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检票口的另一端有着银河的光辉

3月 17日

亲爱的 S:

又到春天了。

前几日的天气配得上说“山寺桃花始盛开”。可惜人间四月也尚未芳菲尽,只要现在穿上外套去楼下走走,就会被红的黄的各种颜色浓墨重彩填满眼睛。我一向厌恶春天的,可是这样的天气,即使是许久不拉开窗帘的我也会把遮光帘好好地拉起来,看看外面枝头发新芽。你以前说我们的房子要建得像皇冠镶珠一般高高在上,不过我觉得三层楼就蛮好,不高也不低,伸出手到窗外就能碰到白蜡嫩黄绿色的枝头。

可惜,窗户是死的。想要上手摸春天,大概要把纱橱粗暴拆掉。好在阳光能穿透玻璃窗,我们的房子就是这样明亮起来的,白墙纸也变成阳光的鹅黄色。

我重度花粉过敏,从来因此而讨厌三四月。季春时节只有你拉着我向外跑,我恨不得戴上泳镜出门。蓬蓬也喜欢往外跑,上次一打开门就往外窜,根本拉不住它。

无论如何,春天现在在我眼睛里都是很好很好的时节。在信封里放了一片郁金香花瓣,要记得拿起来夹在书页里,不然很容易腐坏掉。

这里的桃花开得最妙,浅红色的,是天边一片云。你应该来看看的。

 

4月 10日

亲爱的S:

春雨惊春清谷天,喜欢这句话。即使知道它并无实际意义,只是古人对季节的阶段式总结。

到春天的最末尾,惊雷夹杂着大雨轰隆隆地从天上翻滚而来。身边已经有了夏天的征兆,院子里的草一夜之间全部绿起来了,像是连夜从呼伦贝尔赶来,完成了伟大的迁徙。像候鸟一样,绿色就是这样随着季节,在某天从南方忽而飞到北境的天空中的。

医生说雨的声音助眠,就是所谓白噪音。刚开始我不信,但是晚上躺床上听疏疏落落的雨打新叶,真的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意识。这么多天,终于能让我睡个好觉了。

一切的树都疯长,从天上倾倒的好像是生命力而非混合灰尘的雨水,浓郁的鲜绿徐徐展开。唯独可惜,早上看花,粉红色的云稀落了不少。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默念三遍才没让泪珠滚出眼眶。似乎现在我整个人多愁善感得过分,连看到讨厌的花儿落了都要情不自禁哽咽。李清照写的诗,应是绿肥红瘦,的确让我看到了。

5月1日

可爱的S:

又去看医生了,在此之前满打满算三个月没出门。

总觉得这样的人生好像一团奇形怪状的毛线,五颜六色混杂在一起找不到头绪。谐音是“冒险”,这样说似乎也没问题。冒险就是你不知道下一刻要遭受什么,一条随机的小路岔口,怪物或者宝石就要降临,也可能向前一步便掉下山崖,粉身碎骨死于深渊。

写信也是医生教我的,多和你联系,事情就会好起来吗?哪里啊,就像你可以给衣服打补丁但不能让它光亮如新一样,不是什么都可以通过弥补就永远地好起来。

五月天气更热,只好短裤短袖地穿,但是蓝天也多起来了,任何一个白天的时刻只要抬头就是无法直视的烈阳。难得选择搭公车回家,夏天的下午坐公交车是最棒的,能看到绿色的树影与光斑在玻璃上摇摇晃晃。

我好想你啊。

 

5月12日

亲爱的S:

蓬蓬也想你,时不时就在你喜欢的那张椅子上蜷缩成一团睡觉。我把它养得很好,涨了两斤体重,现在肚子已经毫不退缩地鼓了起来,有一点橘猫应有的风范了。

之前总以天气开头,好像我们不熟悉似地。但是真要给你写点其他的东西,又不知道从何开启。这是所谓的心有千千结吗?

那么,千言万语凝聚成我好想你啊。

打算六月份去海边,我记得你之前一直说想去来着。替你实现点什么愿望,也好。也许你现在已经站在海岸细软的沙上了,正淌着水花读我的信?

那样最好。

 

5月15日

半夜惊醒了,梦到你在我面前扭曲变形。好可怕,宁可我不是我。

 

5月27日

又梦见你了,自高临下看着我歇斯底里割手腕,血流下来的时候好像倒映我的脸。很抱歉再写不出更多了,好痛,头好痛身上也好痛,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你的脸。

可以回来吗?陪陪我,陪我看山色天光。只是这样写就要流泪。你看不到我疼吗?

