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请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致我亲爱的母亲:

         我难以忘却您碧蓝的、像流星一样闪烁的双眼,难以忘却您婉转悠长的歌喉。像孤独的人追不上太阳,像胆小的人潜入深海。但您却转身步入遥远的云霄。请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我会狂热地向您奔来。

 

 

这是奥莉维娅头一回独自一人踏上一片陌生的土地。从旧金山直飞墨西哥城仅仅要四个小时左右,当飞机落地时奥莉维娅还有些恍惚。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就这样开启了一段独自旅行的时光。这是从未有过的。

奥莉维娅有些手忙脚乱地取好行李,打开手机,查阅自己订的那家民宿的位置,又费劲地拦了辆出租车,准备这就出发过去。

这家民宿是奥莉维娅在一个网站上从像海一样向她涌来的广告和酒店推送中精准挑到的。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情,奥莉维娅并不想去住一些大酒店,或是装修得完好又现代风的民宿。她一度很苦恼,直到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看到了这个推送。这家民宿有个很温馨并且直白的名字——索菲亚小屋。房东索菲亚是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墨西哥女人,一个人住着算得上很空旷的小别墅,便随即将房子改成了民宿,想着哪天也可以作为一个旅人的歇脚地。奥莉维娅很喜欢网上放出的图片里房子的风格,带着家居气息,就订了下来。

坐在出租车上,奥莉维娅有些忐忑地给索菲亚打去了电话。不多时,电话就被人接了起来。耳边的听筒里传来了一个苍老但和蔼的声音,对面的人操着一口带着墨西哥地方口音的英语向她问好。奥莉维娅赶忙做了自我介绍,索菲亚奶奶听后笑呵呵地说她等候着她的到来。

通过电话后,奥莉维娅才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她疲惫地靠着出租车上的靠垫,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勉强维持着她的清醒。她不该在这里的,她应该在洛杉矶,她应该在学校,她应该在母亲的怀里。但她现在在墨西哥。

车窗外的街道上并没有很多人,可能因为今天并不是假日。三三两两的过客或拖着大箱子,或背着宽大又沉重的包,不知道去往何方。现在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天边的阳光很灿烂,云层慢悠悠在高处流动,折射出带着点梦幻的颜色。无端地,奥莉维娅想起两天前的那个傍晚。

 

 

那是个最冰冷的傍晚。 尽管因为正是时候,天边已然染上了几分夕阳的颜色,火红而绚烂,朦朦胧胧的微光透过厚实的云层洒了下来。公路上起了雾,窗外的一切便像隔着毛玻璃似的,有些模模糊糊,将奥莉维娅包裹了起来。她身着一袭黑裙,与这天、这山、这景,愈发显得格格不入了。映入奥莉维娅眼中的,只有黑白两色的自己。

这是在自七岁之后的九年里,奥莉维娅第一次踏上加州一号公路。

奥莉维娅有些木然、又拘谨地坐在父亲的宝马车的副驾,手轻轻搭在膝盖上,看向窗外。奥莉维娅沉默着,倒是她父亲先开了口。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在旧金山有几处房产,你来这边之后,就随便挑一个住吧。”奥莉维娅应了一声,就又闭紧了嘴巴。她紧抿着的嘴唇如脸色一般苍白,是像别在她领口的白百合一样的颜色。

 

当晚,奥莉维娅就搬进了旧金山东湾区一处尽可能远离她父亲一家的房产。

在七岁那年奥莉维娅的父母离婚后,不久她父亲就再婚了,奥莉维娅并不想去打扰他们一家的生活,况且他们大抵也不愿看见她的存在。

东湾区就很好,奥莉维娅想。

这里虽远不如父亲所居住的北湾区繁华与富有,但却很安静,也适合她整理心情。东湾区没有北湾区那么冷,也没有南湾区那样又闷又湿热,但常住洛杉矶的奥莉维娅还是不怎么适应。

奥莉维娅独自搬着零零散散的行李推开了别墅冷清的门。沉重的行李压得她直不起来身,肩膀上挎着的大包沿着胳膊一点一点下滑,最终“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奥莉维娅顺从着这股力,将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如果不是母亲突如其来的绝症,或许奥莉维娅永远也不会回到旧金山。

 

