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这是我入宫的第十三年。几月前我与皇贵妃同日受封，得了贵妃的位分与协理六宫之权。然而现在我已是贵人。因为我太想在曾经的世子，如今的母族新王入京朝见天子时，以皇后的身份见他。但我也因此操之过急，导致陷害皇贵妃的事情败露，皇帝大怒，将我贬为贵人。眼下我刚生完九阿哥，可他刚落地就薨了。我蜷缩在被褥里。昨天在御前向皇帝为世子求情时，反复磕头导致的额头上的伤疤还丝毫不见痊愈之势。侍女见我醒来，急忙站起身来要伺候我。而我一把拉住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说：“王爷呢？王爷在哪里？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侍女一开始还十分为难。可在我近乎疯狂的举动下，她还是妥协了。“王爷他……因为逼死发妻，被皇上召见入京申饬。如今已然要启程回北朝了……”我听她这么说，再便也无法压抑自己的内心。“我要见王爷，我要见他。快，扶我起来，我要去见他！”
……
－贰－
我叫金玉妍。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被他的笑容所深深吸引。他虽然没有皇帝那样清秀的面容，可他的笑，那样温柔。若不是要嫁来这大清，我就一定会嫁给他，嫁给北国的世子为正妃，享嫡室的尊荣。然而一道圣旨让我不得不嫁给时为宝王的弘历，如今的皇帝。还记得临行前，他亲手交给我一黄玉手串，并告诉我，“你的美丽不应该只在这里绽放，你要去大清，成为如今宝王，以后天子的宠妃。你的地位高低与北朝的荣辱紧密相关。你要和他生下皇子，成为我们的骄傲。”我当时伤心欲绝，所以将他的话一字不落记在心里。所以到了大清后，我为了世子的骄傲不顾其他，拼尽全力。富察琅嬅、富察诸瑛、高晞月、白蕊姬、黄绮莹、乌拉那拉如懿、珂里叶特海兰、苏绿筠、永璜……这些人要么被我设计，成为我晋升路上的垫脚石，要么就是我的替死鬼。很多人死前都不知道我的真面目，不知道我才是让她们那般境地的始作俑者。可我从来没有忏悔，因为我都是为了我的心上人。这些年来，在这深宫里，我或许感到害怕。因为那些被我害死的人的血，曾几度要淹没我。我曾经也有过后悔，后悔曾经善良的我变成这样。可这很快就被这偏执的爱掩盖过去，甚至这份爱变得更加热烈与不理智。为了他，我可以奉献一切，包括自己拼尽全力才得来的恩宠。如果我从此安稳度日，我便是当之无愧的皇上宠妃，有着两个儿子，还有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我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即使去世也有无上哀荣。然而我为了他，毫不犹豫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结果事情败露后我近乎一无所有。
所以我想见他，我要见他，我必须见他。我真的一无所有了。我只有尚存的对他炽热的爱意。这份爱支撑我这么多年，所以我坚信这份爱能在这时候救我一命，让我涅槃重生。我也不求能够相拥，说上几句话。我只要看他一眼，就一眼。如同幼时，如同临行前，如同十三年前初为天子之嫔妃时的所念，如同每一次动手前想他增加勇气的时候……他是我的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我相信他会眷恋我的，他会的……所以我一定会去。即使我现在身子虚弱至极，但我也要去。不然我现在就去死。
－叁－