 

5月31日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求你

 

6月2日

亲爱的S:

从昏睡中醒过来了,睁眼就是医院天花板,惨白惨白,看着那颜色生命都要随之褪色,下一步便要流失。

老天不收我,生命还是要继续。你告诉过我的,世界永恒地有爱,但是这么信仰光芒和爱的人为什么早早离去了呢?还是说,你是上天不忍心我受苦因而派来的安琪儿,短暂地给我阴霾色的世界笼上些微天光。

医生推荐我去类似雪山那种地方,安安静静地好好修养,可你也从不是山间高士晶莹雪。雪是无悲无喜的,永远反射着天光。

但你会对我笑呀。

 

6月22日

亲爱的S:

我真的去了云南,你一定没法幻想这画面。出院没几天,我那么胆小的一个人半夜订好机票第二天就出发,好像用滴管小心翼翼挤上来几毫升你那些不顾一切的勇敢。

今天凌晨,真的在山顶看到日照金山了。是能够让人因为感动而非悲伤流下眼泪的壮丽。三点起床,爬了几个小时叫人牙酸的台阶没有浪费,真好。即使双腿酸痛得像被石杵细细从头到尾地捣过一番。

即使抑郁给我的大脑蒙上一层茧壳,我还有这具健康的肉体,比起那么多人已经足够幸运。下山的时候在山脚下看到拄着拐也要爬台阶的人,汗水细细密密爬了他满脸。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没别的只想求和老婆婚姻幸福,去年刚结的婚,可惜赶不上日出咯。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没问题,你一定能实现你的愿望的,我刚去山上了,还没用那次愿望,现在给你许上。

那位大哥一下子就笑起来了,说,小姑娘,愿望留着给你自己吧,不是我自己上的山,心不诚。但是谢谢你啦。

愿望留给我自己啊。昨天在镇子上逛街,摆摊的老奶奶问我,你来爬梅里雪山的,看到金山想许什么愿呀?我说我想给天上的人求个来生。她笑着跟我说,逝者的魂魄会在梅里的阳光下得到超生的,没事儿。

我说,好呀,如果日光照耀时灵魂有颜色的话,他肯定是能让我一眼就看见的那一个。

我没说谎,到真的看到丝绢般的粉接着橙又混杂金线的天光一寸寸盖在雪上的时候,我只是怔怔地看着,没有许愿。我在想,你是不是变成了雪花在看我呢?

安抚悲痛人群的说法:逝者并没有真的离去,他们会破碎成原子,成为我们身边的一切,成为每一片树叶和雪花的组成部分。雪山离家数千公里,这么短的时间里你大概到不了这么远吧,但总有一天,自我脸上拂过的一束风会成为你。

 

7月1日

亲爱的S:

从云南回来了,北方的暑热一下子迷得人睁不开眼。我被热风熏得闭上眼睛,下秒眼泪就流下来。本来我最爱夏天,每年夏天都要和你一起过的。玉著应啼别离后。诗意不对,文却应景。

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你还能勉力走路,但最多的是用你仍旧清亮的嗓音与我读诗。古诗,现代诗,杂兼着读,荤素不忌。那些安宁傍晚,天空是静谧的蓝,你的脸也融化在明暗晦涩的夜色里。如今恒常的诗歌再跨越不了生命生死边线,我是不是应该真的在半夜穿最素朴的棉麻织物,再给你默诵几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哭最没用,但这时候这时节,我每逢晴朗夏夜就止不住地号啕。经是无论如何也读不成了。

 

7月18日

做梦般的S: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第一次在医院得到病情转好的报告单和评价,连医生都狐疑,是否我掌握了作弊技巧在问卷上精巧地涂抹不属于自己的答案。但是连脑电波图也转好,医生便免了半信半疑,眉眼舒展,像阴云密布里射出一缕破开云层的日光。

“或许是你之前说的最近常常哭。医学上已然证明了哭泣能释放压力,眼泪也会排除有害物质。”医生说。

我信的。偶尔哭完拿蓬蓬擦眼泪,它眼睛里都充满怨气。好在泪水饱含的悲痛没有从它的皮毛里渗入身体,它还是一只特别开心的猫。

 

8月31日

有生命力的S: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最热的伏天快要过去了,冬天正在降临。

前些天你妈妈和我妈妈一起来家里,我给她们做你以前教我的土豆泥螺旋面。吃着吃着,三个人都哽咽起来。

你妈妈走之前让我好好保重身体,我报以眼眶中有泪的微笑。其实身体还好,只是心脏碎裂。我现在越来越勇敢了,能回想起你牵着我手跑在街道上,风卷着你的衣服后摆高高扬起。

你对我说,我们要好起来,我们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是你体内随时可能爆发致人死地的重病,还是长久根植于我五脏六腑的心疾。仿佛这样一内一外就是天生要相遇,上帝热爱对称,因而造出分形几何,蕨类植物叶片和我们这种巨大的玩笑。

可悲可叹,从来想死的还在活着,拼命要活的最后死去。好在,你或许真的变成我心里一场长久而潮湿的大雨。开始遇见的时候你是我心脏里润物无声的春雨,现在则伴随着近乎墨黑的云叫人不见天日,但一直以来都给这片干涸龟裂的心灵之土地滋润一点。