在童年时期,旧金山承载了奥莉维娅的许多美好回忆,有在市区里的,也有在湾区、在一号公路上的。但那大多都是同母亲一起的。

七岁的那个夜晚,她迈着细碎的步伐帮母亲把大大小小的行李,一件件搬上了敞篷车。其实母亲的行李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奥莉维娅的。就像她那个足足有她一半大的小熊维尼玩偶,母亲承诺等到了洛杉矶再给她买,但奥莉维娅还是坚持把它放上了车。最终母亲也并没有阻拦。

那天晚上的天很晴,奥莉维娅能清楚地看见一颗、一颗簇拥在一起的星星。月亮也很明亮,带着冷意的光照亮了公路前方的路。敞篷车拦不住开始汹涌的风,母亲提醒奥莉维娅戴好帽子,但她却只顾探出头去,为了追一只带着海的气息的蝴蝶。

就这样,奥莉维娅把属于旧金山的美好回忆都同母亲一起打包走了,现在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个城市突然间对奥莉维娅陌生了起来。

 

 

奥莉维娅迷迷糊糊中觉得有谁在拍自己,还夹杂着大声的带着墨西哥口音的英语。她浑身一激灵,发现自己竟然在半梦半醒中睡着了。奥莉维娅急忙用冰凉的手掌贴了贴面颊,让自己清醒过来。她转过头,就对上了司机有些不耐烦的表情。司机连比划带说,勉强让她明白了现在的处境。她之前给司机的地址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现在他们正处于人烟稀少的郊区,索菲亚小屋也根本看不见影。奥莉维娅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试图再跟司机进行交流,他却不耐地冲奥莉维娅摆了摆手。

最后的结果是,司机仅仅把她载到了附近的一个便利店,就丢下她和一个不大的行李箱扬长而去了。奥莉维娅想要打开手机上的地图看看,但却发现手机的电量早已耗尽,恍惚间她才想起昨晚浑浑噩噩的根本没给手机充上电。漆黑的屏幕反射出了奥莉维娅疲惫又透着崩溃的面庞。冬日的天黑得很早,天空的颜色已经隐隐约约地暗了下来。街边的路灯在这一瞬间亮起,将奥莉维娅孤单的身影映照在了地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办,只能一个人抱着行李箱坐在了路沿上。胸口母亲留下来的项链无法给予她一丝温度。奥莉维娅心里有点发慌,她握住安静地躺在皮肤上的小鲸鱼,想要它给予自己一些力量,可这都是徒劳。

奥莉维娅本来坐上飞机前就没吃什么东西,此时饿的已经头重脚轻,浑身轻飘飘的。她坐在路边,看着以前和母亲一起买的小巧的行李箱,上面还贴着贴纸、涂着涂鸦,远方的寒风毫不留情地吹了过来,冻得她鼻子发酸,眨眼间,泪便落了下来。

奥莉维娅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一个人来墨西哥,或许一开始是想要借旅行来放松心情,寻找快乐。但现在只让奥莉维娅觉得委屈与无助,她抑制不住地抽泣着。她不明白自己要怎么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母亲的离去在奥莉维娅的生命中狠狠挖去了一大块,那里现在只剩下黑洞。奥莉维娅茫然无措地不知用什么去填补那块空缺,她从未经历过身边重要的人的离去,甚至上一次参加葬礼时还是十年前。

当时是参加奥莉维娅爷爷的葬礼,但奥莉维娅从出生以来和爷爷见面的次数几乎掰着指头就能数的过来。所以当时小小的她懵懂地站在人群中,跟着大树一般高大的、挡在她面前的人一起低下头、一起流泪。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而哭。只有在爷爷的棺材下葬时,奥莉维娅好像才幡然醒悟,那个土坑、那个墓地是一道绝对的屏障,是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的地方。人被放了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所以奥莉维娅挣开了母亲温热的怀抱,跑到了墓边上,看着被装在名贵棺材里的爷爷被一铲子、一铲子的土盖上。

那是只有黑的世界。

意识到这一点后,奥莉维娅害怕地大哭了起来。

死亡是无解的命题。

奥莉维娅没办法缓解母亲的离去给自己带来的巨大的创伤,而她生活中的一举一动牵带起的回忆不断地将伤口扩大、撕裂。她的生命中将再也没有白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没有很久,但奥莉维娅觉得此刻的时间与痛苦被无限拉长了。她蜷缩着,手脚被冻得冰凉,大概饿的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突然,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奥莉维娅埋在胳膊间的头勉强抬了起来,来人身上带着的一点温暖的气息让她身边的冰霜缓缓解冻。

