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770-1820年内

一、

“您好先生,欢迎来到全城最受欢迎的旅馆!快快来,落座!想吃什么喝什么呀?”

从商这么多年来,我最通经商和与人打交道之道。

首先,要尽可能压缩成本。别人不要的烂肉,零七八碎的什么动物的内脏,在自己手里搅和搅和就能灌香肠。酒里对点儿水,称上加点儿码,轻轻松松节省了好多钱。不仅如此,佣人要少雇,被单没人洗?桌子没人擦?不用担心,随便掸掸,只要没用明显的污渍就还能给下一个客人用。

特别地,用尽手段榨干客人的钱包。先生您好!快进来,请您落座!面对客人时,作为一个合格的老板,要做到该握手时就握手,会调笑、会假笑、还能讥笑,时不时讲点小笑话和段子,把客人哄得团团转。偶尔,还要听一听一两个酒鬼的抱怨和倾诉。我还爱好文学,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像伏尔泰、雷纳尔、帕尔尼……这些人我都时常挂在嘴边,作为我东拉西扯时引证的对象。我自有我的一套“理论”,怎么能说是骗人的呢!那些时常光顾店里的客人,谁不喜欢像我一样的哲学家、知心朋友和乐天派!

呵呵,但是哪儿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要说折腾价格,我会的把戏可真不少,做假账我最是在行,涂涂改改,轻轻松松把几个苏变成一法郎。不仅如此,还要在客人不注意时,顺便顺走点儿小东西,像手表啦,戒指啦,眼睛啦……这些东西已经在库房里堆积如山。先生请进!旅途劳顿,摘下帽子吧!哎呀,这包有千斤重,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会尽力帮您减轻负担的。听着,两个人不能睡一张床!睡觉时开窗户要多收百分之三!多照一次镜子再加百分之二!虱子、老鼠都要收钱,窗户上有只苍蝇,多交两个苏,这叫合理收费!就连对过路人,我也要露一手。毕竟,一个客店老板的任务就是把腐肉、水、光、脏被单、满是污渍的枕头、潮湿的火炉、跳蚤、老鼠卖给每一个过路人,想尽办法榨干他们的钱包,掏空他们的口袋,所有的开着的门、关着的窗、壁炉里的火星、肮脏的墙角、熄灭的蜡烛、高凳、矮桌、草席都要定出价钱,就连他们的狗吃掉的飞虫都不能幸免,最好要喝光他们的血,拔尽他们的毛!

 

 

二、

其实,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人。

和社会上大多数坏人一样,我生来并不坏。

或许,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我出生于一个穷人家庭,和大部分家庭一样,我有四个兄弟姐妹,父亲是修树枝工人,母亲是织布厂女工。

我们每天喝菜汤,父亲母亲常常把自己汤中最好的一部分分给我们当中的其中一个,一个菜心、几片菜叶,偶尔甚至还有一块肥肉。在我们家里,挨饿是常有的事,我们有时候冒充母亲的名字到邻居家里借几勺牛奶,躲在篱笆后或路角喝起来。母亲若是知道了这种欺诈行为,一定会气得把我们都收拾一顿。

从11岁开始,我就和我父亲出去一起干活,在修树枝的季节里,我们两个人每天加起来可以赚25个苏,但过季节就难办了,我们不得不去找一些临时的零工做,像割麦、收草、牧羊一类。同样地,随着我们的长大,或多或少能帮父母分担一些事物,家里的状况稍有改善。

也是那一年,我认识了一个男孩,叫加里布埃尔。

他是流浪儿,没有父母,不过他有他的小群体,他们每天在街上游荡,唱歌、打架、相互调笑、说段子,他们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他还给我看了他的“宝藏盒”,都是在街上捡到一些小玩意,一枚破旧的纽扣、鸽子的尾羽、崭新的别针,甚至是一个小小的银十字架……多种多样,稀奇古怪。我们相处了一年时间,那时的我还很羡慕他的生活,不用干活,不被管教,拥有绝对自由。

