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咸鱼

这个周末的作业是写一篇五到七页的作文，题目是“从天而降的咸鱼”，当何玛老师把它放在白板上让学生抄写题目时，有几个学生开始窃笑起来，大家都不怎么认为这回是真正的作文题目。其中一个笑声比较大的就是前三排那位右手腕上环绕着绿色藤蔓纹绳的朵兰：“真的吗？”何老师甚至还没有把马克笔放下，就改变了语调并提高了音量回答说：“真的。”何老师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老师，每次上课都穿着很正式，通常是各种质料、颜色的裙子和衬衫的组合，搭配同一款颜色的低跟鞋。她笃定的表情表明她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一切—这个班、她的学生、她的生活，但她身上的气质也表明，在一个除了这种的简朴、纯粹的环境中，她可能会放松，甚至很享受教授过程的乐趣。
她祝大家周末愉快，这是大家获准收拾书包离开的信号。学生们站起来，缓慢地拖着脚步向门口走去。之所以缓慢，是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用拇指划翻手中的屏幕，看看过去两个小时里可能出现了哪些新闻，或八卦。最后离开的一个学生是一位坐在朵兰旁边的男生崔生。他走近老师，清了清嗓子，尽管何老师已经转过脸去准备听他的高论了。
“我想我写不了五页纸，”他对着黑板上的句子点点头说道， “我并不是想表现得无礼或其他什么。或者，就像我有困难似的。但是我想说的是，真的要写五页吗？”
“好吧，你不必写五页。”何老师走到白板上擦除了刚才作文的标题，淡淡地说：“你可以写七页。”她微笑着，似乎对自己的笑话感到很高兴。但当崔生发出听起来更像是痛苦而不是有趣的大笑时，她的微笑就消失了。
“听着，崔生，”何老师的声音坚定但并不刻薄，“如果你对思考这样的问题不感兴趣，我不会问你为什么报名选这个《即时写作课》。也许这正是你需要锻炼的项目。不过你既然选了，不妨看看能不能从中得到点什么。”
“那好吧。但我很确定我不能写出五页啊。”他无奈地笑了，显然是计算出老师可能会欣赏他自己的弱智尝试。她再次礼貌地祝贺他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并假装她需要更多时间来收拾东西，以便他可以先离开教室。崔生似乎明白她在假装，也明白为什么，但他无法表达他此刻的感觉。
何老师在学期初就告诉他们，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方式来思考这门课所提出的有关写作、有关思考的问题。她说，你们中的一些人可能很善于在电脑前集中注意力。但对于其他人来说，独自散步思索可能是更好的选择，即使在商店橱窗浏览或走进商店搜寻。让你们的大脑思考问题，观察细节、有逻辑地组织线索，排兵布阵地安排文章结构。
“我说的不是带着手机边走边看，”她补充道，“如果你真的想完成一些好的想法，那就把其他抛在脑后，专注地思考。”
崔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习惯性地放在宿舍的桌子上。平时他从宿舍出来都是右转，往教学楼和食堂的方向走。但现在却反其道而行之，朝着校园边上的小街走去。他只去过这条街道几次，那是两个月前他父母送来学校的那天。他们去一家名为小顺德的餐馆吃午饭，之后他的父母就开车回家了。午餐时，崔生的母亲保持着极度的兴奋，不停地说着她从家长群里得知的那些关于大学排名的八卦，以至于崔生和他的父亲都插不上话，但当女服务员过来清理盘子时，他和父亲显然已经失去了兴趣。但每周都会如此，他感慨父亲的耐心，他伸手拿着一张纸巾折叠着，希望早点结束这餐饭，甚至希望他们早点回去。
崔生在经过必须经过的小顺德之前就穿过了马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人行道。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努力辨认他只能隐约听到的曲调。他走了半个街区，过了商店街的尽头，然后转身原路返回校园，似乎仍在听那曲子。
他重新坐回书桌前，查阅了他抄作业的笔记本，并在电脑上创建了一份新文档。他看着光标闪烁了几分钟，然后靠在椅子上。又过了几分钟，他倾身向前，准备打字道：“从天而降的咸鱼”。为什么从天而降的是咸鱼，不是花，不是雨。他读了一遍又一遍，考虑了一下，然后在“咸鱼”之前插入“从天而降”。然后他跳到一个新段落并写道：“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一切”。他以一种听起来一点也不高兴的方式自嘲一笑，删除了这行文字，然后让电脑进入睡眠状态。
在自助餐厅里，他的室友叫朵兰、程颖过来加入他们。“那个任务是假的，”雨辰说。当他向崔生手舞足蹈地强调他所说的有多么认真时，一滴番茄酱落在了朵兰的手腕上，那支系着绿色的藤蔓绳结的手腕。 “谁在乎咸鱼？你？我不介意突然降落什么咸鱼。咸鱼应该很腥吧，对吧？咸鱼的类比很有趣。”