这是个墨西哥大叔,他挂着和善的微笑,邀请奥莉维娅到便利店里来。原来是他经营着这个小小的便利店。大叔将奥莉维娅拉了起来,帮她提着行李箱,推开了便利店的门。扑面而来的暖意将奥莉维娅包裹住,她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大叔没有问她太多,只是看她憔悴的面容和哭的红肿的眼睛,拿给她了一条热毛巾和一袋面包。奥莉维娅道过谢后接了过来,胡乱擦了擦脸之后撕开面包的包装,一点一点啃着。无端地,奥莉维娅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急忙吸了吸鼻子,把那点眼泪憋了回去——她不想在人前丢人。这个墨西哥大叔是个热心肠的人,看着奥莉维娅吃东西,他还善意地操着让人难以辨别的墨西哥英语开解道:“小姑娘,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放弃生活啊,困难的时候总会过去的,也许笑一笑就迎来了明天。”奥莉维娅沉默着应下了。

吃过面包后,奥莉维娅在便利店给手机充上了电,在备忘录找到索菲亚小屋的电话,打了过去。很快,那边便接了起来。索菲亚的声音中透着担心,在得知奥莉维娅迷路在了郊区后,她安抚了奥莉维娅,说自己会马上过来接她。挂下电话后,奥莉维娅终于放下了心。在这个异国他乡的陌生的地方,她的安全感总是很薄弱的。以前总有个与她同行的,能为她打点好一切的人。但当那个人离去后,奥莉维娅就像只被推下悬崖,被迫学会飞翔的雏鹰,只能颤颤巍巍地在空中飞向远方。好在她现在浑身已不再像几十分钟前那样冰凉,吃下的面包也让她有了些力气,也让她有了一点勇气。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便利店门口,是索菲亚来接奥莉维娅了。奥莉维娅拉开车门,对上了索菲亚的眼睛。索菲亚看起来已经有六七十岁了,头发花白,脸上却挂着灿烂的笑容,推起层层叠叠的褶子。索菲亚有着墨西哥人普遍的棕黑头发与蓝色眼睛,只是那眼睛显得已有些浑浊,但却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索菲亚坐在出租车里面,伸出干枯的手将奥莉维娅拉上了车,热情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你从哪里来,孩子?”

“美国。”这是略显拘谨的奥莉维娅。

“不用紧张,不用紧张。”索菲亚笑着对她说。

索菲亚是个非常健谈的老太太,一路上一直拉着奥莉维娅谈天谈地。她的口音让奥莉维娅辨别起来很费劲,以至于让她们的对话有些艰难和错位,不过索菲亚没有在意这些。奥莉维娅想要一个安静的空间自己整理整理心情,她们之间无止境的对话让她感到疲惫,也有一丝烦躁,但索菲亚好像并没有察觉到。奥莉维娅也只好端着假笑,态度敷衍着应声。

在一番折腾后,天色早已黑了下来,这里的夜晚晴朗无云,星星就缀在夜幕上。奥莉维娅终于和索菲亚一起来到了索菲亚小屋。这是个从外观上看很温馨的小别墅。

“快请进。”索菲亚大笑着将奥莉维娅拥了进去,“这还是我这里第一次有客人呢。”

奥莉维娅将箱子提了进去,放在一旁,还没等索菲亚带她来参观屋子,她便被摆在桌子上的花吸引了眼球。她不由自主地向桌旁走去,看着被插在花瓶里的黄色小花,开口问道:“这是什么花?”

索菲亚笑眯眯地答道:“这是万寿菊。在亡灵节最常见的花。”

奥莉维娅这才惊觉,再过五天就是十一月一号了,确实马上就要到墨西哥的亡灵节了。难怪她从机场过来时在路边看到了好多奇特的装扮,但当时她在犯困,也没多想。

奥莉维娅点了点头,便请索菲亚带她去参观屋子,顺便也把行李放进了未来一周属于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又是奥莉维娅一个人的世界。她将自己摔在床上,企图消除坐了几个小时飞机的劳累。脖子上的小鲸鱼项链顺着奥莉维娅的动作从衣服领口里滑了出来,她便轻轻捏住小鲸鱼胖胖的身体细细察看。但看到这条项链就会让奥莉维娅抑制不住地想到母亲,想到关于母亲的一切,心脏便又开始重重地跳动,像是严重的戒断反应。

 

