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大作品-找

如常的刷牙、洗脸,给女儿一家打电话,看看社区群里的消息,摘耳环,关灯。

重获双腿行走能力的第一天,彩霞并未能如她料想的那样,一挨枕头就睡着。

她本想悄悄悄悄下床,偷偷摸摸关上卧室门,再悄悄悄悄打开电视机看一会儿戏曲,直至睡意从戏曲声音中蜿蜒前行,自足尖蔓延至眼角。但单拐敲击地面和僵硬脚步掀起的声浪,使她无法如愿以偿。床单上绽开的牡丹花瓣将她托举,黯黑的房间里,只有她双眼里残月般的残光,裹挟着两个人的喘息。

今早发生的事情鬼压床般盖过来:失败的下蹲,即将被绊倒时的颤抖,秋菊比往常更多的关心与关注,事后女儿女婿架着筋疲力竭的她回家,外孙女天真却一针见血的询问…… 彩霞得出结论:这些人眼中的自己,是一个濒临失能的人,是一个需要特殊照顾的人,更可怕的是,从前那个从未生过大病,甚至连感冒也罕有的强壮女性,正不可避免地坍缩为恢复间期极长,身体衰弱无力的老妪。

她能看到挂在双人床上方的婚纱照。那会儿她才二十六岁,三十七年来她已能背出这张照片上的全部内容。画面上的女性略施粉黛,夏日森林般茂密的黑发绾成发髻,桃花眼笑成桃花形状,倒与金色桃花耳环相得益彰。如今桃花干枯、花瓣脱落,只剩黏腻干枯的残香。时间已经这朵花零落成泥碾作尘,丰厚香气也早已被生活裹挟了去,只有那对桃花耳环,会脱离时间的碾磨长存!

照片上的女人俯视彩霞,笑容经过晶状体折射而扭曲变形,是嘲讽,亦是自嘲。连自己都无法接受衰老,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一声叹息,顺着窗帘缝隙飘向窗外。

 

……

她久违地做梦了。

那个她步入六十岁之后,反反复复做过的梦。

她和现在一样平躺在一张床上,但她身下不再是鲜妍的牡丹花,是和四周相同的茫茫惨白。她试图张开嘴,但呼吸面罩扣在她脸颊上,鲜红勒痕长在面罩四周,空气卷着消毒水微粒,顺着呼吸面罩直捣她喉管,溢满她空虚的胃囊。

她试图转动右脚腕,然而连痛觉都没有传来,脚腕也没有丝毫偏转。

她感觉下半身成了毫无生气的橡胶制品,如果用手轻戳一下,就会出现难以恢复原状的坑洞。

滴答。

输液管里,液体作着自由落体运动。

滴答。

余命的沙砾,自她刻满裂纹欲碎的生命沙漏里,一跃而下,葬身地狱烈火。

滴答。

她听着心脏与四周滴滴作响的仪器唱着奇怪的二重奏。

还有喉间传出的,尖锐的嘶鸣。每次吐出一口气,都有更多气体跑入她口中,她来不及咀嚼,但知道有更多气体奔涌而来,于是只能囫囵吞下这些维持她身体机能的食物。

丈夫。女儿。女婿。医生。

有着不同音色音调的声音,像心率仪上波折一般涌动,时高时低,时急时缓。

声波在一片惨白中淡化为烟雾。他们吐出的文字,被凌厉的白色肢解为残破笔画,随着空气消毒水等物,精准无误地传入她尚且清醒的大脑。

“今夜……明早……”

“大多数时候意识混沌……短暂清醒……”

“生命体征……”

“停摆……”

于是她更加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境遇。

这个快要踏入死亡领地的“彩霞”,没有吞咽呼吸面罩泵出的气体。

没有给大家添麻烦吧。

真是的,不能给大家分忧也就算了,像这样下半身瘫痪,依仗呼吸面罩维生,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对不起……

对不起啊……

 

……于是心率仪上直线骤然伸直,牵引着梦境另一头的彩霞惊醒。面罩消逝,但勒痕仍在;消毒水细小的水珠,化为汗珠缀在她身上;她身上多出一种洗不开化不掉的消毒水味道,刺痛她的喉管与鼻腔。

 

……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到时候该怎么办啊?!

这是每一次骤然惊醒后,剧烈喘息的彩霞,都会对自己暗暗发出的诘问。

但三年前第一次做这个梦时,她没有答案;在梦境反复出现的三年后,她仍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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