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至

        本篇灵感来源于电影及其同名音乐剧《日落大道》

 

        周六晚上,百老汇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临近七点半,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观众们早已盛装出席,坐在座位上等待。
        我从容地走上台,开始表演。
        今天,我要演的是一个好莱坞过气女明星。

 

        黄昏,安妮坐在一家街边的咖啡馆里,夕阳的金光落在街道两旁的电影海报上。
        “你是安妮·佩雷斯?”男人问道,“我在20年前的新闻上看到过你,那时的你很大牌。”安妮笑了。
        “现在也是。”她回道。
        曾经人们提起好莱坞,脑子里就会浮现她的面孔,布告栏上贴满了她的照片,新闻头条全是她的消息。在她的鼎盛时期,全世界观众都是她的臣民。那时的她风华绝代,是所有导演竞相争抢的女主角,她有自己的工作室,私人豪宅里的灯火夜夜不息。
但人的青春终究会输给岁月,就算她也不是例外。
        不过,她又说:“我马上就会回归荧幕,拿回我自己的一切。”

 

        我从业话剧已经十年了。
        记得小时候,身边的人都夸我有表演天赋。确实,我享受舞台,我喜欢千万的镁光灯闪烁,将观众的目光全都带到我一人身上。
        “爸,今天的戏剧节评选,我们拿了一等奖!”
        “真的吗?那太好啦!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呀,我给你做,作为奖励!”
        少年时光是我人生中最恣意光明的几年,我心怀梦想,并为之不懈努力。特别是后来如愿考进了戏剧学院,借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人生有无限可能。
……
       “爸,我考上了戏剧学院,我以后会成为一名话剧演员!”
       “可是……”他叹了叹气,终究没说什么。
        记得选择职业的时候,父母并不支持我走这条道路。因为大多话剧演员只能拿着微薄的报酬,演着不起眼的配角,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但我总是不相信,因为我知道演员从来只靠实力说话,我相信以我的能力,不出两年就能在经典剧目中拿到重要角色。

 

        华灯初上,街道上热闹非常,安妮穿着睡袍,站在白色落地窗前俯瞰街道。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边走边说笑,道路上时不时能看见一辆豪车飞驰而过。
        曾几何时,这些盛装打扮的人也踏破她家的门槛。
        而现在,那些导演制作人用一些无名小辈替换了她,把他们扔到神圣的麦克风和摄像机下。在无聊的爱情片商业片泛滥的时代,在神圣的电影艺术被肆意践踏变得轻浮的时代,这座房子也随着主人而没落,昔日华美的庭院长满了杂草,空泳池内早已破败不堪,而那些客房,早已空了许多年无人居住。
       不过转念一想,她相信自己,她一定能重回好莱坞,复现往日的辉煌。

 

        那是我第一次以演职人员的身份走进大剧院,那时的我刚刚毕业,还未经历时光蹉跎,对未来充满信心。
        我还记得,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女医生角色的替补,当主演上场时,我就去当群演。
        替补演员的上场次数并不固定,第一周,一共八场戏,我当了整整八场的群演。
        第二周,我只上了一场。
        前一个月,我只演了三场。
        但当时的我只对这些事有着比较模糊的概念,也从未想过我经历的是什么。我相信我的未来会越来越好,以为只要努力,总能获得机会。

 

        好莱坞的一个咖啡厅内。
        “女孩遇到男孩,这是个保险的开场。”约翰嘀咕到,他写的剧本已经被驳回了三次。
        “女孩遇到男孩……你可以写女孩是一个警察,男孩是个记者,他们见面的第一眼就相互厌恶。”他对面的作家朋友给他出主意。
        “这不会卖座的”,他回道:“现在的观众喜欢浮夸的故事,华丽的女继承人和好莱坞当红男星,这是他们所爱的。”
        “你没必要写这么庸俗的剧情”,那位作家皱了皱眉头,“你应该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写一些有真情实感和内涵的东西。”
        “你们作家懂什么”,约翰玩笑道,“现在谁还要真情实感和内涵,他们能做什么?只不过是贫穷和积压的债务罢了。”

 

        “不可能,我不会接这么自掉身价的角色的。”安妮冷冷地看着对面的导演,“我倒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不允许我演剧中的女经理。”
        “如果我们无法达成共识的话,那我想也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她拎起包,高傲地走出了办公室。
        “不行,她年龄太大,早就过气了。”她走后,导演皱了皱眉头。
        “但是,她的业务能力的确够强,相比其他人……演这个角色可能会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一旁的编剧试探道。
        “那她到底以为自己是谁?现在早已不是20年前,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好莱坞制作人面前随意开口要角色,漫天谈条件的时候了。”导演很不满,“你去问问大街上几个人听说过佩雷斯的名字?没有!她现在的价值还不如一个刚毕业的三四线女大学生,人家起码够年轻。”