但是有一年冬天,父亲找不到工作,家里没有面包,却有五个孩子。

为了一家人能活下去,父亲不得不去抢。他当然弄到了面包,却也因此被捕。

他被判了五年苦役。

 

父亲走后,我们一家更难维持下去了。那一年冬天,五个孩子只剩下了三个。

后来,加里布埃尔也不见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小时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明白,国王临时需要大量劳工,于是有上面的大臣示意底下人尽量制造苦役犯。当时官府在这种事上是办得极积极的,一个人在教会行列走过时头上还戴着帽子,就该送去当劳犯。在街上遇见一个孩子,只要他到了十五岁还在流浪,就送去当苦役。

在国王的统治下,孩子几乎绝了迹,警察时常掠走孩子,不知坐什么用途。人们怀着万分恐惧的心情低声谈论着有关国王洗红水澡的传闻。有时,孩子供不应求,警吏们便去抓那些有父亲的孩子。父亲们悲痛万分,跑去质问警吏。在那种情况下,法院便出面干涉。判处绞刑,绞谁?绞那些警吏吗?不是,绞那些父亲。

 

为了活着,我和剩下的两个孩子不得不去干一些乞讨的勾当。冬天真冷啊,我们没有一双鞋,光着脚在冰冷的大街上走来走去,被冻得失去知觉。

因为我们是半大不大的孩子,过路人对我们没有警惕心。偶尔,当我们饿极了的时候,我们坐在街角,遇上一个穿着体面的女士或先生,就会跑过去。通常是两个人拽着那个人,祈求道:“行行好吧!”,而另一个人就趁他不注意时翻开他的腰包或摸上她手上的首饰。但这也很危险,一旦被警察抓到了就要被送去给国王当苦役,所以我们尽量不做这种事。不过当时的警察常常忙于抓像父亲一样的人,而疏于注意到我们这些孩子。

或者说,他们注意到了,只不过实在没有精力去管。人们越饥饿就越容易犯罪,平均每五起盗窃案中的四起都是由饥饿直接导致的,犯法的人太多,法院一时甚至审理不过来,像我们这样的小鬼就常常被忽视。

就在乞讨的生活里,我渐渐长大。

 

 

三、

后来,1789,革命来了

1793,国王死了。

就在不久后,国民议会认为必须发起对外战争,维护边境和平。于是多达三十万人的前线征兵令就此发出,每个省份和地区都要承担相应的份额,我也被迫入伍。

但是,拥有公共职务的人不需要入伍,这就免除了大多数中上层阶级的义务。西部地区的农民起义就这样发生。

在这些农民看来,革命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革命杀害了他们的国王,夺走了他们的牧师,带来更高的税率和兵役,以及各种强加的义务。他们并不在乎共和政府发出的爱国主义口号。

 

四月,我们前往旺代。

最初的战争生活极为艰难,旺代地区地形复杂,森林密布,对此地并不熟悉的我们就像在迷宫中穿行,火炮几乎派不上用场。而这些农民却可以躲在篱笆背后以逸待劳地阻击进犯的敌人,他们还通过喊叫声,干扰我们的判断,在我们的队伍中制造极大的恐慌。

另外,农民起义军虽然缺少枪炮,大多以军刀、镰刀、镐头、木棍对抗我们的炮火,但只要指挥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不顾生死的去战斗。我忘不了一排排人墙向我们涌来的情形,他们高喊着国王万岁的口号,疯了一般向前冲,就算前排都倒下了,还有后排,再往后还有无穷多排……就算装备落后、 纪律性差、经验不足,但他们却能以热情、不畏艰难、不怕死来弥补不足。他们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缺乏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但他们仍然斗志昂扬、高唱圣歌;他们缺少枪炮,大多以军刀、镰刀、镐头、木棍对抗敌人的炮火,但只要指挥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不顾枪林弹雨前去抢夺敌方的军用品。他们的血液中蕴藏着一股巨大的热情,那就是对家乡的热爱,为了家乡,他们可以献出一切;为了妻儿,他们奋不顾死;他们认为,他们生在哪里就应该死在哪里。与此相反,我们这边的军队贪生怕死,所有人都想活着回家,大家都疲惫不堪,像在努力完成某种强制性任务……其实,我们当中的不少人平时也是像这些旺代人一样的农民。

