱的,缓缓地,平静而温柔的声音:“……阿牧吗…我们在哪?……”

我迟疑地,僵硬地转头,身子发着剧烈的抖,头脑昏沉,眼神不可置信地略过,堪堪扫过熟悉的衣裙角———

我的身子直挺挺地倒下昏过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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