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玫瑰

——死亡,搂,玫瑰色的

这是玫瑰盛开的季节,但昏暗的标本室没有四季之分。屋里所有的柜子都陈列着植物的标本瓶,玫瑰,无一例外。他一瓶一瓶地拿下来,双眼贴着玻璃,绕着端详着。他拿起一瓶,摇头,再一瓶,又摇头。他胡言乱语地骂起来,动作急切,神情紧绷。

几小时过去了,他瘫倒在地板上,房间里满是被他砸碎的玻璃,和流淌而出的保存液。瓶中鲜艳的玫瑰,在清脆的折断声中化作粉末。这时,他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窗外盛开的鲜活玫瑰,他欣喜若狂,确信那就是他在寻找的东西。

而等他带上剪刀与溶液,飞快地奔出门后,那朵玫瑰已然枯萎。

他忽然惊醒。

 

“那个奇怪的花店主返程了,去找他的玫瑰。”人们都这么说。

尹森明白,这近两年的时光里,虽然他沾着花香,并且受到花客的热切欢迎,身体好像比两年前更加年轻,但一个反复做的梦一直缠着他,他看不懂,又甩不掉。他的记忆里有一处空白,他抵触,却无法忽略,因为那不知来由的情绪还留在他的身体里,不停叫喊着。他决定去向城的南边,因为他隐隐觉得,他的玫瑰就在那里。

这是一趟漫无目的又方向明确的旅程,不知走了多久,又游荡了几天。他走上酒店吱吱嘎嘎的楼梯,烦恼于房间墙体的垃圾隔音;他漫步在大桥上,看着桥下的波涛翻涌,放完晚自习的学生们有说有笑;他在一家荒废的小殡仪馆旁驻足,看到牌匾随意地倒在地上,又闻到他最厌恶的陈腐气息,他想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来这种地方,可他突然感到莫名的熟悉。

一个场景浮现——它仿佛来自前世。

 

雨夜,乌云将星光遮蔽,雨点沉沉地打在玻璃上。雨声被闷在窗外,与时钟的走秒声混杂在一起。城郊没有霓虹的灯光,陈旧的工作室内只有一盏幽白的灯,将尸首的细节显露无遗,生与死的疏离铺洒在墙面和地板上,被理性审视着。尹森敏锐地察觉到湿度的变化,皮肤与光滑的布料间,蒙上了一层粘腻而寒冷的触感。他明白这也将不利于尸体的安放,他说服自己必须在今晚做完剩下的工作,所以现在还不能回家。

入殓袋中的尸体是个中年男性,身形有些消瘦。颅盖骨凹陷性骨折,胸腔略变形且有碎片嵌入,体表整体损伤较轻且只分布在身体一侧,很明显的坠落伤。处理起来的工作量应该不算大。几小时前,从他年迈父母断续的抽噎中尹得知,他是个自然摄影师,无儿无女,由于慢性病已经住院七个月了,本来已大病初愈。就昨天,他病房的窗台落了一只鸽子,他当即无比欣喜地去取他的相机——他久别的老朋友。他把身体探出了窗,在寻找完美的拍摄角度时失足坠楼,死前还紧紧搂着相机在怀中。

尹森看了一眼尸体的胸腔,识别出嵌入的东西正是相机的碎片,手部的伤口也与之对应。磨砂的黑色塑料上,沾着薄薄的一层深红色。他又看了一眼墙角立着的牌匾“定格生前之美”,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尸体身上的碎片夹除,并作简单的缝合,血肉有些黏连,仿佛不愿碎片离开,它们落在玻璃容器里,声音清脆。然后,他用杀菌皂清洗尸体,按摩以舒缓尸体的僵硬,并对变形的骨骼进行修复,再抽干血液和气体,注入消毒防腐剂。进而整理面部,拿金属丝固定脸部,用胶水把嘴部封好。他用酒精棉由上至下擦洗着,涂抹上一层粉底,再匀上淡红的油彩。他侧靠于床台,拿起家属提供的照片,又看看旁边的尸体。

