蚰蜒(连载第三节)

“我们有一定的可靠证据表明,卫生部当局有在主导进行对少数种裔的非人道主义生物医学实验,包括但不限于尝试改造人体、非法切除人体器官,以及有违人伦道德的生物医学实验。”

——《医神与人伦》1941.5.7特别刊《忒修斯之船——这还是我们的身体吗?》

 

男人强忍恶心将那只“泰迪”转了过去,让他的眼睛不再从暗处注视着男人。尽管如此,这间科长办公室男人都再也待不下去了,那份《蚰蜒计划》散落一地,仔细拾起来试图分辨,才发觉文件袋早已泡水生霉了,内部的文字都难以辨认

沿着古老的砖石旋转楼梯走向二楼,男人总感觉似乎楼梯的上方正有什么等着他。“不可能,这个鬼地方除了我不可能再有活人了”,男人试图说服自己,但天然的恐惧感无法消散,更不用说敏锐的直觉了

“等到傍晚,我一定要冲出去,一路向西逃去。边境已经近在咫尺了,我总不能在这么一个阴沟里翻了船。”男人拖着受伤的左腿费力爬上了二楼,鲜血已经红透了紧紧缠绕的外套

到了二楼,右侧紧邻的房间应该就是护士长办公室了。推开房门,这间办公室还算整洁,大门左侧有一张真皮沙发,正对着门的依旧是那种古老的实木办公桌。办公桌上陈列着几瓶烈酒和橡木香烟盒,一个烟灰缸被拖到座椅前的位置了。这间办公室似乎定格在了人去楼空的那一刻,所有应有的物件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仿佛它们的主人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1942年2月1日

我感觉我的办公室不只有我来过,办公室里似乎有好几个人,我甚至感觉自己似乎能够听见他们的喘息声。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劳累过度所导致的,我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合过眼了,东部战线伤亡惨重,医院里尽是患者的哀嚎声和推车的滋滋声

卫生部似乎向医院发布了一种新的治疗策略,尽管我仍然不确定这是否是上级的旨意,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它一定有在实施……

……

等我出手术室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蒙蒙亮了,我对了一下表,果然已经上午7点20分了。本身手术室里就很冷,更不用说推开手术室门又扑面而来的寒风有多令人难受了。我昏昏沉沉地爬回宿舍,又看了看表,犹豫一番锁上房门又晃荡回前庭了

前庭停着一辆军用卡车,上面源源不断地向下运出伤员,公路上更是停满了军用卡车和军官轿车。几名卫生部的官员穿过甬道去后庭的塔楼找院长会话,科长则坐在前庭的长椅上和一名师团长谈论着什么。我打了一个哆嗦,裹了裹身上的大衣便晃晃悠悠地去手术室

手术室里躺着一个右腿被地雷炸伤的患者,他喘着粗气,面色发白。我初步检查了一下伤口:不少弹片嵌进大腿肌肉群内部了,如果切除的话大概率只能从上段下手;至于小腿和右足,我几乎已经分不清挂着的这坨血肉模糊的东西包不包括右足了。

“这是个大手术,先给他输上血再说。”我跟副手说了一声

“你先回去休息吧,哈特曼医生说他先过来接替。”

我犹豫了一下:“这个手术难度不小,他恐怕还处理不好……”

“出了差错我们再通知你,你这个状态也没法正常开展手术。”

我确实太累了,只好从正对外科办公室的手术区又晃荡着往办公室走。遇到博士正驾驶着卡车和刚才运输伤员的军车别在一块,博士试图倒车,但是连着撞到城门两次了

“你怎么开的车,下来下来!”一名军官走过去拍了拍车门

我迷迷糊糊地进了外科办公区,步履维艰地走向走廊尽头,过道左侧一间诊室里传来的说话声敲醒了我的神经:“您看您现在肺炎感染得这么严重,凭借当下的医疗条件也是没什么太多希望了,不如为了帝国那么多重伤断肢的将士们牺牲奉献一次。您将会光荣地为国家、为同志、为人类的未来而牺牲,您的名字永远刻在我们民族高贵的纪念碑上,指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年轻同志们……”

我感到一阵后怕,这分明是在鼓动人自尽来用作器官移植的原材料。我不能容忍这种有违伦理道德的事情发生,于是深呼吸了几口,敲开房门进去了

“福克斯医生?”诊室里的一名男护士被突如其来的我打断了洗脑

“我听到这位患者有严重的肺炎,我想我作为医生有拯救病患的义务,能允许我为他做一下检查吗?”我态度很强硬

护士表情变得有些干涩,站起身拉着我往诊室外走

“干什么,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不清楚吗?”我质问道

“您出来一下,”护士还是拉着我到了门外,“这个人确实感染了肺炎,不过用青霉素三个疗程以内大概可以解决……”

“为什么不用青霉素?”