奥莉维娅奔波了一天,此时精神终于放松了下来,从身体深处便涌起了深深的疲倦。她草草洗了个澡,就扑到了床上。这是她这一段时间以来入睡最快的一次。

墨西哥的十一月气温并不高,甚至能说得上寒凉。床上有索菲亚准备的两条被子,奥莉维娅捡了薄一点的那条盖上。常年在洛杉矶居住的奥莉维娅没有意识到她的衣服和被褥单薄了些,以至于在夜色中浑身发凉,甚至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奥莉维娅陷入昏昏噩噩的浅眠中,没发觉未拉好的窗帘一角钻进了一缕明亮的月光。这是个很晴的夜晚,拨云见月,只可惜无人欣赏。

奥莉维娅只觉得被冷意包裹着,从心底窜出寒冷气息冻僵了她的四肢。

她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又好像没有。她迫切地想要抓住那抹月光,但却迈不开腿。奥莉维娅始终被困在那个逼仄的角落。她逃不出黑暗。

 

奥莉维娅感觉自己的浑身都很沉重,睁不开眼睛。她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浑身滚烫,应该是发烧了。燃烧的皮肤下是空洞又塞满冰块的内里,奥莉维娅颤颤巍巍地缩在床上,那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无力感再次涌起。大脑早已停止工作,浑身的血液倒流,在身体里翻滚着,却驱不走一丝凉意。心脏好像被寄生了,一种从最深处滋生的、无法消除的情感啃食着奥莉维娅的心脏,在其中植上枯萎的花,根狠狠地扎了进去。没来由的,奥莉维娅想起在洛杉矶时,她跟母亲一起亲手培育的那盆玫瑰。在母亲住院后,原本充满生机又鲜艳的花儿逐渐因无人看护而败落,终于在奥莉维娅准备离开的那天掉下了最后一片花瓣。奥莉维娅沉默地将碎成无数片的她安葬。

奥莉维娅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为母亲,为那盆玫瑰,也为自己。

胸口处的撕裂般的疼痛感缓缓向全身蔓延。奥莉维娅皱紧了眉头,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生命的逝去怎么能像一盆花的枯萎一样轻飘飘的、一样轻而易举。母亲的声音、母亲的样貌、母亲的气味,残存在脑海中的一切,都轻而易举地,渐渐被时间剥夺。在恐慌中,奥莉维娅发觉,此时距离母亲去世仅过了一周而已。

母亲留下的东西并不多,抛开虚无缥缈的遗产,她真正留给奥莉维娅的,只有一个小木盒和两本书。此时它们正被放在不远处的书桌上。

奥莉维娅浑身无法动弹,她却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爬起来,她想把母亲的遗物抱在怀里,只有这样才能给她那一点安全感,但她怎样也移动不了一点。奥莉维娅感觉自己化为了一滩水,沉默地消失在海中。而在天上的母亲,离她越来越远。

奥莉维娅泡在液体中,或许是泪,也可能是汗,总之封闭了她的一切感官。

昏昏沉沉中,一片舒服的冰凉贴在了奥莉维娅的额头上,让她不自觉地去追寻。那双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像母亲以前做的那样。奥莉维娅用自己无力的、滚烫的手拉住了那有些粗糙和褶皱的双手。她感觉萦绕在自己周围的气息是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遥远。她近乎恳求地将脸贴了上去,心里极度的不安与不舍让她急促地喘息着。那双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低低的声音从好像很远的地方传来,轻轻地哄着她。她将奥莉维娅的上半身微微抬起,喂给她了什么东西。又将她放好,掖好被角。恍惚中奥莉维娅意识到,这是一双属于一个母亲的手,一双能让她安心的手。她就此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奥莉维娅觉得浑身都黏黏糊糊的,但大概是已经退烧了。她摁开手机屏幕,现在是凌晨一点。奥莉维娅轻手轻脚地摸索起来,发现外面的灯竟然还亮着。她走下楼,看到索菲亚竟在沙发上坐着。

看到奥莉维娅下楼,索菲亚笑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孩子,你感觉怎么样?”