“使不得啊！！您刚生产完，可经不起这么折腾！”侍女拼命拦住我，可我已经自己下床站了起来。她知道我已经拦不住了，只得快步上前搀扶住我，扶着我向内宫外跌跌撞撞地走去。顾不得梳妆，顾不得修容。平时不装扮几个小时就不出门的我，十几年来第一次毫不装扮地出门。但我真的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真的忘了我走了多久，多远。连那些生产后撕裂的疼痛啊，苦难啊，全都抛诸脑后了。人们常说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痛苦的记忆会被逐渐淡忘。可我才到外宫前，先前的那些痛就基本不记得了。我已经分不清我到底是真的疼痛，还是爱已经麻痹了我的感官。或许这已经不是爱了，是近乎偏执疯狂的思念，偏执到我自己都不再颤抖，不再跌跌撞撞，我甚至站直了身子，大步大步地向前走去。侍女身体康健，跟上我却有些艰难。因为她没有，她也不懂我这些年内心的纠结与挣扎。她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如此不要性命。但我不怪她。我谁都不怪。若真要怪，就全都怪我自己就好了。因为我现在一无所有，我没权力怪别人。我更不能怪他，怪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在我心里，他永远是不可侵犯的，高高在上的，被白月光笼罩的。任何人都不能诋毁他。
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我必须要见他。
……
我在见你的路上了。你应该不是着急出紫禁城的对吧。你知道紫禁城里的金玉妍很想你。很爱你。爱到入骨。所以你也是想见她的。对不对。快回答。算了。我来见你。我知道你在等我。或许你在离开紫禁城的路上。但你只是遵照皇上的旨意。你的心里还是有我的对吧。我知道的。我来了。我很快就来了。
－肆－
外宫的路不比内宫的路平坦。我穿着平底鞋，快步奔跑着。平底鞋要被磨烂了，我的脚底不断传来阵痛。伴随着颠簸，刚生产完的身体又开始剧痛。我很怕疼，我特别特别怕疼。可我却还是不要命了地往前跑。即使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他还在不在紫禁城里。可我却习惯了。倒不是习惯脚被磨破的感觉。十几二十年来的锦衣玉食，我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我只是习惯了义无反顾地奔赴一个遥遥无期的虚妄。是啊，这些年来，每一次设局，每一次挑拨离间，每一次作恶，每一次侍寝……这其中的每一件，精确到每一件具体的事，对于嘉妃金氏，对于金玉妍，都是完全做不到的。她们不会这么做。但是对于一个深爱着世子却无法嫁给他，而是远嫁大清的，成为皇上宠妃的嘉妃金玉妍，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嘉妃金玉妍，通过记忆中愈发模糊的世子的面庞，通过那远隔千里，注定没有结果的爱，在深宫中仅仅十三年就从小小贵人做到贵妃，还接连诞育皇子，成为当今皇上宠妃。那些厌恶我的人都羡慕我的恩宠，羡慕我接连都是男胎的好福气，羡慕我不曾变化的曼妙身姿。我也清楚我得到的这一切的根本原因。
我不爱皇帝。
我十分清楚，在这个宫里，真心就是最要命的东西。你可以有虚情，也可以有假意。但你绝对不可以对皇帝或其他任何人有全部的真心。否则就是万丈深渊。我正是利用这点，设计了很多人。我也因为这点，而从不因为皇帝不来我这就伤心欲绝。我需要恩宠来为母族争光，为自己上位，为孩子铺路。但我的心不为恩宠而活。就算是皇帝，贵为天子的他，在我眼里也只是个上位的工具。所以我比后宫中绝大多数人位分都要高。
可我好像忘记了。我确实对后宫中所有的人都没有真心，唯独对那远隔千里的世子念念不忘。他不在的时候，一切都没有问题。可他现在近在咫尺，这一切的一切都暴露了，然后爆发了。
－伍－
我看到北朝来使的队伍了。我看到最后的几人已经离城门不远了。于是我发了疯般地开始大喊，也不管最前面的人是不是他。
“王爷！王爷！”
没有回音。
于是我又开始疯一样地奔跑。侍女彻底跟不住我了，她只能尽全力扶住我，防止我摔倒在这石头路上。我继续跑，不停地跑。下面撕裂的疼痛又突然袭来。我实在是受不住了。于是我又弯下腰，踉踉跄跄地跑着。再一睁眼，我看到了更多的北朝人。他们站了两队，排得很长。但我却清晰地看到，在两个队伍中间站有一个人。他头戴北朝王的王冠，手持象征着北朝最高统治者的权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的人，都是跟随着他而来，再随他归去的。我只是看这个背影就知道，就是他。一定是他。而此刻距离他出城门已经挺近的了。