这位护士瞪大了眼睛示意我小声点:“现在青霉素一支针剂就要500马克,这一两个流程下来还不得几千马克下去……您一天天净在手术室里待着了,真是对外面的情况充耳不闻。”

“这也不是你劝说他自尽的理由啊。”

护士突然严肃起来:“我跟您算一笔账来:养着一个肺部感染的伤员,一天5马克,大约撑6个月到3年,也就是最低900马克,高一点都5400马克了;然而如果现在将他的两条腿取下来做移植手术,不仅前面的帐一笔勾销了,甚至还能够创造一到两个单位的兵力返回战线。”

我都被这番话震惊到了,这简直不是一个合格的医护人员能够想到的东西,现在这条黑色逻辑链竟然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一条鲜活着的生命面前。我愤怒地质问他:“你像一个护士或者医生吗?你自己听听你在说些什么胡话,一条命换两条命?”

“这是上面的意思,”说着,他指了指走廊里的电话,“我也只是例行公事。”

……

男人从护士长办公室的沙发上扶墙站了起来,他贴着墙壁缓缓挪到了落地窗前,那里有一根长相奇特的金属管,仔细端详一番,原来是一根被卸下伪装的潜望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办公室里有这么个东西,但用作拐杖还是比较顺手的

……

大约上午十点的时候,一名护士急匆匆地推开了我的办公室大门,我直接从办公椅上惊得站了起来。刚趴下两个小时就被突然叫醒,头痛得厉害,护士双手和胸前染着喷溅状血迹

“发生什么事了?”我皱着眉头拍了拍脑袋,试图清醒一些。走廊里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急促的说话声,似乎出了什么事情

“不好了,住宿楼三层的患者出现了大规模的呕吐和中毒症状。”护士将双手在衣服上摩擦,试图把血迹擦除一些

“快叫你们护士长啊,病理科那边通知了吗?”我猛地清醒了,随即开始从柜子里翻找备用的防化套装

“通知了,刚才没看见您才赶忙过来通报您的。”

我穿上了鼓鼓囊囊的防化服,戴上了防毒面具:“你身上的血迹什么情况?”

“这……这是刚才在手术室里被患者动脉喷溅的。”

我收拾好装备,说道:“你快去做消毒处理,我这就去住宿区查看一下。”

通往三楼的楼梯被封锁了,一群穿着专业的工作人员带着各种器械陆陆续续赶往事发地。院长不知道去哪了,同样在现场附近守候的还有外科科长、病理科科长以及护士长和她的护士们

“这些都是什么人?”我的声音尽力地穿过防化服,掩盖过纷乱喧嚣的噪音

阿曼尼表现得很冷静:“他们是环境保卫局的。”

一个穿着墨绿色防化服的人走到了我们面前,用力拍了拍手,大声说道:“现在三楼的问题先交由我们当局来处理,麻烦各位到各自的工作岗位静候上级命令。本楼层即将实施紫外灯封层消毒处理,请各位避让一下,谢谢配合。”

……

“这是一场闹剧,三楼的病患全部接受了来自1月31日来自集中营少数种裔的移植器官,然而当天集中营负责种族屠杀的军官采取了上级的新政策,即使用氰化氢毒气实施屠杀。这个糟糕的决定使得送来的人体器官内都含有超标数百倍的氰化物残留,所幸卫生部向医院运送来了5吨的硫代硫酸钠,才总算缓解了这起荒唐的中毒事件……”

……

傍晚,我收到了一条不好的消息:上午本应由我进行手术的那个伤员因失血过多外加伤口感染等原因去世了。这令我感到很难过,明显上午爆发的中毒事件不仅直接夺走了许多战士的性命,还波及到了手术室的这些患者

我既疲惫又失落地回到了办公室,想到上午那位护士不知怎么的把手术台上的患者搞得大出血,我心里更加郁闷了。又想起来那个男护士竟然公然地劝说患者自尽,我一口气咽不下去,来到了二楼护士长办公室前,想讨要个说法

“砰砰砰”

“怎么了,谁这么晚过来?”阿曼尼平日里低沉的语调稍有些上扬

我推开了办公室大门,阿曼尼下午换洗了一身干净的护士服,正在一边看着《战争与和平》,一边端着一杯烈酒,办公桌上摆着一瓶开口的白兰地。

我静静地注视着她,她注意到了我的异样,将书放到了桌上

“你竟然还能够在这看下去书,喝上酒了?今天我听见一个男护士劝说士兵放弃生命,把器官给贡献出来,他可说明了是上面的意思……就为这个,我今晚一定要你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我有些激动地说

阿曼尼没有说话,她缓了缓酒劲,又将酒杯放了下来。我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她来到我面前绕过我后将大门轻轻关上了。我不知道她到底怀揣着什么心情,喝得脸颊有些发红充血,额头上还渗着汗珠

“坐到沙发上去,我来跟你好好说两句。”她显得很冷静而沉稳,“喝两杯吗?”