“现在感觉已经退烧了,”奥莉维娅也冲索菲亚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除了肚子饿之外没什么别的不舒服。”

“哈哈哈,那就行!看来我这个老婆子的方子还是管用的。”

索菲亚走进了厨房,“你没吃晚饭,当然会觉得饿。我把菜给你热一热。”她边忙活着,边说:“你这倒是不赶巧了,来墨西哥吃的第一顿正宗墨西哥菜就不是最新鲜出炉的。”

奥莉维娅靠在厨房的门框边,觉着这场景好像很熟悉,就像母亲以前在的时候一样。她笑着应声:“没关系,只要有的吃就行了。我真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索菲亚大笑几声,继续忙着热饭了。没过多久,菜就被端上了饭桌。桌上的万寿菊在窗外洒进来的光辉的照耀下,像流光一样微微颤抖。

索菲亚的手艺很好,这顿饭吃下来奥莉维娅感到很放松,她们聊了很多。

吃完饭后,奥莉维娅帮着索菲亚把碗筷收拾到了厨房里,和她一起洗碗。但说实话,在与母亲同住的前十几年中,奥莉维娅几乎没有做过什么家务活,所以她洗起碗来的动作十分生疏。奥莉维娅拿着一个打了沫子的碗,用海绵刷着,却在要冲水的时候手一抖,碗就掉了下去,顷刻间碎成了几瓣。

奥莉维娅非常愧疚,她很抱歉地跟索菲亚说:“对不起,我几乎没有洗过碗,摔碎了您的碗,我很抱歉……”索菲亚不在意地摆摆手。奥莉维娅却盯着那躺在地板上的碗,有些愣神。她同索菲亚说:“以前都是有我妈妈在,她总能为我打理好所有事,帮我遮风挡雨……”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生完病,让奥莉维娅的身体和心理都格外脆弱。她忽然感觉她又有点想落泪了。

索菲亚拉着奥莉维娅的手到沙发边坐下。索菲亚家的沙发很柔软,甚至有些暖洋洋的。看着奥莉维娅,索菲亚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有些干枯以至于有些咯人的手掌放在了奥莉维娅的肩头。奥莉维娅对上她的眼睛,那双本该让人担忧的眼眸此刻却传达着让奥莉维娅安心的讯号。奥莉维娅不知道索菲亚是不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一个人生活,就像索菲亚本不知道奥莉维娅是为何而来,但她或许知道奥莉维娅度过了多少个孤寂的夜晚。因为她这样温暖地看着奥莉维娅,让奥莉维娅本已压下去的泪意又浮现了上来。

“这是只有时间才能治愈的伤痛吗?”奥莉维娅将无时无刻不在困扰她的问题问出了口。她疯狂地想要摆脱这种压抑的、难以言喻的、撕裂般的疼痛,但它寄生在了她的体内,无法祓除。或许这是时间也无法治愈的伤痛。但此刻,她想将一切都倾诉出来。

奥莉维娅前言不搭后语地、断断续续地和索菲亚说了很久,她不知道索菲亚是否已不耐烦,但对上她的眼睛,奥莉维娅知道她并没有。索菲亚现在真正像一个年长者一样,包容地接收了奥莉维娅所有的情绪。她们都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索菲亚望向半空中,好像也回忆起了以前的时光。

半响,没人说话。

索菲亚有些失焦的目光对准了对面的墙上,那里挂着好几张照片。“我的女儿在十五岁时就去世了,”她像是在边回忆边说道,“应该是跟你差不多的年纪吧,对,没错,是跟你差不多的年纪。”她对奥利维亚笑道:“我的安娜一个人旅行去了很远的地方。”

奥莉维娅沉默了。

“我和丈夫一度悲伤了很久,不过我们还是打起精神走出来了。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我的丈夫患上了癌症。我陪着他治疗了一段时间,他还是离去了。最终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奥莉维娅望向索菲亚,她还是那副平静、从容的样子。奥莉维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最终她只是将自己的手覆在了索菲亚的上面。

索菲亚轻轻拍着奥莉维娅的手,开口道:“在那之后,我渐渐地明白了。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终归是能陪你一段路。每个人都有分别的时候,或早或晚。人生的路总归是自己走的。”她说这话时,看着奥莉维娅的眼睛。奥莉维娅并没有从中读出什么悲伤的情绪,就像她说的一样,她已经释怀了。

“死亡是每个生命必经之路,大概也是上天给我们的磨难吧。在我的女儿、丈夫去世后,我逐渐变得坚强、独立了起来。或许这也是件好事。”索菲亚微微笑着,“我的安娜和科莱会祝福我的。”

索菲亚轻轻抚摸了奥莉维娅的头发,对她说:“不要太害怕,也不要恐惧死亡,更不用对现状颓然崩溃,你会渐渐找到你要走的路的。”

