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里

回忆录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也是唯一一次。
一家人围坐在沙发上,周遭的空气被沉寂包裹的严严实实,只剩下电话挂断的嘟嘟声,还有电视机里格格不入的欢快的背景音乐。

我看着父亲坐在最边上的扶手椅上,一点点向后靠,往下滑,最终卡在了中间。有些滑稽,我本是想笑的,却看见父亲的眼圈好像红红的,背着光线,阴影遮住了他的大半边脸,暴露在阳光下的荧光点点,是父亲的泪痕。他是仰着头的,泪只能从眼角滑出,慢慢、缓缓,滴落在黑色的衣衫上,像夜间透过窗帘的流入房间的银色飘带。我爬到父亲的肚子上,趴着,看他摘下眼镜,很轻很轻抹去泪水流过的痕迹。我不知道他是不想惊动我,还是想像这样安慰一下那个难过的自己,不管怎样,我想他原本都是不想在我面前哭的。他看着我,嘴唇一张一合,他说他在这个世上从此就没有爸爸妈妈了。他尝试着戴上眼镜,却总是戳到自己的眼睛,那只手,好像在抖,我太小了看不出父亲的压抑。拿过眼镜,轻轻戴在了父亲脸上,嬉笑着让父亲夸我,直到母亲把我抱回了房间。当时父亲确实笑了,而我或许把这件事视为了一个小小的成就,现在回想,父亲好像笑的很难看,很难看,皱纹堆在一起,泪水堆积在眼眶里。

母亲把我抱回房间,蹲下身,扶着我的双臂,才缓缓开口,“你爸爸的爸爸刚刚……刚刚离世了”

“爷爷,是死了吗?”,这句话让母亲有些措手不及,“妈妈妈妈你忘了吗,之前我养的仓鼠突然不见了,你也是这样和我说。你说它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天我也会去,去到那里就能和它团聚了。”我是笑着说的,每次说到仓鼠,我都能想到在不远的将来我重新将我的仓鼠抱在怀中,或追着它满屋子的跑了,这种想象带来的快乐是由衷的。

母亲没有做声,起身拍了拍我的头,又半蹲下来,“嗯,都会再相见的。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回趟爷爷家,送送爷爷,毕竟那个地方太远了……太远了……”天人永隔,哪里是这么轻描代谢的几句话,但生命的轻重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衡量。

成功逃掉一年级上期末考试的我还是很开心的,坐在车后座,哼着小曲儿,而父亲一天的时间就硬是从北京开到了甘肃。因为大多数的亲戚都是在本地生活,我们赶到时,尽管很晚了,爷爷小小的家里还是装满了人。父亲先挤了进去,我则远远,趴在地上,透过大人腿的缝隙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盒子。我听见父亲在大声问奶奶,为什么不留给他看爷爷最后一眼的机会,只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更多的人涌进屋里,我不得不退了出来,被母亲拉着到一个小屋睡了一晚。

四五点钟,薄薄的雾气在房间窗外树叶的空隙里穿行,一阵微风从未关紧的的窗户中溜进,带来阵阵寒气。母亲替我穿上衣服,拉拽着我,帮我洗脸,喂我吃完饭后,我才稍稍清醒了些。任由她领我到外面的院子的空地,奶奶一个人坐在那个黑色的盒子旁,父亲等一众人站在奶奶的后边,我往父亲身边跑,被母亲拽住了衣领,我忘了她是怎么哄的我 ,总之我最后乖乖排在了一堆陌生人的最后边,跟着队伍往前走,学着前面人的样子,跪下砰砰磕了两个头,想起来还觉得额头麻麻的。

繁杂的仪式结束后,已经是中午烈日当空。因为奶奶其实是父亲的继母,所以关心奶奶的人并不是很多,看着奶奶独自一人抱着盒子的背影母亲有些不忍便拉着我几步跟上奶奶的步伐。回到屋里,奶奶拉着母亲的手便哭了起来。和父亲不一样,奶奶看起来哭的更凶,断断续续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只是不住的摇头,母亲也只能轻声安慰。过了一会儿,奶奶又过来拉住了我的手,很紧很紧,有些疼。说实话,不知道是和爷爷相处的时间太短了,还是太年幼,或许是对死亡还没有认识,我一点都哭不出来,更别提和奶奶共情了。可是迟钝如我,也能看出此时毫不伤感是多么不合适的,只能使劲眨眼,挤出几滴眼泪来,安慰的话是怎样也想不出了,只是觉得尴尬。奶奶拉着我,絮絮叨叨了很多,说爷爷的生前,也说自己的以后。我听不太懂,一味点头,在她松开我的空隙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溜了出去。

死亡嘛,我还是不理解,只知道会有很多很多人会难过。

后来就是分家产的问题了,那段时间父亲看起来更不开心了。他频繁的两头跑,一回来就和母亲说谁谁谁竟然想要爷爷的什么什么,爷爷的遗嘱上竟然是这样这样写的,还有那个老破小公寓,竟然要留给谁谁谁。这段争吵持续了半个月,最后父亲带回来了一个怀表和一盒硬币。怀表用手帕包着,被他细心放在了包夹层的最里边,他把硬币递给我,说这是爷爷生前为我攒的。这会儿,我想死亡会带来的还有争吵。

后来就是,我经常问母亲,什么时候我才能去找爷爷,母亲不说,我又去找父亲。没人理我,渐渐我也不问了,那盒硬币也就落了灰。后来的后来,我知道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那个世界是未可知的一切,我对爷爷死亡的记忆就像刀刮过的鱼鳞,多数掉进了水里,他渐渐不真切了起来。直到,朋友翻出了那盒硬币。说出来还挺具有喜剧性的:破碎的塑料盒、掉出的硬币、柜子的深处、对朋友的指引。沉默,我感受到了当时父亲的沉默和湿润的眼眶,翻滚的记忆好像从胃里涌了上来。当时欺骗奶奶的眼泪把我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彻。

记得母亲说过,时间能冲淡一切情绪,早晚有一天你能笑着说出曾经的痛苦。她便是拿父亲对爷爷的去世的情感举的例子。我自然是不认同的,有些情绪过于复杂,以至于刻骨铭心。若她说,父亲现在能笑着,复述爷爷离开时他的情感和场景,我会举双手反对。那些记忆要说有多重,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或许就是一座秋山的落叶的重量。

 

 

我自己觉得我的记忆力好像被刀刮过了的鱼鳞,有些还留在身上,有些是掉在水里了
如果问我思念有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山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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