“我现在没心情,我希望你能够跟我好好说说,你的护士团队到底什么情况,为什么这么不尊重生命?”我坐到了沙发上

她很轻蔑地笑了一声:“你难道觉得自己是个很尊重生命的良医?”

“怎么不是?”我生气于她竟然反问我

“你每天做那么些手术,用的器官不是尸体身上割下来的,就是集中营里被屠杀的可怜种裔的,”阿曼尼笑了笑,坐到沙发正对面的茶几上,沉下脸盯着我,“你什么时候尊重那些少数种裔的可怜蛋了?”

“他们不值得……”

“放屁!”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你不过也是个不把人看作平等个体的种族主义者罢了,被国家机器洗脑的可怜虫,你比那些被屠杀的少数种裔还要可怜!”

我大为震撼,抬起头来对着她说:“你说什么?你清不清楚你说的这些都是反动至极的无稽之谈,你就不怕宪兵队逮捕你吗?”

阿曼尼走回办公桌旁,端起半杯白兰地,又抿了一口:“无稽之谈?我告诉你,这个国家这个政党给你灌输的,才是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你也不瞧瞧这个魔鬼政权都培养了些什么东西:楼底下的那个外科科长,你也没去他办公室里好好看看,简直什么牛鬼蛇神的东西都有。那幅肋骨骨架的桌布你不知道是什么吗?那是大名鼎鼎的‘医魔会’标志,现代医学下畸形的产物,听说会长还是咱们的国家领袖呢。”

我头一次听到有人敢这么大肆地将反动言论脱口而出,这着实令我紧张得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个疯女人的话,她说的似乎都有道理

“瞧瞧你,才说了这么几句话就给你唬得不知所措了,感受到真相带来的恐惧和震撼了吧。”阿曼尼几乎疯狂地端着酒杯在办公室中央打了个转,似乎想跳上一段舞。她走到我面前,现在轮到我额头不断渗出汗珠了

“张嘴。”她的嘴角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平时不怎么喝酒吧,你大可不必觉得这是亵渎理想、释放欲望。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酒精激发的欲望野兽,远比这里的每个人都要善良、温顺得多。甚至在这个邪恶地带面前,它更像是一只可爱而调皮的小熊,哈哈哈哈!”

她用左手掐住的上下颚夹角部位,用力一捏,我的嘴巴就不得不张开了。她把白兰地倒进口腔,顿时火辣的灼烧感就逼迫我往外吐。阿曼尼又用手死死抵住下颚,猛的一下便将烈酒灌了下去

我呛得鼻涕眼泪直冒,双手扶着腿不断咳嗽,呛得我一度感觉眼球和肺都要从我身上脱落下去。过了一小会儿,或许和今天过度的疲劳也有关系,我便开始感到有些平衡失调。我试着站起来走两步,然而阿曼尼只轻轻一推我便失去平衡瘫坐回了沙发上

“我们都很可悲,生在这么一个时代里,被迫做着这些畸形的事情,在这所医院里的每个人,都是有罪的。”她忽然开始叹气

“你说的什么罪,战争罪?”我抹了一把眼泪,问道

“不,一个更深层的,更邪恶的罪。这所医院里的所有人,不是主犯,就是帮凶。”

“我实在没听明白……”不过没等我说完,阿曼尼忽然坐到了我的腿上,将上身转了过来

……

男人忽然想到什么,拄着潜望镜走到了大办公桌前,拿起来一瓶高度烈酒。他解开裹布拧成一股咬在嘴里,拧开这瓶几十年的老酒,小心翼翼地倒在伤口上

男人疼得咬紧牙关,烈酒滴落到铺着木板的地面上,将蜘蛛网连同网上的爬虫一并带入酒水的洗礼,洒落的酒汇聚成一条酒河,流浸了一本落满尘灰的《战争与和平》

 

“让死人去埋葬死人吧,我们既然有生命,我们就应当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幸福。”

——《战争与和平》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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