他们常常在河对岸唱着我们不知的民歌,这常常使我们想到自己的家园。他们热情高昂,满怀希望,他们的歌词里歌颂着旺代的秋天。

他们说旺代的秋天是一场丰收,一个盛宴。走在田间,可以闻到麦子的气味,以及整个法兰西成熟后的体香。特别是黄昏的时候,簇簇麦尖滚动着香熟的夕阳,那太阳浑圆,像是一个特大号的,熟透了的南瓜。高粱肥,麦子香……

多美好的情形,可是我们呢?我们的家园呢?

我们是为了什么……

没错,战争可以让人变得麻木。我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也不敢想……过着多活一天就是一天的生活。进了这个军营,我过去是谁不再重要,也没有人会在乎,我变成了和他人穿着同样军服的“士兵”,我不再是我,我不再有自己的灵魂,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生命中的一切在这里都已消失,连名字都消灭了,对而代之的只有号码,一串冰冷的号码。

起初,那些农民起义军几乎每战必胜。他们相继攻占了法国西南部的五个城市,西部重镇南特,并与里昂、马赛等地的叛乱相呼应,对共和政府构成了严重威胁。直到共和政府从其它地区调来重兵镇压,形式才有所好转。随后,起义军内部又出现了致命的变化。攻下南特城之后,他们认为目的已经达到——既不用远离家乡去服兵役,也可以拥有自己喜欢的教士,有的人甚至干脆返回家去,他们不再齐心协力展开防御,随即被围困在南特城中。

在失去了斗志、地理优势,又缺乏武器的情况下,他们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四、

那些农民战败了。

河水完全染成了鲜红,横尸遍野。十几万人就此丢了性命,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还是平民,旺代遭受了灭顶之灾。

在清理战场的时候,一个在我身旁的老兵,看上去五十多岁,他在一具尸体身上摸着些什么。听到有人,他又立马装作无事。但是,我看到了他刚刚从死人领子里掏出了银十字架,然后,又踹到自己兜里。他在偷死人的东西。

我大声质问他在干什么。“这些人死了,他们的物品都白白浪费了,多可惜啊”听到是我,他又松了一口气

“你想想,我们在这鬼地方呆了几个月,家里人也好几个月没音信了,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没了我们,妻儿还能不能活下去。”

“与这无关。”

“你好好想想,这些斯人已逝,他们倒是上了天堂,可是我们这些活人呢,将来还要在人间受苦咧。想想未来,想想回家之后可能面对的情景……为什么这些死人的财富我们就不能利用起来呢,反正又没人知道。”

他……

“拿着这些物件,回去就能换钱,换完钱就能买面包,面包可以养活家人。而这些死人呢?他们死了,安息了,他们不需要这些物件,与其让这些东西在坟墓里发烂发臭,不如让它们发挥应有的价值。”

见我依旧满脸怀疑。

“你会见到它的好处的。”接着,可能是怕我揭发他,他又掏出了银十字架,一把揣在我怀里。

 

白天的银十字架还在我衣服里,仿佛有千斤重,那是死人灵魂的重量吗?

留着它,回家后卖掉就可以得到钱!如果不够,你明天还可以继续搜这些死人的尸体,获得更多油水,一个银十字架、一块手表、某个将军或上将的金戒指……这些东西都应该发挥它们应有的价值。人死了,就是死了,不再有思想,不再看见世间一切,他们的物品不再拥有价值,不再属于他们。他们死了,凭什么就不能造福活着的人!他们上了天堂,为什么就不能奉献一下尚在人间炼狱受苦受难的穷人!

