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

1982年,法兰西斯卡还是个小男孩。

 

乡下的小镇被群山环抱,安静平和。

法兰西斯卡·德雷耶圈起拇指和食指放到右眼上,眯起左眼,从小孔里观察这个世界。他躺在草地上,看树梢的嫩芽,天空中的飞鸟,和夏洛特脸颊边飞舞的花蝴蝶。

 

“夏洛特!”赫尔伯特大喊,手里攥着一束雏菊,和女孩在到他们腰间的杂草中追逐打闹。看着他们玩的开心,法兰西斯卡一骨碌爬起来,加入了追跑的行列。他迅捷的穿过荒地,在夏洛特身前堵截,两个孩子撞在一起,爆发出一阵笑声。风吹动田间的蒲公英,在一片金黄色的杂草之间,播下种子。

八岁的孩子身上的肌肉线条初步显现,法兰西斯卡在学校里一向以此为豪。而他的弟弟,六岁的赫尔伯特却骨瘦如柴,任凭父母如何劝导,硬是不肯多吃一口饭。于是法兰西斯卡始终比弟弟高上半个头,也更早进入青春期。即使两人都是成年人时,法兰西斯卡的身高优势依然明显,但这都是后话了。

 

五年后的某一天傍晚,夏洛特邦邦敲着德雷耶家的门,法兰西斯卡和赫尔伯特正围着一个黑白电视机摆弄。两个孩子看见门外的金发女孩,都抢着去开门。整个暑假,三个人几乎都泡在一起。

“赫尔伯特!”德雷耶夫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不许出去疯跑,昨天发烧还没好呢。”

“妈妈…”赫尔伯特垂头丧气的,但还是乖乖坐回到沙发上,怨怼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朝他挤眉弄眼。

“还有你法兰克…”没等妈妈说完,法兰西斯卡一溜烟的跑出去,还没忘了砰的一声甩上门。

 

没有赫尔伯特,两人决定去小溪边散步。春天,柳树抽条,傍晚的小河浮光跃金。男孩轻轻地为女孩分开了悬挂的柳条,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的脸和她的浅色洋裙。他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当他们在一起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想拥抱她,抚摸她,默默地陪着她,只有他们两个人。学校里的孩子们称之为爱,但真的是这样吗?

 

法兰西斯卡看着夏洛特碧蓝色的,含着笑意的眼睛,在春风中鬼使神差的向她伸出了手。他一瞬间就后悔了,唯恐夏洛特——可是夏洛特没有犹豫,她抓住少年沁着汗的手,十指相扣。

“法兰克,我在等——”女孩偏过头去看着小河里游动的锦鲤。

“我喜欢你!”法兰西斯卡垂着眸不敢看她,但还是凭着飙升的荷尔蒙脱口而出。

夏洛特笑了,笑声如同德雷耶家门口挂着的彩色风铃。

 

两人的关系保持着牵牵手,靠在一起说话,但是也没办法一直瞒着父母。赫尔伯特再三发誓要替哥哥姐姐保守秘密,却最终口缝不严,在一天的早饭时间漏了陷。

出乎意料的,夏洛特·克里斯蒂安森和法兰西斯卡·德雷耶的父母们并没有反对,只是再三警告他们不许越雷池半步。

 

当晚,他们爬上谷仓,并肩坐着看风景。

“你说,几十年之后,我们还会在一起吗?”夏洛特看太多法国爱情小说,此时挽着法兰西斯卡的胳膊,怔怔地问。

法兰西斯卡摇摇头。并非否认,而是一时的迷茫。会吗?他想象着自己和夏洛特像爷爷奶奶一样白了头发。夏洛特轻轻的呼吸在他耳边回荡,少年心里第一次想到了“未来”。

时光像镇子里小河中的水,簌簌地流走。

 

大一岁的夏洛特先考上了大学,要去城里读书。法兰西斯卡呆看着离去的火车,没注意到眼泪滴在地上,就像一场小小的雨。但最终,法兰西斯卡还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到了夏洛特的城市做长工。

 

两人是大家最羡慕的竹马情侣,下课后,法兰西斯卡穿着带点油污的白衬衫和工装背带裤,潇洒的靠在自行车上等夏洛特出校门。阳光照在他微卷的棕发上,洒下些阴影,男孩的面部轮廓越发硬挺。夏洛特红着脸扑到他怀里。

 

多少个夏天的傍晚,女孩坐上自行车后座,校服的裙摆微微飘起。

 

所以他们结婚的消息丝毫不让人意外。刚刚大学毕业的赫尔伯特在婚礼上哭的涕泗横流,比新人们还要激动。法兰西斯卡捧着玫瑰花,定定的望着金发女孩穿着一袭白裙朝他走来,如十三岁那年一般牵起他的手,重复着相伴一生的誓词。

 

往后的日子似乎过得更快——赫尔伯特也结了婚。到法兰西斯卡三十五岁这年上,夏洛特怀孕了。她开始频繁的呕吐,食欲不振。法兰西斯卡从背后抱着她,轻声安慰。

“没关系的,宝贝,会好的。”

夏洛特面露苦涩,紧紧捂着自己的腹部。“好痛。”

“我知道,我知道。”

 

又一天夜里,夏洛特生生疼醒,而她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吃饭了。法兰西斯卡紧皱眉头,最终还是在夜里驱车把妻子送去了医院。

 

 

胃癌。晚期。

 

法兰西斯卡带着医嘱回到病房,却紧紧攥住门把手,不敢进去。他从门上狭窄的玻璃向里面看去,夏洛特嘴唇发白,金发干枯——但她还是那样美丽,正抚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似乎在轻声安慰。自诩坚强的法兰西斯卡感到眼眶一热——十八岁之后他再也没哭过了,但是现在,他跌坐在病房门口,哭的像个找不到母亲的孩子。凭什么?如果真的有上帝,请保佑夏洛特好起来吧。但是如果真的有上帝,又为何要惩罚如此美好的人?