奥莉维娅不知说什么好,她认真思考着索菲亚说的话。

索菲亚牵着奥莉维娅来到了厨房,这个小房间里零零散散地摆着一些用具。灼目而又耀眼的是堆叠在窗边的桔黄色小花,窗户半开着,一缕一缕的微风从缝里钻了进来,拨动了万寿菊的花瓣。

索菲亚转头看向奥莉维娅:“在墨西哥,我们管万寿菊叫‘灵魂之花’,它们会为逝去所爱指引回家的路。”她认真地看着奥莉维娅疲惫的双眼,说:“你应该参加亡灵节,去体验体验,会给你不同的感受。死亡不是那么沉重的东西,至少在这里。”

“也许死亡并不是终点,失去的东西会在某天回来。”

奥莉维娅怔怔地望着索菲亚。她决定了,在亡灵节去看一看。

索菲亚微笑着对奥莉维娅说:“亲爱的,给你个小建议,出去走一走吧,看一看。等回来了给你的母亲写写信,告诉她你的感受。”

 

奥莉维娅接受了索菲亚的建议。第二天,奥莉维娅背上一个随身的小包,里面简单地装着一个小记事本,一个相机,就踏出了索菲亚小屋。她并没有走太远,也暂时不想去人声鼎沸的市中心,索性就在附近随意逛了逛。

索菲亚小屋旁边不多不少也有好几户人家,大家都在忙碌地装饰家园,到处都洋溢着亡灵节即将到来的气息。

奥莉维娅漫无目的地漫步着,时不时拿起相机拍几张照。

走着走着,奥莉维娅模模糊糊地开始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乐器弹奏的声音,不知名小调配上西班牙语的歌词,混杂着拍打的声音,欢快又迷人。奥莉维娅不自觉往那边去。

没走两步,她看见一个墨西哥小男孩坐在篱笆边上,抱着一个形似吉他的乐器正在弹奏。奥莉维娅隔着在离男孩两三米远处坐了下来,静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似是弹完了一曲,好奇地向她望了过来。他开口向她说了些什么,但是大抵是西班牙语,奥莉维娅并不能听懂。她比划了几个手势,尝试用英文跟他沟通了几句。但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像是英语并不太好的样子,两个人比划了半天也没能真正地交流上。

小男孩着急地挠了挠头,思忖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冲回了篱笆里面,回了家。不一会儿就拽过来了一个看着比他大了几岁的墨西哥小女孩。这个女孩倒是能说几句英语,奥莉维娅也得以顺利和他们开始交流。

小女孩叫做特瑞莎,今年十二岁。她的弟弟叫奥瓦罗,九岁。他们好像很少见到外国来的人,叽叽喳喳地向她介绍这里,介绍亡灵节,介绍刚刚弹奏的乐器叫哈拉那等等。

“奥莉维娅,这首曲子是我们一起写的。写给去世的祖父。”

“这样啊。歌很好听,虽然我不知道词是什么。”

三个语言不太相通的人倒是相聊甚欢。

“奥莉维娅、奥莉维娅,傍晚的时候我们家要举办一个小聚会,你要不要来?”特瑞莎和奥瓦罗热情地邀请奥莉维娅,让她有些害羞和拘谨。

“这会不会不太好?”

“怎么会!很多朋友都会来,来吧来吧。到时候要是你不感兴趣的话,可以早点走呀。”

最终奥莉维娅还是答应了下来。

 

到了五点多的时候,奥莉维娅和索菲亚说了一声,就出发去了特瑞莎和奥瓦罗的家。

刚走到篱笆门口,就看到特瑞莎和和奥瓦罗在等着她。奥莉维娅和刚结识的两个朋友顺利回合,三个人小孩子气地击了掌。奥莉维娅被他们拉着在后花园里转悠着,听说聚会不久就要开始了。

这个时候的天总是黑的很快。不知才过去多久,周围竟然已暗了下来。四周的世界被暮色笼罩着。特瑞莎和奥瓦罗家里挂的小灯笼和放的蜡烛被点燃了,它们燃烧着火光。当奥莉维娅他们回到前面的花园时,发现这里正热热闹闹的。