不可以,你快丢掉它。你这是在贩卖他人的灵魂!他们忠诚为国,奋不顾身,他们死后会上天堂,而你呢?在地狱里呆着吧!趁为时不晚,赶紧把这十字架丢掉吧,丢掉吧!丢掉吧!对,就是这么做。等到破晓的时候,一个人偷偷离开军营把十字架扔到河边吧!是的,应该这么做,别再犹豫了!就这么定了!

别别别,没有人会知道的。你是见惯了穷人的生活的,你们早已被社会和国家抛弃,你又为什么要安分守已做他们的“奴隶”!社会待你不公,你又凭什么善待他人。善良能干什么?信仰能有什么用?不过是死后坟墓上的几句赞美罢了!能当饭吃吗?不能!好名声又有什么用?那些又穷又好心的人哪个最后不成为了乱葬岗的几根枯骨?上帝!他看不到人间!既然如此,作恶又如何?你是为了活下去!相信我,上天看不到这一切的,他早就被蒙蔽了双眼。

我决定,还是留下这个十字架。

 

第二天,部队冲进城里,烧杀抢掠,所有人都要被清洗,没留一个活口。整个城市成为了屠宰场,到处是残肢断臂,空气仿佛能凝出血液,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腥气。

我和昨天的老兵在一起,我们被要求把尸体都运送到一处。他轻车熟路,每个尸体都要仔细搜寻一遍。

“小子”他突然对我说“过来,帮我仔细翻翻这些外套。”

我迟疑了。

“呸,还是个胆小鬼”他笑着骂道,“可都是些好东西。”

我走过去,蹲下。

“这就对了。”他又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这种事多了去了,根本不足为奇,前天你见到的只是一小部分。诺,你看见这个人的假牙了吗,金的,可以卖好多钱”他翻动着死人的身体,又撬开他的嘴,我打了个寒颤。然后他拿着小刀,挖出了那颗金牙。

“诺,该到你了,把那边那个尸体给我翻一遍,记住,内衣袋子都要掏一遍,甚至每一个头发丝都不能幸免”

于是,我,大脑一片空白地,双腿颤抖着遛到了那具身体前。

 

 

五、

我感到有一种怪物附在我身上。

我曾在那种阴暗、惨白、半明不暗的地方过着非人的生活,我每次转过头颈,向往上看时,便又恐怖又愤怒地看见在自己头上,层层叠叠地有一堆大得可怕的东西,法律、偏见、人和事,堆积如山,直到望不见的高度,令人心悸,它们的形状和压力让我心胆俱裂,这是一座不可思议的金字塔,这是我们所谓的文明。伟大的朝代,伟大的世纪!这儿那儿,那堆叠在我身上的东西中,我看到一群群人,这儿是携带棍棒的狱卒、手持钢刀的警察,那边是带着高冠的总主教,最高处,一片圆光的中央,却是戴着冠冕、耀人眼睛的统治者。这人人和事践踏我,蹂躏我,整个社会的重量压在我们的头上。

于是,我自己组织法庭。

在这次走上绝路的过程中,我是否是有唯一过失的人?人类社会是否有权使它的成员接受它的无理、不关心和无情呢?在社会成员中,分得财富最少的人也正是最需要照顾的人。而社会对他们恰又苛求最甚,这样是否合乎情理呢?

