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飞招式

小时候家旁边有一座山叫龛笼山。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座山的名字,闭塞,总觉得把我们都困住。山里面有一个废弃练功场一样的地方,大家都管那里叫古塘,可能因为里面有两座看起来挺古老的池塘。

我总觉得那里真的像个神龛,不开也不闭,但是有一种把人封在内部的气场。有传闻说古塘是龛笼山某个已逝门派的遗迹,还有着某个古老屏障法阵的遗存。我一直在心底深信不疑。

但是我十几岁那年古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一年有一场天下仙侠大赛举办得沸沸扬扬,几乎全天下修士和俗人都有所耳闻。那个时候还在入门比赛的阶段,龛笼山脚下的城里也设了分赛区, 来参赛的选手都需要一个安置和修炼的地方,就有好多五湖四海的修行人去了古塘。我从来没有见过古塘有那么多人。平时我印象里的古塘太空太静,明明在山深处却连鸟声都听不到,一个人转悠一天都见不到除了砖缝草以外的生命,现在却走十步就能碰上一个衣带飘飘的修行人。这种感觉非常新奇,我总觉得矛盾。可是我姐跟我说,古塘里有那么多住人的庭院,说明它本来的职能就该是这样的。但我还是觉得有种隐隐的违和。

那段时间我总跟着我姐去古塘。因为我姐一来二去不知道怎么做的,和其中一个修行的男的谈起来了。我从来没见过修行人,新奇得不行,于是总跟着她往古塘跑,一来二去也熟悉了不少。从前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是清风一样飘着的,容不得我们这些俗人触碰,后来才发现其实也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我姐每次总是到古塘扔下我就跑,我就去找修行的女孩们玩。她们都跟我姐差不多岁数,我已经很善于和这样的女孩相处,每天一大半的时间都跟她们泡在一起。她们不修炼的时候我们就在古塘里漫无目的地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闲聊的内容总是记不清,但闲聊的时间总是最快乐的。然后我们走到那两座池塘,有谁问我这个本地人古塘的历史。我说其实本地人也不是很清楚,古塘没有历史,只有传说吧。

我们都不敢往池塘里扔石头,怕惊扰什么先祖的魂灵。两座池塘都正正方方的,人工痕迹很重,面积不大,但是谁也不知道有多深。水里从来没见过鱼,也没有萍、没有草,连风吹过动一下涟漪都不曾。水一直倒是很清很净,但颜色是几近于黑的墨绿,视线投过来什么也看不见。死气沉沉的,但我有时又觉得它们在呼吸似的。这样谁都不敢随意惊扰。

两座池塘对面各有一座廊亭,我不知道那个建筑叫什么,正方形的廊,或者平顶的亭,于是就叫廊亭。我目测两座廊亭和两座池塘都是一样的面积,从上面俯看可能是方方正正四个小正方形。我们在那里猜了好久它们设计的作用,谁都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说法,最终只能认定是玄幻方面的用途,对它古老的神秘感无可奈何。

我跟着她们修炼,看那些用剑打架的招式,或者捻个诀飞来八块石头的招式,都觉得没什么意思。她们也不会让我马马虎虎学点,怕我拿剑割了手,或拿石头砸了人。我最感兴趣的招式是她们随时飞起来再落到高处的技能,看起来又潇洒又便利。她们很乐意教我这个,因为这项技能是修行人很基础的一招,又没什么安全隐患。其实我那个年纪零基础开始学已经有些吃力了,但我确实也志不在此,只图个好玩。每天她们练功练剑练诀,我就在旁边练飞起来那一步,也非常快乐。

这群人在这里待了大概一个多月的时候,夏末的玳瑁节到来了。住在古塘里的修行人里,有一撮是从一个大门派抱团来的,承其门派的福,在古塘举行了玳瑁节的活动。所有人都聚在两座池塘前的广场空地上,那应该是第一次古塘里所有的人聚在一起。他们修行人玩的好多玳瑁游戏我们都不会,我和我姐就在旁边围观起哄,我姐给她男朋友使劲加油,我就用力喝倒彩。我对那一天下午的印象特别深刻,还记得天是阴的,看起来要下雨,但是空气里没有雨的气息,只有古塘幽幽的石头味。空气中可能有一些雾,或者是他们修行人玩出来的烟雾,再或者是我回忆的滤镜,总之有些朦朦胧胧的恍惚。

我记得他们其中一个游戏,是比拼谁能不用飞起的招式从水塘的一侧飞到另一侧的廊亭顶上。可能是已经玩得太开了,或是男生们大多不在乎可能存在的规矩,大家似乎都对跨过池塘和踩上廊亭没有顾虑。他们一个一个飞到廊亭顶上,也有人落在廊亭里。底下的人叽叽喳喳评论,决出好几轮谁赢谁输。我看不懂,只觉得所有人都轻轻飘过,除了落点高低没有什么区别。

大概是我姐男朋友的几个损友,喝了些酒便叫嚷着应该让两个小妹妹也要参与玩玩游戏。我姐一脸不要钱地被拉去起哄,反正怎么又跟她亲亲男友秀了一场。我大概也被节日气熏的有些不管不顾了,只站到那群刚从廊亭上下来的选手中间,颇有些炫耀意味地扬着下巴说我能飞到那边的廊亭上。大家听了更起哄,都叫我飞一个,可能有谁还夸了海口,只要我成功了他就如何如何。到这关口我反而不愿真的试试飞上去了。隔着两座不知深浅底细的塘,我看着绿色的水只觉得发怵。我于是转过身去,说我还是先在陆地上试试,我怕掉进两座古塘,节日只余下恐惧。

我背对着古塘和两座廊亭,两旁是要去比赛的修行选手们,我向着前面不远的石板路飞去。

这就是我对古塘印象最深的那段记忆了。

 

现在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我总觉得违和。因为那是古塘最热闹的一天,而在这最热闹的一天,我记忆里古塘的土地却还是幽静古远的。

于是我们永远成为了古塘唯一的生气,在传说之外,成为了在古塘遗留下些许气息记忆的幽灵。许多年后再次想起古塘,再轻轻问自己一句,也许龛笼山真的在龛笼里?

总还是大人们喝的酒太多了,那一天都被蒙蒙的醉意笼罩着,分不清晌午还是傍晚。

我的记忆像梦一样模糊不清。

古塘的热闹早就离我而远去了,甚至龛笼山都变得遥遥。或许那里的日子也只是一场梦,飘过了就不再有。

我不记得我当时有没有成功飞起来了,至少现在的我早已深深落在地上。玳瑁节后又过了不到一个月,分区的比赛结束了,大家纷纷和我们挥着手告别。有人带着更进一步的入门令牌回门派好好准备,有人一走就是永远阔别赛场。可能很多人都哭了,大家都从天南海北来,相拥只当是永远。小时候我把这些看得很重,现在才真切感到龛笼山真的只是一个小赛区而已。我连当年最后拿到天下第一仙侠的冠军名字都记不清楚了。大多数当时古塘里的人,最后也没走上以修行为生这条路。我们再也没遇过交集。我姐没过多久就和她那个男朋友分手了,我甚至不记得原因,也许就是异地。然后我要去另一个城市上学,北上到安然的平地,再不困在曲曲弯弯的山里。最终我们还是都离开古塘了。

 

我还记得修行的人们走后第二天早晨,我和我姐站在静静的古塘里。石板缝里小草一动不动,没有鸟叫声。池水依旧晦暗不明,没有风,廊亭方方正正。我盯着两池前面的空地,想起玳瑁节他们就站在那个位置起飞。我们也该回家了,我姐问我中午想吃什么。

古塘一直都太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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