来的人比奥莉维娅想象中的要多很多,但大家好像都不在意这些,互相投以微笑。花园里散落着一个个椅子和野餐垫、小桌子,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花被拢起摆放在任意的地方。唯有万寿菊被放在蜡烛旁边,像是要同它一起燃烧一样。明亮、又耀眼。恍惚间奥莉维娅好像看见它们连成了一片,从这头,到那头。到世界的尽头。

大家分享着美食,大声笑、大胆闹。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嘈嘈杂杂地开始有人唱不知名的墨西哥小调。某位来客拿起了奥瓦罗的哈拉那,弹上了欢快的一曲。女孩们和妇人们拉着手,在不大的花园里跳踢踏舞。

奥莉维娅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好像被感染了一样,不自觉地也带上了笑容。特瑞莎悄悄溜到了她身边,在她耳边说道:“每到亡灵节大家都会这么开心。”

“为什么?这不是一个纪念逝者的节日吗?”

来自加利福尼亚的风不敢轻易地向死亡开口,这是个会灼伤嘴唇的名词。只能自己囤积在某个小角落,舔舐伤口。

“亡灵节不是一个悲伤的节日。我们期待着死去的人能回家来看一眼。”

特瑞莎认真地对奥莉维娅说:“在祖父刚去世时,我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他从我的生活里离开,我和奥瓦都很伤心。直到那年参加了亡灵节,那时我们头一次觉得亡灵真的会踏着万寿菊回家。其实祖父并没有离开。”特瑞莎的目光穿过奥莉维娅,向她身后看去。那里点着盏盏小灯,散发着光芒。

“在做亡灵面具糖时,我学会了做糕点,为了纪念祖父,奥瓦也学会了写歌。我相信祖父会为我们高兴的。”

特瑞莎拉着奥莉维娅来到人群中间,随着音乐肆无忌惮地跳着不知道叫什么的、疯狂的舞。她们的手,和不知道是谁的手交握在一起。

在嘈杂的音乐声中,特瑞莎大声对奥莉维娅说:“我想以后当个糕点师,奥瓦想当个音乐家,去环游世界!”

奥莉维娅也大声回应她:“好啊!”

“那以后我会找你来买蛋糕的!”

笑声夹杂着乐器的弹奏声,被风带去了远方。这是奥莉维娅在母亲去世后第一次开心地大笑出来。

关于自己的迷茫,奥莉维娅好像已经从他们这里得到了答案。

死亡是下一段旅程的开始,死亡是墨西哥人永恒的爱。他们调侃死亡、庆祝死亡,为死亡干杯。因为在这里,死亡也是生命意义的一部分。

 

 

奥莉维娅猜自己回到索菲亚小屋的时候应该还气喘吁吁、满面红光的,这里的人们实在是太热情了。索菲亚仍是微笑着看着她,向她问好。

和索菲亚道过晚安后,奥莉维娅急忙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后,她靠在上面,深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样好像才让心脏跳动的速度缓了下来。但这并不是因为恐惧或是悲伤,反倒奥莉维娅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胸中的沉闷气息好像也随着聚会上的高歌和欢笑钻出了身体。

奥莉维娅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拿出索菲亚给她的卡纸。

致我亲爱的母亲……”她写道。

 

 

我爱您,像潜入深海的沉船,至腐烂消亡,亘古不变。

 

下雨了,过去、现在、未来会是一如既往的寂静吗?我猜不会的。

 

太阳是白鸽的信者,时光是困住我的沙漏。我又在一个深夜惊醒,正要想起您的此刻,月亮升起来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奥莉维娅仍每天出去转一转,回来了就继续给母亲写点什么。不知不觉这样的卡片也积攒下了许多,有厚厚一摞。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十一月一号。亡灵节的狂欢开始了。

过去的几天里,奥莉维娅认识了许多住在附近的墨西哥人,他们都很友好、热情。在亡灵节这天,他们托索菲亚来邀请奥莉维娅参加他们的亡灵节活动。住得近的人们总是关系也亲近得多,索菲亚小屋附近的人们每年在亡灵节这天的晚上,都会在墓园附近举办活动。

奥莉维娅欣然应允。

她背着小包和索菲亚一起前往墓园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路上只能看见蜡烛、灯和月亮、星星的光亮。这是个晴朗的夜晚,让人也不禁带上了好心情。