我开始审判社会,并且判了它的罪。我认为社会对我的遭遇是应当负责的,我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和它算账。我自己对别人造成的损失和别人对我造成的损失,两相比较,太不平衡,我所受的处罚显然是不平等的。人类社会所加于底层人的只是残害。我们所看到的社会,历来只是它摆在剥削对象面前号称正义的假面。世人和我们接触,无非是要到达迫害我们的目的,我和他们接触,每次都收到打击。从我的幼年来,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友好的言语,也从没有见过一次和善的嘴脸。由痛苦到痛苦,我得出了结论:人生即战争,并且在这场战争里,我是别人的手下败将。我除了仇恨以外没有任何武器。

在我审判了造成我不幸的社会以后,我又开始审判创造社会的上帝。

于是,我又给上帝定了罪。

 

 

 

六、

战争结束后,我典当了那个十字架,以及在旺代收获的其它物件,戒指、眼睛、金牙、手表……拿着换来的钱,我当起了小商贩。

我练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害,毕竟商人吗,就是要把自己的货物卖到每个过路人手里,并把它们从三分吹成七分,从七分吹成十分!先生!夫人!您好,看看这些小东西吧,都是昨天新进的货!我开始学到,笑是一门学问,一位合格的老板要学会调小、讥笑、假笑、皮笑肉不笑……在客人面前你是不能流露出太外露的情绪的,特别是在跟他们讲价钱的时候。我明白了该怎样试探客人的底线,如何看透他们的情绪,满口甜滋滋的奉承话是很有必要的!我还开始尽可能节省成本,货能买便宜的自然要买便宜的啦。质量?到时候再说吧。

在那期间,我的心一面醒悟,一面糊涂,一面上升,一面堕落。在夜深人静时,我会梦到那些死人的脸,那些被我骗过的客人的脸,我一开始会惊醒,但渐渐习惯后便不以为常。

我开始阅读,我四十岁学习读写,我变得识字,我读报,算账,提高我的知识,让自己变得更加聪明。我在面对客人是更能花言巧语,我会引用一两个哲人的话来解释我的歪理邪说。在许多全无知识的穷人的混沌观念里,法律或许有些过火的地方,但他们没有见识,他们说不清,他们对政府感到可怕,但还有一种莫名其妙,于是他们不明不白、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他们没有知识,没有见识,他们不知道怎样反抗,不知道该怎样像我一样运用些“小聪明”在社会的夹缝中生活下去。但我不是,我有了一点知识,我对社会的仇恨也与日俱增,我对政治和法律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并知道了我以前的遭遇究竟是什么。是的,教育有时可以起到济恶的作用。

我还结了婚,对象是临街邦尼特家的小姐。她像一个母老虎,身材粗壮,比我还高大魁梧。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但我们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在每次我算计那些客人时有了一个好帮手,每次我忙不过来时有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她对外人刻薄、自私、蛮横,她巧舌如簧,我们的生意更加顺利了。

 

七、

后来的故事你们也知道了,我走上了滑铁卢的战场。

但不是去作战,而是去抢劫那些死人。

哈!这种事,我已经轻车熟路。我闻尸味而垂涎,以偷窃为胜利,我不支持战争的任何一方,我穿军装而不上阵,我是军队的尾巴!我在奥安凹路一带徘徊,更准确地说,是匍匐,我既不是“英国人”,也不是“法国人”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士兵,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前来搜刮滑铁卢!我穿着一件蒙头斗篷,鬼鬼祟祟,却又一身是胆,我往前走,又向后看。我的衣衫下面有大口袋,我不时停下来四处张望,以防被人看见。我在尸山里倒腾,我不惧这些死人的气味,英国人胜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从滑铁卢战场上回来后,我拿着那些油水,典当后赚了一大笔钱,开了一家旅馆。我继续干那些勾当,我们榨干每一个客人,压缩每一分成本。但也在这样的经营下,我们的生活还不错,起码能吃饱穿暖,几个儿女起码都健康成长。我兢兢业业,挤出每个客人每个钱包的每一分钱,迫害每一个过路人。我一面对警察笑脸相待,一面对着上门讨饭的乞丐恶语相向;一面阿谀奉承那些穿着体面的顾客,一面蔑视那些跟我讨价还价的车夫。在库房里堆满了我们的战利品,都是从客人身上偷来的东西:金银戒指、手镯、项链、鼻烟盒、怀表……我的生意虽不值一提,但是靠着这些小聪明,利润也是蹭蹭往上涨,看呐!多好啊!