 

夏洛特凝望着病房门,期盼丈夫回来的身影。终于,法兰西斯卡收拾好情绪,带着通红的眼眶推门进来。

“怎么样?我怎么了?”

法兰西斯卡扯出一个笑容。“没事的,医生说是普通的孕吐。”

“我不相信。”夏洛特使劲盯着他。法兰西斯卡早就该想到,夏洛特一直是他们两人之中更聪明的那个。此时隐瞒没有意义了——他们一直是携手面对一切的,不是吗?

 

而且,如果一切没有转机,夏洛特的生命已然进入倒计时。

 

法兰西斯卡慢慢坐到病床旁边。“胃癌。”他小声说,却觉得说出这个词已然用尽他毕生的力气。他无视了邻床的人送来的惋惜可怜的眼神,只走过去捧住妻子的脸颊,静静的与她额头相抵。夏洛特面色惨白。

“那孩子…”

“亲爱的,你安心养病,你好了,孩子会就没事的。”

 

夏洛特变得异常安静,再也不像曾经那样。她曾总拉着法兰西斯卡的手在高楼林立之间奔跑,就像小时候在田野间一样——可如今,法兰西斯卡害怕再也无法在爱人脸上看见那样无忧无虑的微笑。

 

法兰西斯卡帮夏洛特服了药,让她入睡。他盯着她,没有注意到夜幕降临。他陪在她身边,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日复一日的折磨和期盼,也许上天真的眷顾善良的人。经过无数次化疗,夏洛特好起来了。法兰西斯卡拿着夏洛特的病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赫伯特搂住兄弟的肩膀,泪水也从脸上流了下来。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带夏洛特回家了。

 

但是,随着忧虑和紧张的消退,现实的问题开始显现。

 

法兰西斯卡开车,夏洛特坐在副驾驶,赫伯特坐在后座。他们正前往医院进行夏洛特的最后一次检查,之后,她就可以留在家里——癌细胞已经被消除。

 

“你锁门了吗?”夏洛特盯着窗外问。

 

“没有……我忘了。你呢,赫伯特?”

 

“为什么要我锁门?”

 

“你有钥匙不是吗?你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法兰西斯卡皱起眉头,紧握方向盘。

 

“我不是……我”

 

“我们会错过预约的,没时间回去检查了。”夏洛特惊慌失措。

 

“你已经住了两个月了,赫伯特,看在上帝的份上,交房租的最起码就是锁上该死的门!”法兰西斯卡听起来很沮丧,转身看着赫伯特。

 

“但是你才是……”

 

一声巨响,一切都变得空白。

 

法兰西斯卡陷入了梦境。他和夏洛特坐在星空下,在她的怀里有一个孩子。他们在柔软的草地上仰望夜空。银河在明亮的星星背景下若隐若现,映照在夏洛特灰色的眼睛里。

 

夏洛特说,法兰西斯卡听起来像个女孩的名字。而且,他们讨论过,如果是女孩,他们会叫她弗朗西斯卡,如果是男孩,就叫查尔斯。

 

好的,他听到自己说,好吧,由你决定。

 

对赫伯特来说,这是一场噩梦。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哥哥和夏洛特送到医院的。耳边回荡的警笛声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在纠缠着他。

 

他们回到了医院,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我们在等你,弗兰克。”

 

“是吗?”

 

“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某个地方。”

 

“你得来,兄弟,这是她的葬礼。”

 

“谁的?”

 

“我听到风声了,你在哪里?!”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

 

“……哥哥,拜托。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但这是最后的机会。你难道不想再见她一面吗?”赫伯特恳求道。

 

“你不明白,赫比,”法兰西斯卡的声音变得柔和,就像他年轻时给弟弟唱摇篮曲时一样。“她不希望我说再见。”

 

“但我们需要你……我需要你。而克里斯滕森先生也刚开始哭了,”他低声说道,“他们也需要你。”

 

“我不再是值得你信任和依靠的人了。”

 

“你是。你是我的大哥,记得吗?”

 

听起来法兰西斯卡轻轻笑了。

 

“是,是的。我真的很抱歉。”

 

“什么?”

 

风声变得更大了。

 

“告诉我,他们什么时候埋葬她?”

 

“现在,我想,他们正在合上棺材。”赫伯特说,声音沙哑的近乎无声。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样子吗?”法兰西斯卡举起手。他用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圈,通过这个小孔观察着阳光。

 

“赫比,对不起,我对不起一切。”

 

剩下的话语被风声淹没了。

 

赫伯特没有回答,他不需要。他紧紧握着电话,在呼啸的风声中。过了很久,当其他人都离开后,他跪下来亲吻夏洛特的墓碑。

 

泪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来,就像他们童年小屋前的溪流。

avataravataravatar
订阅评论
提醒
0 评论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