不,还不够好,再来。

半个小时过去了。不,还不够还原,再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不,还不够有生机,再来。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

尹森舒了一口气,他累垮了,倚着床台躺在地上。“哈,何必如此呢?”,他笑着抬手,不知是向背后的尸体还是向自己低语。低语被蒙在雨声中,淅淅沥沥,尸体没有回应他。突然,关节骨错动的声音响起。他猛然回头,看见尸体侧过了头,双眼的焦点大概落在了墙角牌匾的前两个字上——他认为是这样——这算是回应吗?幽白的灯光下,牌匾的黑漆有些褪色,但金色的字愈加耀眼。他忽而感到不安,在脑中调动从业多年的经验,来说服自己这只是由于金属丝本就不够牢固,导致头颅因重力而倾斜罢了。他把头颅轻轻扶正,然后到盥洗处洗了把脸,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尝试微笑。

微笑有些僵硬。这张沧桑的脸,已点染了中年的油腻,可属于青年人的棱角也还刻在上面,构成了一种奇怪的统合。

雷声大作,牌匾忽而倒塌,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在暴雨声中也格外刺耳。幽白的灯光闪了两下,一下子熄灭了,狰狞的黑影在白墙上被淹没。他苦笑,借助时不时的闪电,搂着尸体摸黑把它安置到存放室,然后立刻探着边缘,连跑带爬去扶牌匾。牌匾很沉,他奋力把它抬起来,重量让他的腰椎有些吃不消。黑暗中,裂痕边沿生出的木刺扎进了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随紧握而愈加浓烈的,刺痛的触感,温润的木质感,潮湿的喘息,血滴的滑落,轻盈,又粘稠。

 

“嵌入的东西正是牌匾的碎片啊”,他莫名其妙地想到,笑了。

 

逃离这里。

 

尹森明白那时那一刻的他要去哪里。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二十年,两年冲淡不了二十年的归途记忆。他站在工作室的门口,闭上眼,感受身体的冲动,让肌肉告诉他方向。向东走,到早餐店转往南,直行,在第一个路口不要停,然后在一个小胡同拐进去,右手那栋楼就是。什么都没变,他缓缓爬上三层,穿过并不算短的楼道,走到最里面那扇门的门口。钥匙早就不知道被他丢到哪去了,但没关系,他摸进窗台的夹缝,给谁留的备用钥匙仍在那藏着。

尘封两年的门,在他面前打开。

 

那天,奔回家的路,让他中年的肺有些受不了。他被淋透了,手上残留的木刺让他撑不了伞,身体寒冷而疲惫。衣角低垂着,将雨水在楼道里滴了一路,不过他也顾不上这落魄了,家就在眼前啊。对于这扇门后的小小空间,他永远留着无尽的爱意。

他尽他最轻的动作,用钥匙无声地开门,为不打扰女儿的梦乡,可迎面的却是客厅亮着的灯光。尹昀仍候在那里,沙发上,睡眼惺忪。

“怎么还没睡?”,幸而话还没说出口,他赶忙吞回去。他余光瞥见桌上的南瓜汤,汤面上凝的涟漪,是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的痕迹,玫瑰花瓣也已有些卷曲——那是她从西南侧郊野那的玫瑰丛摘的,她不时爱往餐食上放一片。

“爸爸回来晚了……”,嗓音有点沉,他愿表达他所有的怜爱与歉意,可终究只挤出来这一句。

“没事的”,她轻轻地说,“回来就好”。

他一口气喝完热乎的南瓜汤,强烈地想去拥抱她,可他不愿让她沾上泥泞与尸腐气息。他往浴室走去。

“等一下”,她小跑到跟前,托起他躲藏的手,晶莹的雨滴映着浅浅的血痕,她察觉到黑色的木刺。“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捋了下父亲的湿发,拉他袖子来到书桌的台灯下,拿出一个小小的镊子。他把手掌摊开,笑了笑,任凭她摆布。木刺有粗有细,她凑得很近,长发的幕帘遮蔽了他的手掌,他只能看到她发丝的浮荡,感受到她手心的温热,刺痛被模糊了。木刺散落在玻璃桌面上,一根又一根,没有声响,如此刻按耐不住的泪,藏在他脸庞的雨水中,斑驳在发帘的后面。

