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矛盾冲突)

这是车祸以来他做的第一个梦。

梦里他躺在田野上。不是那种广阔到无边无际的田野,是那种一眼望不穿的、模糊的触手可及的,在晚霞下晃着粉色的麦子和朦胧的光。也不是那种舒展平坦的田野,是拥挤的温暖的,像母亲的拥抱。

他随意地卧在大地上,土壤湿润却不黏稠。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感受身下的田野慢慢承托住自己的身体。大地在流动。阵阵暖风吹来,田野难以察觉地流动着,但他感受到了。他舒展自己,任凭麦浪带着他荡漾。他飘到了一棵胡杨前,觉得十分眼熟,半晌才想起来是学校门前有一棵。夏天的体育课上,他总爱趁老师不注意的那几分钟时间,飞快地跑到树下猫着乘凉,等老师发觉少了人后再偷偷溜进嬉闹的伙伴之中。病房的窗外也有一棵树,是棵四季常绿的松树,长着长针的枝桠矮矮的。它不欢迎所有乘荫的生物,因此它虽然枝叶茂密却很少有鸟儿光顾,连麻雀也不曾来过。

他不记得梦里的自己有没有攀上胡杨光滑的躯干去摸摸它顶端的嫩叶,但母亲面前的这个自己显然是做不到了。车祸影响了他脊椎里不知道哪根神经,他的左腿完全没了知觉。

他花了半年时间去接受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又花了另外半年去消化那些难以消化的安慰,他找了心理医生好让自己积极起来,但总有那么一个东西堵在他心头让他不得安宁,像是一棵参天大树长在道路施工计划图的正中央。他的医生显然也看出来了,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厚重的镜片后长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她不擅长拐弯抹角,也不善于表露悲哀,尽管她确实同情她的每一位患者,但他认为,对他这样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男性来讲,这样的一位医生反而能省去不少不必要的问候。

今天他主动约了这位医生,他想要聊一聊,地点定在了离医院不远的那家咖啡店里。

“你今天上午约了我,”他的医生要了一杯热可可,“怎么了?”

“你知道,我们已经见过很多面了——这是第几次了?应该能有三四十次?算了,我不记得了。无所谓了。对,我约了你。我是觉得,我觉得……”

他沉吟了两秒,“我觉得我是能够接受这件事了,”他低头盯着他轮椅在地面瓷砖上的倒影,“你看,像今天,我来了这咖啡厅。我并没有你之前说的那些抵触的那些,那种砸轮椅的那种,那样的想法……”他摸摸胡子,仍低着头。

医生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但我、我……”他叹了口气,似乎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我还是觉得……怎么说呢……”

“觉得别扭?”医生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是想说,你不会像我之前说的,出现那种烦躁、愤怒或者说,绝望的那种心情,但你还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是这样吗?”

他扭过头,对上了她的视线,轻轻点点头。

“你这几天都待在家里吗——你母亲今天好像没送你来?”

“我没让她来,我想自己出来转转,”他拿起桌上纸巾盒旁的店长名片端详起来,“对,我这几天都待在家。”

“你也许该多出门溜达溜达,多找些人聊聊天,或者去公园找那些老头儿们下下棋。多找点有意思的事儿干,别让每天都一个样估计会好一些。”

“我妈本来说想拉着我去东边那个小公园的。”他回答道。

她抿了口可可,朝着他鼓励式地点点头。

他用手拄着头,望着窗外眨了眨眼,“但我没去——你说得对,确实应该多出去转转,在外面会比家里好多了。”

医生看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自己包里拿出了一张纸和一根铅笔。“来做张问卷吧,我们诊所要求的那个,每月一次的那个调查问卷。你做过的那些我也就不给你看了,这张你应该还没做过。”

“这张是主要关于什么方面的?”

“关于人际关系的。现阶段与你关系最亲密的人是谁?”

他把头从窗外转过来,“我妈吧。”

医生又问了很多,关于他的朋友、同事、邻居等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最后她敲了敲笔,照着问卷念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和你最亲密的人,你母亲,关系融洽吗?”

他笑了笑,“融洽呗,那能有什么不融洽。”

她也笑了,“你觉得你母亲的关照会为你带来压力吗?”她边写边说,“我见过一个女生,在上大学,家里不是特别富裕,出去玩的时候骨折了,那几个月跟父母关系一下子变得可差了。”

“为什么?”