奥莉维娅捧着索菲亚分给她的万寿菊,和索菲亚一起步入了墓园。

墓园里倒是明亮的很,在远处看像是地上的一轮圆月。不知道是谁的墓上都被放着五颜六色的花,和万寿菊。大大小小的蜡烛点缀在其周围,拥簇着墓碑。花圈也被堆叠在地上。

天上的星星在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望向地面;地上的蜡烛在黑夜里拂过的微风中一晃、一晃地摇摆,映照着天空。天上的灵魂不知何处,但大抵在一望无际的夜色中微笑着;地上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在这片亲手搭建的白昼中祈望赐福,但大家都笑着。

奥莉维娅陪索菲亚在墓前献完花之后,就到墓园旁边的活动地点去。

这时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人们聚在一块,笑着、闹着,互相道节日快乐。

特瑞莎和奥瓦罗一家,以及几个奥莉维娅不认识的人,招呼着大家在一旁忙活着什么。索菲亚告诉她,这是他们这里的传统——要在亡灵节这天,点燃篝火。算得上是一种希望能为逝者在黑夜中指引回家的路的美好心愿,但更多的是供好不容易在这一天聚在一起的大人、小孩子,能有个放松和玩乐的机会。

轻快的乐器声响起,篝火也被点燃。但火苗还算不上很大,风一吹,就有些可怜兮兮地晃动,看着像要灭了一样。索菲亚教奥莉维娅怎样有技巧地扇风,让火焰越来越大。

伴随着音乐声和歌声,篝火边的人们拉起手来,围成一个大圈。大家蹦着、跳着、唱着,围着篝火转着圈。小孩子们就蹲在篝火附近,看着火越来越大。

特瑞莎把一条编织的手链扔进了篝火里,嘴里大喊了一句奥莉维娅听不懂的西班牙语。篝火中蹦出几个小火星,火焰渐渐有些小了下去。奥莉维娅急忙从包里找能扇风的东西,最终掏出了写着给母亲的话的卡纸。奥莉维娅拿着卡纸,按照索菲亚教的方法,一下、一下地为篝火扇着风。

在死寂一片的黑夜中,只有这里像太阳一样熊熊燃烧着,伴随着嬉闹和音乐,散发着光热。奥莉维娅恍惚间觉得好像只有这里是人间。这里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快乐。她手中拿着的卡纸好像在她扇动的动作间也燃烧起来了一样。

越来越多的孩子拿着为逝去亲人准备的东西,扔进了篝火中。火焰忽大忽小,忽上忽下。奥莉维娅尽职尽责地守在旁边,扇动着、守护着这片火焰。她微笑着看着这群孩子,不时被他们调皮又滑稽的举措逗得哈哈大笑。她很久都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了。

篝火在奥莉维娅的扇动中越烧越旺,火光映出的暖色温润了半边的天空,让这个黑漆漆的夜晚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奥莉维娅跟着人们唱的调子小声地哼着歌,脸上被孩子们画上的颜料在篝火的照耀下开始有些融化,混着从她眼睛里流出泪,变成彩色的雨落下。手上的动作不停,奥莉维娅却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是灵魂脱离了躯壳。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她在活着。叫声、笑着,嘈杂地回荡在她耳边,明明是个她平时不会喜欢的吵闹的场景,但在此刻却给了她勇气同死亡对抗。

篝火、蜡烛、音乐、舞蹈,构建出了此刻的世界。奥莉维娅的面旁被篝火烤的又热又红,她收回手,用卡纸给自己也扇了扇风。火已经很大了,它稳定地在黑夜中燃烧着。奥莉维娅将手中的纸扔进了篝火中。她在那一刹那被扑面而来的火焰和黄色的万寿菊淹没。

请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因为我会狂热地向您奔来。

 

 

作者阐述:想不到吧,我这篇其实是三个词……因为身体原因以及我的拖延症,这篇竟然拖到了现在才发。这稿跟初稿其实还是做了很多的修改的。奥莉维娅其实是我上学期大作品中的人物,这篇相当于一个if线吧,感觉我现在已经对她感情很深了哈哈哈哈哈。因为时间隔得有点久远了,我也不记得一开始为什么会想到墨西哥、亡灵节了。不过这篇我觉得没有什么很难懂的地方,就是关于一个女孩的成长的故事(这么一说我好喜欢写成长类啊……成长升级不是很爽嘛!)是一个关于死亡、爱和独立的故事,但说实话我本人其实也没有完全看的很通透,但我赋予了奥莉维娅一次能成长的契机,教她勇敢地面对死亡,反抗命运,并在迷茫中以乐观的心态寻找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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