蚰蜒(第二篇章第二节)

“倘若我们说自己没有罪,那便是自欺,是拒绝真理了。只要我们肯承认自己的罪,上帝必定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的一切不义,因他是公义的、信实的。”

——《新约·约翰一书》

“这些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阿曼尼颇有些轻蔑地反问

牧师轻轻合上了圣经,诚恳地吐露:“于你而言,无论真实与否,总比没有强。”

阿曼尼合上眼睛笑了笑:“那就是没用喽,亏你还想得出来在关押所里布道,你觉得我们这些战俘和俄国狱警哪个会信?”

牧师继续以他和蔼的面貌说道:“对于主而言,这世上的人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那你要是不害怕俄国人把你当成反动派送进肃反集中营……我也管不上这么多了。”阿曼尼干脆躺倒在墙上的铁锁吊床,将双手垫在头下,仰面望向灰黑的水泥天花板

牧师叹了一口气,搬起凳子挪到下一个牢房的铁栅栏前。没过多久,那低声的布道便再次回响在狭窄的走廊中。阿曼尼并没有在乎这个老牧师的宗教言论,甚至出于医学的角度有些鄙夷,她见过太多违背圣经世界观的东西了,以至于这本破书在她看来不过是骗子的话术大全

两名德国狱警扛着枪路过牧师时,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短暂的面面相觑,随即穿过走廊去执行俄国人派发给他们的任务。一些曾经的医生在牢房痛骂这些叛国贼的卑劣行径,阿曼尼对此毫不在乎

我也不过是一个投机分子罢了,时代和欲望造就的畸形产物,她心想

她很庆幸自己被分配到了一间单人牢房,这样她不必再听过去的同事唠叨那些极端民族主义言论,她相信自己可以用这段监狱中的时光潜心修炼,哪怕等不到出去的那一天

牢房墙壁上的前政权国旗被糊上了一层新国旗,看着这面颇具俄国色彩的旗帜,阿曼尼不由得讽刺地笑了笑。曾经多么辉煌啊,一度叫嚣着统一欧罗巴,可现在呢?连国家都变成了两个,可曾经的这些士兵、科学家还没来得及接受国际法庭的审判

可笑至极,一个令人感到悲哀的荒唐梦想,她不由得低声笑了出来

“伊凡娜·阿曼尼女士,请您跟我们走一趟。”两名俄国狱警忽然站在了牢房外,遮挡住了阿曼尼脸上的亮光。她顿时止住了笑容,沉下了利剑般的双眉

“我要去哪里?”阿曼尼警惕地询问

“有关您刑事问题判决的国际军事法庭,法庭将于七日后召开,请您先行做好准备,随我们到纽伦堡参与欧洲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

“好的,我知道了。”阿曼尼虽怀有疑心,却不得不表现出顺从

 

正是风和日丽的夏季,她乘着通往纽伦堡的列车,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草原、翱翔在天空的飞鸟和田野间牧羊的孩子。谁能想到这趟刷着鲜艳红漆的列车上,载满了等待国际军事法庭审判的战俘

每排座椅上都坐了一个俄国士兵,他们大多比较年轻,平均年龄绝不超过25岁。看着这群比自己人少得多的新兵,竟然能控制一整班列车的“爱国者”,阿曼尼便愈发觉得可笑。在关押所里他们可以痛斥本国的青年,然而到了完全可以反抗俄国人的境地,反而一个个都没了声音

下列车时,拷住阿曼尼的新兵用力推了她一下,阿曼尼轻蔑地说:“俄国人的母亲没有教过你们温柔对待女士吗?”

“这不一样,你是反动分子、极端种族主义者,我们没必要把你当成人来看待。”新兵同样鄙夷地看着阿曼尼

“是吗?极端种族主义者,那我可要考考你了:如果你们不是种族主义政权,那1932年的乌克兰大饥荒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乌克兰发生了饥荒,而不是莫斯科或者北高加索农业区?”阿曼尼对付这些见识浅薄的士兵简直易如反掌

“你闭嘴!”新兵的脑仁飞速地转动,“他们……他们不过是应对全国工业化所必须的牺牲。”

“牺牲?偏偏在乌克兰这个国家搞征收、谈牺牲,你们中央为什么没有接受法国的粮食援助,难道是为了防止资本主义的食物侵害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吗?”阿曼尼如棋局绝杀一般愉悦和兴奋,“另外,你的‘工业化’这个单词拼成‘工厂’了,德语都没学好就想来教训我?好好回去跟着你的格鲁吉亚暴君多学学政治吧,哈哈哈哈!”

