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高冬明，今天我想向大家讲一个故事。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名曰苗赛新，我们姑且在后文称呼他为老苗头，他年长我几岁，也非常照顾我，以至于他生命的最后几天只有我伴他左右。他弥留之际，含着泪对我嘟囔了几句话：“不要追求特立独行，那是没有用的……”
唉，倒是多说了些没有用的。此时此刻，我静静坐在他的墓前，他的坟墓上刻着“苗赛新之墓”，长满了荒草。忽然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路过，仿佛面无表情，却又感觉有一股讽笑的意味，突然故意扭头就走，我望向他，感觉既熟悉又不熟悉，不由得让人陷入沉思。
“老苗头，你就让他通过吧，我看他挺可怜的。”我坐在老苗头的旁边，看着他憔悴而又冷漠的脸。
“连最基本的理论都不会，你叫我怎么给他过！”老苗头身为新车间主任，看似来威风八面，大杀四方。我这个和他同级的一车间主任都不敢再继续辩驳。
“老苗，既然你执意不愿意给他通过，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我也无奈地挥了挥手，缓缓地溜了出去。
这时，苗赛新望着遥远的落日，摇了摇头，苦笑了起来。
读者们，你们也许会好奇，苗赛新经历了些什么，这恐怕得追溯到他在上大学的时候。
老苗头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在著名的理工大学学习了很多年，成绩斐然，为什么这么说呢？据说他发明了一种特殊的部件，可以装在机械上提高运行效率，而这才只是他发现的一部分。他在科学研究上做得非常漂亮，受到了一众好评。于是德艺双馨的他，不到三十岁就拿下了博士后的学位，在业界闻名遐迩，他甚至在二十五岁就抱得美人归，二十七岁就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儿，幸福美满得令人临渊羡鱼。
但是，像苗赛新这样的精英，当所有的研究都完毕的那一刻，自然也会觉得之后的日子非常乏味，于是他开始寻找机会，来寻找新的机会来改变自己的平凡。他的导师推荐他成为一名教授，这样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可老苗头执意要“在悬崖上跳舞”。
他在大街小巷漫步着，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机会，终于他在一处已经废弃的小巷之中，找到了一张已经泛黄的广告——某工厂特招高级技术人才，年薪400万！
他兴奋着，不仅是因为给钱，更是因为他有了机会来进一步展示自我，而不是在保险柜里过一辈子，他激动地拨打了上面的电话：
“喂？是江阳机械厂吗？我是苗赛新，是个博士后，想到你们那里工作。”
对方仿佛愣了一下神，忽然又像笑口常开一般回了他一句：
“苗先生？欢迎加入我们厂！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您得把教授的职位辞掉，我们这里不接受有双重职业的技术人才。”
“放心，我会辞职的。”苗赛新早就觉得教授的职位毫无快乐可言，答应得很果断。
就这样苗赛新离开了大学，呆在了厂里，竟然成为了我们机械厂的总工程师。
可是，他不知道他与生俱来的高知分子的板正之气恰恰让他在工厂中埋下了恶果。
二
“你们看看，这个数据根本不精准，你们制定方案也漏洞百出，甚至没有科学依据，你们在工厂就这么工作，难道就没有视察的人指出吗？”老苗头很恼火，但是却为了自己的骄傲而压制着自己，“你们这么做任务，是及其缺乏责任感的表现！你们赶紧回到你们工作的起点，好好反省去吧！”
那些人面带堆笑，点头哈腰地认错，带着手中的文件夹，看起来手指都已经捏的发白，渗出了一大片汗水，目光中透露出一丝不甘和狠毒，让刚刚路过的我不寒而栗。
“老苗，你这样做会四处树敌的。”我走了进去，手里端着泡枸杞的保温杯。
“冬明，我身为他们的领导，不严格量定标准，如何服众！”苗赛新凝视着我，让我不由得摇了摇头。
“老苗头，苗总工，这也是我能所给您的最真挚的忠告了——不要和他们针尖对麦芒，这年头，你不知道他们能有什么勾当。”我叹了口气，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默默地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有一个工人，他在车间里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三天后，305项目的负责人老刘找到了我们的苗总工，卑躬屈膝地站在他的办公桌面前。
“总工，我的孩子快要上学了，我想辞职回H市工作。”他的目光中好像隔着一层雾，让人捉摸不透。