“那女孩儿从小就特别自立,也特别孝顺,家里还有个在上学的弟弟。她一不小心骨折了,本来说让她爸妈别担心,学校里有同学和老师帮忙,结果她爸妈俩人一起,专门放下工作从老家来照顾她,她觉得自己又让爸妈破费又让家人费心了,特别伤心。”

他沉默了,又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一只鸟正好从枝桠上起飞。他没看清那是什么鸟,像是乌鸦又像是喜鹊。他明白在他看来那个家每天都变得愈发小而压抑的原因了,他看起来努力接受了他残疾的身体,看起来积极地生活着,不断以笑脸回应所有关切,但他知道那只是看起来罢了。他想让自己看起来好一些,他看不得母亲的泪痕和那已近花甲却仍要为他操劳的身影。

“去试试写作吧。”医生的话把他的心思拉了回来,“你上次不是说你喜欢写些随笔和小说什么的——去写写吧,有些东西写出来就好了,也能让你母亲放心些。”

 

 

一场关于田野的梦终于让他坚定了下笔的决心。他每天埋在书海里,妄图在名著中找到一点点带灵性的词汇,能够描绘出他梦里那片无与伦比的世界。这么做的结果是,田野在他脑中久久萦绕。每晚他闭上眼,眼前不是无尽的黑暗,而是粉红的天和堇色的草。

夜晚他在梦中的田野畅游,白天他拿笔描绘梦境。他细细搜集各样如梦似幻的成语和词汇,写下一篇篇随笔和散文,主题都是那片田野。

面对儿子突然热切的创作,母亲感到欣慰而好奇,“田野?那是片什么样的田野?我小时候那会儿学校后山就有一大片田野,到了夏天全是绿油油的,那时候天也特别蓝。”

他笑着摇摇头,努力给他母亲笔画着,“是一种拥挤的、缩成一团的,那种。好像四周都是雾,但又能看清,然后天空是粉色的,靠近地面那一些变成了红色。那种颜色,像是,像是粉末飘在空中形成的……我怎么说呢……你能想象到吗?”

母亲的一生中从未见过粉色的田野,也不懂遣词造句到底需要怎样费脑筋,但她能感觉到儿子的兴奋,她为此感到高兴。

母亲笑着说,“我是有点想象不到了,你不如发到网上去让大家都看看,没准有人跟你有共鸣呢。我那天看到一个人,他写诗完了发到网上去了,写得还真挺好呢。”

 

 

他发现自己是梦里田野的造物主。

他仍旧躺在那流动的大地上,望着朦胧的粉色悬日,想起小学——也可能是初中的课本上似乎有这样一幅插图。那是本什么书来着?不应该是地理,现实中没有这样的太阳。那估计是本语文书。小时候的语文书插图都很精美,但那个年龄的孩子似乎还不能完全地发现这些美丽,总是用他们的黑笔四处涂涂抹抹。他想起来自己曾在蚂蚁搬家的一幅图画边加上一只巨大的鞋印,又为蚂蚁们加上了惊慌失措的表情。蚂蚁,对,蚂蚁,这田野上有蚂蚁吗?他突然好奇起来。

他扭过头,望着一株茂盛的草。那草稳稳地扎在土中,旁边没有任何昆虫留下的孔洞。他抓了一把土攥在手里,闭上眼睛,想象着那样一队蚂蚁在草旁安了家,几只小蚂蚁从他们错综复杂的洞穴里爬出,探着触角寻找食物,一只巨大的兵蚁挥舞着上颚保护着他们的家,蚁后则正在洞穴的最深处静静梳妆,她即将承担起繁衍种群的重任。

他在脑海里慢慢描绘着:那是一群棕色的蚂蚁,他们的细长而带着细纹的触角,米粒大小的胸部和腹部,他们走起路来摇头晃脑的样子,和同伴碰碰触角的友好交流……他甚至给每一只蚂蚁都赋予了一些小特点:这只腿长一点,这只少了一截触角,这只身材最小却爬得最快……他本以为这些小蚂蚁们只是他童话故事的素材罢了,直到他睁开眼发现原本平整的土壤上出现了孔洞,接着冒出了几个昆虫的头。这些小昆虫爬出来,有一只爬得很快,却还没一团灰尘大,有一只个头巨大,强大的上颚展现出他可不好惹。

他万分兴奋而惊讶地意识到这群蚂蚁从他的脑海而来,他想创造出一副拐杖,或是一个轮椅,但没等他成功,白日便到来了。

但有了经验后,拐杖和轮椅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他先在脑海中描摩出一个大小和体积,接着加上它们的形状它们的结构,最后是那些金属的质感和触感,是每一颗螺丝的位置和松紧。最终,一睁眼,一幅拐杖正落在他手边,而轮椅停在草甸上。