 

        几个月后,我就不得不开始找兼职,我向各处投递求职信息,恨不得一天做八分工作以赚的更多的钱。我住在破出租屋里,这里的墙皮早就裂成一块块,轻轻一碰就掉落到地上,屋内陈设很简单,最起眼的物件便是那张铁架床。
        除了维持日常生活之外,我还不得不花些额外的钱参加表演、舞蹈一类的培训班。话剧对演员的要求实在不低,作为现场的艺术,你需要有高于较好的外形,专业演员的演技,以及一定的舞蹈功底。为了保持业务能力,大部分演员不得不在业余时间花钱上课,这样才能保证不丢饭碗。毕竟演员这么多,可演的剧这么少,谁又知道你在什么时候会被后浪们淘汰呢?
        我又想到那句话:“一旦你走进这一行,你就要永远准备好下一份工作。”

 

        一周后的八卦新闻头条,“昔日巨星被好莱坞拒之门外”,上面俨然是自己的名字。惊诧又愤怒地,她看了那则新闻,从自己的生平到演艺经历,甚至前几天求职的偷拍照片,新闻尖锐的评论和用词实在刺眼。
        “这下全世界都等着看我的笑话了。”她喃喃着。
        她总是下意识地把现在当做20年前,总是仍以20年前自己正当红时期的方式行事。她太高傲自满,太信心满怀,她觉得自己还能凭借实力再度走上巅峰,永远不愿放下身段。她看不到时代变化,大多数导演的喜好已经变为迪士尼或好莱坞商业片,演员也不再单单凭借业务能力就能获得机会,而与此同时,一代又一代的年轻后浪将老一辈拍死在岸上,她们不会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比她们年轻。

 

        三年过去后,我的生活依然是一片炼狱,看看我的出租屋,破旧的折叠床,掉漆的破墙,邻居每天在隔壁吵吵闹闹,让人不得安宁。扭曲的纽约,连一点面包屑都要花上天价,它蛰伏等候着每一个不小心的猎物,梦想不足以赢得这里的战争,你每时每刻都在被人明码标价。
        我看见曾经和我一起走进剧院踌铸满志的同伴,因为生计,一个个离开这里,像我一样继续坚持的越来越少。这里从不缺少新人,全是和我一样自命不凡的人,从来不缺优秀的演员!几十个剧院,百来个主角,但有千千万万多少人想去争取?别空想了,总会有人比你更优秀。

 

        终于,一个剧组给她打了电话,让她下周三上午去片场。
        喜出望外的她,周三起了个大早,好好梳洗了一番,精心打扮后才出门。
        到了片场,没有人出来接待她。她只好一个人先在里面逛逛,看看其他人。
        那些现在的小演员能力实在不行,她想着,稍微有点动作的戏都要用替身,真是一个个把自己看得有多金贵了。呵,还有那个男主,台词功底太差,说的话都口齿不清,就几句台词,平淡无奇,至于那么多遍才过吗?
        后来有人叫住了她,让她去休息室等候。于是从早上八点开始,她就呆在那里,坐着,百无聊赖。整整一天,身边少部分人被叫走过,而大部分人都和她一样,干坐了十几个小时,无人问津。
        晚上的时候,她实在坐不住了,叫住穿黑T恤的工作人员:“是出了什么情况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轮到我,麻烦您去问问,给个音信。”那人很惊诧,没想到有人会这么敢问,现在的配角群演都这么大胆了吗?等候不是很常见吗?
        过了十分钟,他才回来:“女士,我们导演说今天可能轮不到您的部分了。”
        强压心中怒火,她问:“那到底什么时候需要我,麻烦你给我个具体的时间。”
        工作人员又离开了,这一次过了二十分钟,他才回来,遮遮掩掩道:“女士,导演说可能这几天都需要您随时在片场呆着,至于什么时间能轮到您,他没有给出时间,只是说让您等着……”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回到家后,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
        书房里的资料和报纸散落一地,安妮披散着头发,靠在椅背上,工作人员侮辱一般的话语仿佛仍在耳边。
        接着,想到什么似的,她蹲下,小心翼翼地捡起其中一张报,纸张早已发黄,不过字迹依然清晰,可以看到二十年前的日期后,紧接着就是昔日明星们在颁奖典礼上的合照。画中的她是那么年轻漂亮,乌黑的头发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柔顺光滑,她握着手里的小奖杯,笑靥如花。
        两行泪从眼角落下,积攒多日的抑郁压抑在此刻爆发,她泣不成声。