 

八、

这篇故事马上就要到了尽头。

现在是哪年?1820年……我已经五十岁,年到半百,我知道我是社会泥潭里最坏最不堪的市井小人,我欺骗、作秀、偷窃、害人……我干过世界上所有最不耻的勾当,铁石心肠,仇恨一切。

但那又怎样?我凭着自己的本事在社会的泥潭里生存了下来,养活了一家人。而那些善男信女呢?那些所谓“好人”呢?看看吧!这是一个人吃人,狗咬狗,你死我活的世界!好人全都死了,坏人才能活着。而那些警察、法律、统治者、教会……他们将自己的乐趣建立在穷人的痛苦之上,他们大肆挥霍,他们有法律的包庇和保护,他们站在穷人的血肉之上。上帝呢?老天呢?他高高在上,可曾看到一分这世界疾苦?那些神父、主教,天天传经讲道,告诫人们信仰上帝。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可曾想到你们的安逸,你们可以当圣人,是因为你们不用愁吃喝,是因为有人民的税养着你们,教堂之所以宏伟是因为穷人的苦难!这整个时代、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悲剧,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1789之后的世界本应迎来新生,可后来呢?那些高喊“国王万岁”的旺代农民呢?他们可曾做错过什么?罪恶的、血腥的1793呢?1815呢?我也曾心怀虔诚跪在神坛前祈祷,我也曾对未来满怀希望,但社会回馈了我什么?是贫穷、饥饿、凌辱、兵役、疾病……牢里的那些苦役犯,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多少人是因为快被饿死而偷了富人家的面包才被关进监牢?那些被警察掠走的孩子,那些被法院判处绞刑的父亲,他们又有何罪?

成为这样的人,我又能又怎样的办法呢?我的朋友,人生就是一部身处炼狱的,彻头彻尾的悲剧,我为活着背弃了上帝,出卖了灵魂;又或是一场闹剧,忙忙碌碌几十年而终将一无所有;又或是一场喜剧,供后人围观娱乐,成为他们的饭后谈资。我想逃离,好去莫回头,阔别这疯癫的世界。荒芜惨淡的悲惨世界里,人性泯灭如野兽,爱情卑贱是虚无,恶言与纠纷永远不息。我想流放这个世界!我也曾向夜晚哀求,乞讨希望,但夜晚都是如此吝啬,希望的价格又岂是我这种人能付得起的!生活就是孑然一人漫步在路上,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确实,我被打败了,我承认了,我放弃挣扎,于是日日夜夜和客人一起沉浸在酒精中麻醉自我。酒精真是好东西啊,在其中呆久了都会忘记自己曾经是谁。生命带着肮脏的苦涩侵蚀着我仅剩的思想,我成长为了我最恨的人。我恨自己,很他人,恨社会,我带着仇恨看着一切!可人生的闹剧又何时能谢幕,我又什么时候能梦醒啊?我的主,求求你,告诉我吧!我想流泪,但眼泪早就流干了;我想向上天忏悔,但心早就硬了。我的主,生命的意义何在?难道人生来就是要在黑白颠倒的炼狱里受苦的吗?我好像被锁在真空里,快要窒息。所以,我是谁呢,我需要一个向导,因为我已经迷失自我了。我是一个怪物!

朋友,笑吧,看,这就是我的人生,一部可悲的、值得唾弃的闹剧。我的未来如何?不知道,我只知道活一天算一天,也许未来我又会陷入贫困,或许哪天我又会像儿时一样突然一贫如洗。谁知道呢?这年头,发生什么都不稀奇,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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