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座城市的死亡

难以为继

 

我十五岁的夏天,第一次决定去看我生活的小城的边缘。边界是一道坝,越过坝后是大河,河的对岸就是另一座城市。

我们从夕阳里开车出发,从居民区蛋糕店看到红绿灯,再看逐渐稀疏的建筑和慢慢旺盛的草木。母亲说“快到了”的时候,车窗外一大片稻田在太阳的余烬里发烫。稻田的尽头有一大朵高且瘦的向日葵,伸着头应和天末没消尽的金色。向日葵的背后,一条街站在夜色里,满载黄昏而缺乏灯火。最靠近路的老诊所点了黄色的灯,摇晃着打在毛线店嘶哑暗淡的立牌上,一行店铺一小时或一个季节或一年前拉上铁卷门。

街的背后站着一片树林。树林懒散地蔓延着,遇到河则休息,再慢慢延到惊人的长度,无人的镇子靠树林延迟到下一片居民区。

居民楼的窗户凝视我们。靠门的客厅窗子被褪色泛黄的蓝色格子窗布遮住,靠草木的厨房窗口还摆着玻璃罐头改的调料罐。有的客厅用明亮的白色灯管,厨房窗口映出一圈橙黄色灯罩,像取来的小小太阳。一切与人熟悉,有你的爷爷奶奶家里也曾有过的漂亮的蓝色格子布,秀丽内敛地悬在窗边看过几百轮太阳;有你曾吃过的玻璃罐头里改装的盐与花椒,几时望见的谁家窗户里的暖色调灯。

这些房子曾经是这座城最漂亮的骄傲。大面的光亮的钴蓝色玻璃,背后端庄的办公楼被热情的设计师安排上洁白围栏与雕花栏杆,小区叫东方红,享有建成的年代里富有荣光的名字。我们从下面走过,人的脸与足音映在老玻璃上。门口还贴着不揭去的红对联和福字,某家的字像老松树苍劲端正,写的是福寿绵长,永居乐业。

所有的居民早已搬走,带走所有故事与一半景色。更多的窗户裂掉碎掉,几张说着旧话的早报垫在窗台,像建筑的空空荡荡的眼睛。

一座坝下的城市当然曾经在死亡的手指缝隙里呼吸。洪水在坝后蔓延的时候,这些老房子里都曾响起过通知搬走通知彻底告别这块地、最后倒也不曾成真的电话铃。但一个一个远走进更大的世界里的年轻人打来的电话,一条一条关于更好的学校更高的工资的消息,慢慢搬空这些曾经享有过荣光的老房子。

 

这可能是自然的故事发展。人走向人更多的地方,草木在原址上铺开旗帜定居。坝下大片的洼地蓄积起雨水,荷叶与水草共分享一汪新水,蓝紫色的幼小野花与高大水杉相依而居。深的浅的哑光的丝绸质的绿蘸点雨水成厚团成薄片地铺向黑夜。

在已经降临的夏夜里,在遥远的星星吊下来的时候,穿褪色围裙的老妇人料理池边比一张床更小的地。三根萝卜老实地插在两团卷心菜边上,站立着,作为被自然围居的仅有的人类活动。

草木生机勃勃,又名小城市的边缘已经开始死亡。孤独地,在幸福的故事里死去。所有人忘记它的故事和它的旧有岁月。

风从坝上吹过来又吹过去,吐出漫长叹息的最后一口气时,草与树唱起共同的歌:

不再继续是,不再继续有,不再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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