他睡得越来越久,梦境也越来越长。温柔的阳光下,他推着轮椅把自己送到了胡杨树前——他打算爬上去,去看看这田野究竟有多远。

扶着树干站起,闭上眼睛,双手抚上树的枝干,顺着树皮的节理一路向上,慢慢地摸到了一块凸起。他依着凸起作为支点,缓缓地小臂发力,接着是大臂、肩膀、腰腹。他在心中默念着对双腿的命令,尤其是左腿,让它绷紧、弯曲,好用双腿把自己固定在树上,才能让双臂去攀附更高的枝干。但他的腿没有回应他的命令。不行,这样不行,我得换个方法,他想。

他开始细细构想着自己腿部的每一块肌肉,它们的长度,它们的形状,它们什么时候该发力,什么时候该舒张。他想象着神经牵引每一寸肌肉,想象着血液流经腿部,想象着每一个细胞的代谢工作。他暗暗倒数着,在随后一秒一下子发力。他感觉到了身体和树干摩擦带来的些许疼痛,高兴地发现双腿承住了自己的身体,接着他伸手抓住了胡杨旁生的枝桠,似乎找到了孩提时光爬树玩耍的诀窍,一步一步把自己送到了树冠高处。他向下望,田野泛着一层淡金色的浮光,薄薄的像一层纱铺在大地上。但它又依旧是那样拥塞迷蒙,茫茫一片的温柔暖融。

梦里的世界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像现实。他在田野上奔跑,在池塘里游泳,在树洞里小憩。他给自己建了房子,养了只小狗,开垦出了一小块荒地,他甚至创造了一位人类朋友。他又为他的朋友创造了妻子,让他们生下了一儿一女。他还创造了村庄,村庄慢慢成了城市,城市渐渐成了国家,他在梦里成了王。他是他梦境里的女娲,他是他梦境里的上帝。

 

 

太阳出来前,他生活在梦的世界,太阳出来后,他生活在文字的世界。每个白天都是他用文字回味夜晚的过程,就这样他写了五年。五年间他很少出门,写下了几百万字。他带着他几百万字的书稿投给了出版社,在听说了他的人生经历后,一位编辑非常兴奋地请求和他见面。

编辑戴着一幅黑色细框的圆眼镜,显得脸也圆圆的。他个儿不高,头发剪得很短,身上穿了件毛衫,又打了条领带,颜色很搭,看来是细细打理过了。编辑恭恭敬敬地进了屋,在见到拄着拐的他后露出了一个悲伤的微笑。

“这是因为一次车祸……”他把他车祸以来的故事七七八八告诉了年轻的编辑,听完后后者脸上随即浮现出了一种严肃而庄重的神色。

“您后来又是怎么走上写作的道路的呢?”编辑问。

他的答案里包含了他的母亲和心理医生。

“您是一直喜欢写作吗,还是在那之后才开始写东西的?”

他提到了他的高中老师、母亲和心理医生。他不该提到车祸的,他想。

他想要聊聊田野,聊聊他造梦的能力,他想讲他梦里的村庄、城市、朋友和蚂蚁。但编辑似乎对他的人生经历更感兴趣。

“这样的一次变故对您的写作会有什么影响吗?”

他不知道。明明两人彼此面对着面,他却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编辑和他聊了很久,剩下那些他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临出门前,编辑非常感谢他,他对他说:“谢谢您,我想今天的见面带给我的远超那些文字。”

他愣住了,发觉那五年田野上的美丽时光终是场仅他可见的烟花秀。只有在那片田野,他才是造梦的神祇,是自己的主宰。离开了那片田野,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他意识到人们从未欣赏过他的瑰丽梦境,他们只是在欣赏他那挣扎的姿态。编辑是来拜访一位轮椅上的奋斗者,而不是一位作家,不是造梦者。

夜漆黑无月,他迟迟进入梦境。他看到橘黄的太阳挂在头顶,阳光所照之处燥热难耐,这是田野里第一次旱灾。

 

 

作者阐述:

估计是最命运多舛的一篇了,这版大概是第三稿😢

原稿当中最欠缺的算是一个合理的清晰的主线,现在这版写完了也还存在一些没来得及改的问题,一是感觉故事的结尾收束过于仓促,人物有一些理解其实没很好展现出来,二是篇幅结构上来讲觉得还是不够好,开端可能有些过长(一加对话篇幅就会变得很长)。

这次的修改其实主要就是为了把主线故事合理化,现在感觉能说通了但还是不够细致。

这次修改完了觉得以后写什么东西可能还是需要先对整体长度篇幅大小有一个估量,否则容易在该简略的地方花费太多笔墨,该详尽的地方又没精力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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