“你这个反动分子!”新兵彻底愤怒了,他用俄语大声嚷嚷,“快来人呐,打死这个德国的臭娘们!”

从站台中央跑来几个俄国士兵,他们一边听着新兵用俄语叽里呱啦地倾诉,一边怒目瞪着阿曼尼

“什么情况?”连长从远处跑了过来

“连长,这个德国的反动分子说我们是极端种族主义!”新兵急忙大喊

连长一巴掌抽懵了新兵,随后愤怒地呵斥新兵:“你没看到站台警戒区外都是记者吗?这里是纽伦堡,不是西伯利亚!你这个愚蠢的废物,脑袋里装的都是杨树屑!”

阿曼尼轻蔑地笑了笑,顺便向新兵抛了个媚眼,这让新兵更加的窝火。他重重地捶了捶用肩带束着的冲锋枪,恶狠狠地瞪着阿曼尼远去

尽管她知道自己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但从精神层面上戳破他人愚蠢的认知,对她而言也是极具快感的一件事。仿佛将下水道里蜷缩的老鼠扔在大街上暴晒,让这些愚蠢而固执的蠢人接受真相的审判

摄像机镁光灯爆闪出刺眼的亮光,一股股灰白的浓烟从警戒线两侧升起。这或许是阿曼尼除了工作证件外仅有的照片了,她很少经历这般万人瞩目的感受,哪怕这大概率只会迎来全世界人的鄙视

无所谓,挪威政府一定会把我从俄国人手中抢走,她暗暗心想

 

在纽伦堡的最初几天里,她全程被软禁在一家大酒店中,走廊里的服务生悉数皆是俄国特工。他们每晚都会排一个政委来到她的房间,给她灌输实现共产主义的各项口号,她深知这些政委都是用所谓哲学来忽悠人的骗子。所以明面上背得头头是道,每晚独自躺在床上时却默默思考着这些言论自相矛盾的点,并因此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的来源便是,她似乎戳破了一个惊天骗局,然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有时候想想都觉得很可笑,那些年轻的俄国男孩怎么就被骗得一塌糊涂,查理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想明白了起码一半的道理。然而这群蠢驴(或者连长说的‘装满杨树屑的脑袋’)根本就会不为所动,俄国真的有这么能够蛊惑人心吗?竟然骗了数百万年轻人到部队里服役。”

她取回了逮捕到关押所时上缴的大衣,所幸香烟和火机还在内兜里

她熟练地抽出一根香烟,迫不及待地打上火花,火焰灼烧着火红的烟丝。久违地深深吸上一口,她很久没有尝过尼古丁的味道了,依旧是那般醇厚。烟盒上标着一行极细小的德文:产自拉丁美洲的阿根廷

月光透过薄薄的白纱窗帘,映射进华丽的客房里,白光恰好照亮了阿曼尼的双眼。烟雾在月光的照射下愈发柔美优雅,她看着床头的一瓶水仙,因为不是花期,只是静静地伸展着翠绿的叶片

她笑了笑,无论绽放与否,她对水仙花都是别样的喜爱。或许出于对美的追求与欣赏,或许源于小时候常常在盛开白水仙的冰河边行走,或许是一种惺惺相惜,是对自己的一种折射……

“我无依无靠……”她对着未绽放的水仙暗自神伤

“你又有谁真正在乎过呢?”她静静地望着那株水仙

“在审判的日子,他们必然不能站起来。”

“或许牧师是对的,无论真实与否,总比没有强。”

香烟熄灭了,烟灰在地毯上撒了一滩。她将烟头抛向窗户,却被玻璃窗弹了回来。月光下,夜莺在空中轻盈地划过天空,追逐一只逃亡的飞虫。不一会儿,这场追逐中又有燕子的加入,两方争得不相上下,它们中只能有一个赢家,然而虫子却注定了死亡的命运

“你等不到绽开的时候了,”阿曼尼拨开了脸上杂乱的卷发,“服务生明天就会换上这个季节的玫瑰,而你只会被无情地扔进后门外的垃圾堆里,散发着本不属于你的恶臭。”

那只飞虫最终被夜莺啄住了,它把飞虫叼回了自己阴暗的巢穴,这样就不必再担心垂死的虫子逃出生天了

订阅评论
提醒
0 评论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