“昀儿”,他轻声唤,没料想她转过了头。他于是蓦地把脸朝向另一边,又局促地转回来一点,“谢谢。”她听到,淡淡地笑了。

完毕,他赶忙跑去卫浴间,关上门,把脸一遍遍地洗。水龙头窸窸窣窣地冒水,他望着前头出神,有那么一会儿,没搞清楚镜中的人是谁。他的沧桑,他的疲倦,他的狼狈,他的幸福,他感到熟悉又恍惚。桶已蓄满了水,他褪去泥泞的衣物,恨不得要扒一层皮般,洗去身上一切的脏污与尸体气味。倾盆的水从头上淋下,畅快,又令人呼吸不上。蒸腾的雾模糊了镜面,时间在这里凝滞。

浴室到房间,他从不稳定的梦境醒来,回到稳定的现实。女儿已经睡了,呼吸声均匀而酣然,抱着她最爱的宽宽的枕头。房间黑着灯,不过他早就走熟了,不开灯也知道什么东西在哪。他为她挨着枕头的肩掖了掖被角,并轻轻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吻,关门离开。

 

第二天早上,他还没从昨日的疲惫中缓过来,睡眼惺忪,发现女儿正在收拾行李。

“这周怎么只呆一晚上?”

“嗯,这学期就要高考了,学业压力越来越大了,家离得远,舍友们最近都不常回家了。”

“……”

“……爸爸昨天回家晚了…”,他沉默了片刻,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弥散。他匆匆又说:“今年你一定能考上。”,声音温厚而坚定。

她没有回应,脸上似笑,又非笑。

“这个月生意还可以”,他把叹气隐去,“别担心,钱爸还有着呢,你只顾着好好学习就好。”他递给她生活费,未减分毫。“谢谢爸”,她轻轻接过,并没有数,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好,直接收在兜里。她张口还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以低头代替。

她走了。

这是他在空房间里过的第一个周末。

 

尹森轻轻迈入这个已两年没有人烟的家,积灰铺在地板上,随着脚步便扬起来,散射着不均匀的阳光。此刻房间里回荡的,除了他突兀的脚步声,还有微弱的炒菜和大声说话的声音,从邻家传来。家里曾经的温馨不再,沙发用污损表达着对他的拒斥,冰箱里散发臭味,一个发霉的南瓜宣泄着变质的过往。他前去她的房间,用手拂过她的床,积灰贴在手上。

他知道这种感觉,他知道。两年多前,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落寞。

不过那一刻他在想,他或许没有权利发表否定的意见。

 

尹昀恋爱了,尹森偶然看到那张纸条才得知,他们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了。

那天,尹森看了看表,明白尹昀该从那边出发了,他也便动身了。下午两点,他到了纸条里写的酒店,在前厅的不起眼角落里踱步,然后在门口的视线死角蹲坐下来。初春的阳光从南侧斜斜地照进来,把窗影拉的很长。他端详着自己的影子,它显得比本身更加佝偻。他们二人来了,他扶着门等她进,湿润的呼气无意间打在她的颈上。前台简短的对话,干燥的春天与攥出微汗的纸币,他们进了房间。尹森看着他们走出视野,便快步走向前台,也定了一间房。他必须要快,这样才能不动声色地让店员订到隔壁的房间,二层右手边的第三间房。楼梯摇摇晃晃,跟他的心一样,他快失了神,他记不清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如此快的心跳了。

他进了房间,望着刚打开的门,又望着把两间房隔开的墙。阳光从门和窗透进来,光线张狂。他还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但总之先把门和窗帘关上。那边也传来了相同动作的声音——看来,这面墙的隔音并不算好。