 

        有的人告诉我,你完全可以转型成为影视演员,为何要在这里消耗自己的青春呢?凭借你话剧演员的业务能力,虽然不能多出人头地,但在娱乐圈还是能有些钱赚的。
        于是,在别人的撺掇下,我见了一个娱乐圈经纪人。令我十分厌恶的是,他像对待一个商品一样打量着我,问这问那,嫌弃我的年龄和长相。他给我看了一个剧本,典型的偶像剧,和话剧剧本相比,实在太低俗、太无脑,我要演的女配角色实在不堪入目。
        知道我的不快,他讽刺到:“来都来了,还有什么可装的?这个剧本,争先恐后愿意演的人多的是,我也不缺你一个。”

 

        那天晚上,在剧组外面,我遇见了一个40多岁的前辈。

        在话剧行业,这个岁数还能坚持在舞台上,实在难得。
        “我20多的时候,也遇到过像你一样的情况,那是周围人都说我傻,这么好的业务能力和外形条件应该去当影视演员。”他吐了口烟,白烟在空气里缓缓上升,消散在黑夜里。“我的家人亲戚朋友没有人支持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如果生活里没有戏剧,我还不如去死。”
        “就算你的生活一片狼藉?”我问他“人不总是要生活的吗?”
        他又吐了口烟,眼里闪着忽明忽暗的光:“是的。”
        他又说道:“我觉得剧场演员的还有一大好处是,努力和实力确实是可以获得回报的。如果你要从此进入影视行业,你要慎重,因为那个行业单凭努力还远不够,机遇、运气和关系才是正道。虽然现在你在剧场里上场机会不多,但总会有人注意你,你看,相比当初刚进剧院时一个月都演不了几场戏,你现在不是改善了很多吗。”

 

        后来,我给朋友打了电话,就是她给我引荐了这个经纪人:“不需要了,我不想当影视演员。”
        “那你怎么办,继续靠着你那兼职吃饭吗?”她很惊诧。

 

        是夜,冬日的雨夹杂着阴湿的寒气。
        街道上行人稀疏,他们大多形色匆匆,急着寻找避雨的地方。
        她穿着精致长裙,打着伞,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也许有人会认出,那身礼服是一个名牌二十多年前的款式。
        天空黑得如同一潭死水,乌云密布,看不到一点星。细雨夹在风中飘落而下,打碎了地上镜面般的水坑,远处的路灯朦朦胧胧,似乎在风雨里摇晃。她看到自己的影子,拉得很远很长,界限模糊。
        有几人试图她身旁疾步走过,却不料其中一个撞歪了她的伞。
         “实在抱歉,女士,您没事吧。”那声音很年轻。
         她没理他,径自接着向前走着。
         “那是安妮•佩雷斯?”她听见有人小声嘀咕道。
         “前几天上八卦头条的那个?”
        “没想到啊,都落魄到这个地步了。”
        她对那些人的话充耳不闻,幽灵一般向前走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惨白色的路灯下,街道两旁的房子像是一头头巨兽,将要把行人吞噬,诡秘而惊躁。
        几分钟后,当那几个人走远了,四下再没人,她丢掉了伞,脸色苍白,任由雨打湿她的脸颊和衣襟。

…………

 

        帷幕落下,掌声响起。
        不知何时,我也早已泪流满面。
        许多人说,于观众而言,戏剧就是大梦一场,但对于我这样的演员又何尝不是呢?当掌声落下,乐声响起,我是谁,便已不再重要。一个眼神,我便能让他们心碎;一个表情,我就能说明所有情感;我可以是戏中的邻家女孩,又或是他们渴盼的爱人;当我开口,我直疏灵魂,我让他们破碎的心高歌。他们将自己的一切情绪和悲欢喜乐交付于我,我能一个眼神让言语相形见绌,也能一个表情让舞台为我燃烧,可以一滴眼泪让世界哭泣,更能一个笑容让人们又原谅过去。舞台上,我全身心投入角色。在这里,我就是我演的戏中人,我走进历史,来到世界各地,我体验着她们的百味人生,看见或悲或喜的无数结局。只有在舞台上,我可以暂时逃离现在的自己,远离这个荒谬虚无的世界。我掌握着他们的每一呼吸一眨眼,主宰着他们的悲欢喜乐,我是一个世界的造物主。

 

        夜里十二点,小小的公寓里,我躺在床上,一旁是粉丝在演出结束后送给我的花。街上依然吵闹,纽约是一座不夜城,这里灯火阑珊,人群夜夜不息,金碧辉煌的灯火透过窗漏到我的脸上。
        幸亏我的生活里有戏剧,我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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