“我不知道。”崔生的表情表明他很想提供一个更有趣的回应。
“我认为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雨辰一边吃着炸薯条一边说话，崔生把目光移开。
“好吧，我会就权当这个作业是一个诡计吧。这是我的论文答案：‘是的。更糟糕。’这就是整个事情的经过。不如去网上找个现成的，或者让AI帮忙写一个……”他开始被自己的笑声噎住。
崔生说：“这不是我真正要做的事，傻瓜。”他用手指缠绕着盘子里剩余的番茄酱，然后把它舔掉。 “你当我是什么？我真正要做的就是输入搜索“咸鱼翻身的几率”，无论出现什么，我都会先阅读，然后理解，再说写作。”
“是的，就这么做吧，”他的室友告诉雨辰。 “为什么不？”
雨辰似乎急于提供他的策略成功的证据。他继续说道，“这就是我完成《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作业的方式，那是一个关于一个女人与她的糖罐对话的疯狂瑞典故事。我的意思是，对不起？但事实证明它有很多关键的东西！只需点击一下，一切都是我的。谁知道？”
崔生耸了耸肩，但这并不是一个不在乎的人的耸肩。他站起来拿起托盘。他的室友问道：“嘿，你稍后会在图书馆阅览室与我们见面吗？那个从101转学过来，拉大提琴的女孩会在那里。”
雨辰告诉崔生，“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谁。”朵兰和程颖看着他俩咯咯地笑了。
“也许吧，”崔生说。
到了周日下午，崔生已经给自己写了很多笔记，但没有真正的几页。当他的室友去和朋友们吃晚饭时，崔生从书桌前站起来，看着窗外。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日子，下着小雨夹雪，阴沉沉的。从早上起，小顺德和主街道上其他地方外面的灯就亮着。他回到电脑前输入“咸鱼翻身的几率”，但在搜索引擎启动之前关闭了它。
那天晚上，当他母亲打电话时，他告诉她，他整个周末都在写作业，但遇到了一些麻烦。他的说法是，他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他的母亲说：“你为什么不写信给你表姐亦诗呢？她应该能帮上你。”
“我以为你想让我为自己考虑。这就是自我学习的意义啊”。
“我和你爸确实希望你这样。我并不是说你姐会给你什么答案。但亦诗总会有不同的角度，那也许会给你启发。”
周一晚上表姐的邮件就到了，附件果然就是完成了的作文。他点击了它，读了一遍，马上就知道又是母亲给表姐下了任务。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走到窗前。他还是决定自己动手。自从周末以来，天空已经放亮了，空气也变得更轻了，不再那么稠密了。他的室友雨辰进来对崔生说，“你那几张废纸还没处理完吗？”
“差不多了。”他的室友站在那儿等着。过了一会儿，崔生说“好吧，你先走吧”，然后他重新启动电脑，开机的声音似乎超过了他的呼气声，面对着屏幕他陷入了沉思。
努力是唯一翻盘的机会，我们对自己的人生只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向上，一个选择是向下。记得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有这么一段话：人的一生，可以自己选择的事情非常少。我们没法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们可以选择怎么爱、怎么活。对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不是不想人生翻盘，而是没有高度的自律性，也没有足够坚定的毅力，所以到了最后，依然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
而努力是为了实现相对的自由。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但有相对的自由。当你拥有了足够的经济实力、行业经验、社会人脉以后，你会有选择的余地。不喜欢的工作，你可以不去做；不喜欢的人，你可以说放弃就放弃。如果你什么都没有，不喜欢的工作，你要硬着头皮去做；不喜欢的人，你要强颜欢笑着去经营，你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如果你不努力，也就意味着你失去了可选择的余地，只能被迫谋生。被迫谋生的生活，谈不上多坏，但一定会让你失去很多自由和快乐。
崔生的手停在键盘上，他抬起食指悬停在空中，似乎在想还有没有可以添加的内容。不一会儿他思考完毕，落下食指，标志性地敲下了最后一个句号。
他写完了，内容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