你已从雨中脱离开了,而我还蒙昧,被大雾迷了双眼。

 

9月8日

喜欢花的S:

连续一周未曾流泪,这对我来讲简直是生命奇迹再临,不亚于耶稣复活。

我想,人是需要自救的,在跌落山崖般的悲痛之后,筋骨尽断也要想尽办法疗伤。时间或许真是良药,现在想到你的居然更多是那些最好的画面而非浓郁的悲痛,比如你在生日送我大得有些夸张的一束玫瑰,隔着花瓣在烛光萤萤里也看见你脸红。

说起花来,昨晚踏着夜色回家,看到隔壁院子的花墙种了一整面呼之欲出的,做梦一样绮丽的颜色,像是茎块长出浓颜料。如果是你一定会一整夜坐在花墙下,力图一丝不苟地画下来,但是我太粗糙,手不灵光,在绘画方面能做的仅限于涂抹色块。

想了想,人生最大的失误大概是和一个必死之人陷入热切到荒谬的恋情,第二是没给你赠更多花。你那么爱花的一个人,最后时刻看的全是冬天荣荣枯枝,想必即使身陷昏迷囹圄也愤懑。

明天去你坟上献花未免显得矫揉,大概会等天光大亮的时候去找邻居要些种子,种在我们的花园里。要是你在云上能看到它们的话,会夸夸我吗?

 

10月14日

亲爱的s:

很不幸的,邻居的慷慨也没能让鲜花在日渐下降的气温中发芽,再次证明了天行有常,命数或许不是逆流那样简单,勇进即可。

天肉眼可见的冷起来了,又快到冬天。你也在冬天随着最后一片落叶飘零,这个残忍的事实让我至今难以对任何一片枯黄的叶子报以无畏的直视。

好在树都还绿着,有时间给予我遐想。或许今年的叶子里就有曾经构成你的原子了。把落叶收集起来,所有的原子无序地拼合的时候,会因量子涨落而在某个平行宇宙里重新组成你吗?

写着写着眼泪又流下来,别哭啊。

 

10月31日

好害怕,别再冷了。

 

11月3日

下了第一场雪,哭了很久。今年的雪来得好早。还是疼,渗入心脏的密密匝匝的疼痛。原来心真的会碎的。

本来以为我走出来了,为什么我还是不够好呢?抱抱我好吗?生命,生死轮回这些东西都太玄虚了,我真的只是想被抱一下,仅此而已。

 

11月17日

雪化了。

 

12月1日

在天国的s:

这两天总算好些。人生的痛苦也像英文单词一样地被艾宾浩斯曲线掌控,在高低错落的弧度忽上忽下中我也沉浮,好在我没再溺水。我近乎偏执地认定,肯定是你在天上推了我一把,让我浮出海面。

去年这时候你已经说不出话,一天二十四小时清醒不到三十分钟。医生劝我,对你来讲这个样子离开才是解脱。我一直知道啊,是我自私又懦弱,想留你陪我,才让你受了那么久的苦。

最后我在你床前说,下次再发作我们就回家,好不好?即使你已经枯槁了,你仍然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点头。再往后的事情,或许是大脑不想让我记得,我就忘了。再清醒过来,只留神色悲怆。拜托不要怪那时的我,死去的你躺在柔软的白云上就不用再想其他,我还要千疮百孔地活下去,明天之后是又一个明天。

那时候最恐惧的“明日”,居然也过了三百多次了,真好。

 

12月9日

冬天的s:

医生说我的用药量可以减半。今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又在雪,凉凉地在我手心一瞬就融化无踪,因而也看不清雪花的形状。

我不再怕了。

 

12月26日

暖和的s:

圣诞节快乐!一年来第一次真心地给他人以祝福。前几天和妈妈一起安装了超大号的圣诞树,蓬蓬把它当成猫爬架上蹿下跳去够那些亮晶晶的彩灯与花球,扯断了好多树枝。

你离开的那天是平安夜,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平安了。走在路上,每片云都像你的影子。今天居然又能安安静静地围炉烤火,时间或许真是良药苦口。也许我会走出来,也许我永远不会,我想后者的概率更大。但是,但是,至少我又能做好梦了。

今天圣诞节的气氛还没有散去,就像春节初一那天烟花的硫磺味道飘在空中一样,到处都是热红酒,烤栗子和暖红色的圣诞老人。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说你喜欢暖和的东西,我想,圣诞或许是唯一一个冬天里让人感觉到些许温暖的时刻了。

今天,放下那些为你祈福而读的诘屈聱牙的经卷,暂时走到风里去。

要平安啊,即使在遥远的我看不到的那边。

-END

ps:突然发现这是我第一次在这边写完全意义上的HE…上大学真是改变了人很多。

重新改了一下标题,来源于《离去之原》这首歌,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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