“老刘，临阵换将可是用兵之大忌，眼看就要验收了，你这样就撂挑子了，是不是不太合适啊！”苗赛新严肃地瞪着他。
“我只是觉得，其实比我有能力的人大有人在，光您就比我强得不知道是百倍千倍啊！”老刘摆出一副仰慕的样子。
苗赛新现在感觉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老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让我这个总工亲自负责这个项目？”
“对喽！”老刘的目光瞬间开始反光，“总工，305项目跟您的专业其实是对口的，其他项目的负责人也不太可能来，只能由您屈尊了。”
“你……”苗赛新半信半疑，“你一定要走？”
“您强制我留下我就打官司，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苗赛新叹了口气，“也罢，随你去吧！”
可他没想到，其实305项目是一个天坑！
三
“老苗，不好了，305的机器的控制系统好像失灵了，现在正在乱转，还在冒火花，好多工人被弄得体无完肤了。”我慌忙地走了进来。
苗赛新一听这话，猛地站了起来，双眼瞪得很直。
“什么？那些机器竟然有问题？不可能，我每天都会去检查，怎么可能？”
“可事实已经摆在这里了，你先想想怎么办吧。”我也只能默默地扶住栏杆，闭上双眼，在心里合十祈祷。
苗赛新突然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他的安乐椅上。
“想不到我苗赛新竟然会再这样一件事情上栽了跟头。”他的声音直颤。
刹那间，他又站了起来，叠叠忙忙冲出办公室，一个趔趄往前摔去，趴在了地上喘着粗气，我走了出来，赶紧扶起他。
“老苗，你现在赶紧去现场看看，研究研究看能不能补救吧。”我拍了拍他的背，他站了起来，赶紧大步向那里走去。
然而当他亲眼看到那一派狼藉之景象时，浑身直颤。那些机器已经开始漏油并且在火花的助燃下燃起了熊熊烈焰，看起来异常“壮观”，却与现在已经心如死灰的老苗头的毫无涟漪的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不对，怎么这个项目刚由我亲自掌舵就出这么大的事故，这跟那个姓刘的绝对脱不了干系！”苗赛新现在才幡然醒悟。他连忙想要赶回办公室打电话找老刘算账，而这个烂摊子他却忘记收拾了，令人感到无可奈何。我只好辅助消防队的人员灭火，把烂摊子收拾一下，唉，谁叫我是他的兄弟呢！读者们，你们看到了吧，我的良言他一点没听，他现在倒好了，能保住命就不错了！我暗自思忖，又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电话那边流出了这样的声音。
“混蛋，你故意给我留一个烂摊子，自己好独善其身吗！”苗赛新很恼火。
这时，有一个厂子里的调查人员走了进来，我刚刚向你们提到的那个工人从门口漫步而过，目光中有着轻蔑的意味。
“苗先生，请您跟我走一趟接受调查。”
苗赛新闭上了眼睛，猛地又睁开，站了起来。
他在监控里所看到的景象让他瞠目结舌，里面是一群工人在工作，他来检查亲手拧动了一个零件，而那一处，正是病灶！
苗赛新将前前后后的事情捋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但却为时已晚……
“苗总工，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其一，降职到新车间，其二，我们将依法追究你的责任。”
苗赛新现在已经陷入了绝望，他的人生恐怕已经落入了天大的落差。从那时起，没有人再重视他。
苗赛新的妻子在苗赛新降职后不再有好脸色。她有一回大骂道：“你说你，好好的日子你不过，你非要搞一些高屋建瓴的东西，你图什么呢？你知道这份所谓的前途的风险吗？你考虑过我和囡囡的感受吗？”
“后来我又气又恼，大声地吼了回去，还摔了我们的结婚照……”
这是苗赛新，也就是老苗头之后向我说过的。
四
再后来，他经常泪眼朦胧地追悔自己的过往，他很悲愤，为什么他选择的命运竟如此不公。他的妻子在那一年里带着女儿离家，从此杳无音讯。那时候他每天在工厂里累死累活，在工厂里，那些人都对他指指点点，显得他贻笑大方，回到家，默默望着空荡的屋子，他只好摇一摇头，把疲惫的身子平摊在弹簧床上，用梦来忘记这一切。
可是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也是在发现他好几天没上班才发现的，我望着他那空洞的眼神，摇了摇头。
现在他已经去世了，就在刚刚，我再次望向那个工人，心里仿佛被冰刀划破，又凉又痛。好了，我想要给你们讲的故事也告一段落了，可是呢，这个厂子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而像我这样的人，又能改变什么呢？想到这里我静静地坐在老苗头的坟前，抚摸着上面的青苔，又静静地低下头，站了起来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