等待是漫长的,局促而羞耻,但又融着饱和的深情。他把耳朵贴在墙面,贪婪而心虚地攫取着每一处声响。又恍地想起自己作为父亲的身份,在酒店的单调乐曲中出神。

“你在家里…不幸福吗,你爸……”

“我爱他。”她打断他

“……但别再提了。”

紧接着是拥上来的声音,它的突然让对方一怔。

只片刻,另一方也紧搂住对方。

良久的静默。

“不要松手”,她含着哭腔轻声恳求。

“嗯”,他说完吻上去。

“他陪不了你,我陪着你。”

那边传来啜泣声。这边的人,脑袋仰靠在床沿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不久,缠绵取而代之。那边二人的喘息交融在一起,愈加急促,气息在声带间穿出又穿入,为酒店的音乐蒙上了一层微醺的触感,外甘而里烈。颤动的床为乐曲打着拍子,软塌塌的被子从上面掉了下去,没有被捡起。玫瑰绽放,浓浓的幸福从中溢出来,弥散在那边的房间,也快要渗进这边。

尹森听得明白,她把她全部身体都给了他。那里怀着信任,那是一场放松而恣意的欢愉。那里没有距离,那里不用等待。他蓦地迸出泪来,接着顷刻间用手捂住脸,奋力克制着哭声。指甲在脸上刻出几道印,但那无济于事,颤抖的哽咽随着那边的迭起而更加剧烈。不均匀的大口抽气,让如刺一般的气流在手指缝隙穿梭。他不愿知道自己此刻扭曲的表情,与糊满面的涕泪。

那是落寞的泪,愧疚的泪,可,也是安心的泪。他释然把她交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又传来声音。

“要是……”

“要是有一天我掉进水里,你会来救我吗?”

尹森忽然破涕而笑,真是个古灵精怪的问题。

没有回应,他猜男生大概是已经在慵懒的氛围中昏昏睡去了。

 

 

尹森从碎片的情境中回过神来。

他继续在家里游荡,尹昀的房间空的很不自然,整间房只剩单薄的一张桌子和一张床,桌上没有台灯,床上没有枕头——那个宽宽的枕头。她去哪了?

厨房,灯是坏的,两步路后他脚下吃痛。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看见地上长着无数光洁的刺。那是碎裂的餐具,和倾倒的瘪马口铁罐,让整间暗室泛着粼粼的光,时有时无。胃用收缩与胃酸表示抗议,他赶忙退出来。不,不,离开这里,他要去找他的玫瑰。他要先去西南侧郊野那的玫瑰丛看看。

走在去往玫瑰丛的路上,方才涌现的记忆如致幻剂一样刺激着他。

风卷来黑色的幕布,笼罩暴晒后了无光泽的石板路。他在灰黄色的街道里溶解,没有面孔,乌央的人群暴雨般倾泻,簇拥着他震颤着,又在残影间蓦地消失。雾弥漫,皮革焚烧,模特的西服里散发尸腐的气息。天桥上传来听不清的吆喝声,桥下川流不息的是黑色的车潮,从东贯穿到西。有人喊他回来,别去,他转身,街上空无一人,贴身的衣服渍上冷汗。

“回来,别去。”摄影师的手拽住他,手上还嵌着黑色碎片。

“回来,别去。”标本瓶碎裂在他面前。

“回来,别去。”他看到入殓袋中的自己,牌匾压在上面。

他捂住耳朵狂奔。

脑海中的玫瑰在飞速的穿梭中逐渐清晰。

 

黄昏的旷野。

被黄昏缠绕的人,旷野没能摆平她的心。

黄昏的角落住着旷野,旷野的角落藏着玫瑰,玫瑰的角落立着石碑,石碑的上面写着玫瑰。石碑前面的玫瑰不是他的玫瑰,石碑下面的才是。

石碑上有两个日期,后者写着两年前的今天。

意识在那一刻凝固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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