我真的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与爱。我再次加快了我奔跑的速度。这期间，疼痛是深切的，并且没有被忘记。它真真切切地刺激着我浑身上下的各处，包括心。我闭上眼便能感受到万箭穿心的疼痛。而睁开眼，我又能清楚地看到他逐渐远去的身影。真实与虚妄的不断穿透与交织，让本来就深受刺激的我更加不可理喻。我真的忘记我跑了多久，我只记得我不久后就又开始对着他的背影呼喊，大喊，嗓子哑了都没有停，甚至还愈演愈烈。
“王爷！王爷……王爷！！”
还是没有回应。
我已经疯了，我确信，非常确信。也就是在这一刻，我身体里全部的爱、恨、思念、执着、偏执、挣扎……所有的所有，都顷刻间汇聚成一股力量，从我身体的最深处一瞬间冲了出来。这好像是我最后的底牌，最后的力量。我知道我再任性哪怕一次，很可能就立刻死去。但我没有丝毫犹豫，而是任由着它从心底喷薄而出。霎时间，我突然又有了一股力量。我用它做了最后的尝试。
“王爷！！！”
……
撕心裂肺，绝对是撕心裂肺。
……
前方不断移动的队伍骤然随着王的驻足而止步。
－陆－
他愣了一秒，然后逐渐转身，抬起头，看向了我。
我压抑着疼痛，缓缓直起身，与他四目相对。
但我看他的第一秒，我只看到了极其极其微小的一瞬间，他流露出的五分怜惜。随后的一秒，我看到的，我感受到的，全是他内心的惊愕与疑惑。他好像在对我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也好像在内心自己质问着自己：“她怎么会这般模样出现在这里，真是损了北朝的颜面。”他微微皱眉，好像在尽力表现出一副他该有的表情，一副符合金玉妍心中的表情，满是悲伤、担忧与想念的表情。可逐渐紧锁的眉头却再也掩盖不住了。我感觉他有一瞬间没有藏住昔年的情感，这些情感就从那个开放得极其短暂又微小的裂缝中争先恐后地流出。只不过这个缝隙在下一秒就消失不见。更残酷的是，我只是看到他情感的流露。至于我本身，我一点都没有接受到，哪怕是一点点。对，不管是嫌恶、避讳、逃避，还是爱与想念。这一切的一切，要么存在我的虚妄幻境，要么根本不存在，要么就是我亲眼看到的它们的倾泻，但随后就消失不见。这些东西都好像随着永无止境的天河，坠入我那永远不可能触及与进入的幻境。那里很美好，因为它不算完美。但它很接近完美，它被各种美好萦绕。
可是它永远永远都无法被我接受到。
至少此刻，所有的所有都对我宣布：我永远失去了这些东西，一切的一切，都永远永远不会再属于我了。
或许我这些年来都在虚妄中为更虚妄的事物而活。即使眼前的人在此刻是最真实的，但我真的感受不到一点鲜活的气息。我感受到的只有一个生命，一个灵魂的消亡。嘉妃金玉妍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我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痛哭流涕。他没有犹豫，决绝地转过身。北朝的队伍在他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走出城门，随之被卷走的还有他渐行渐远的冷漠与忧伤的面孔。而我实在体力不支，瘫倒在坚硬的地面上。侍女忙叫我起来，可我却在这时候忍不住宣泄道：“你瞧，十三年啊，我终于再见到他了，我终于再见到他了啊！！！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九阿哥，他生下来就没了，我真的好想好想他，我也真的对不起他。或许是我们没有母子的缘分吧……可是现在连永珹和永璇都被领去阿哥所，我现在真的，一无所有了……”侍女没有再说话，只是她眼角微微泛出几滴眼泪。她只是静静地陪着我，后面再缓缓扶我站起。日光不经过任何遮蔽，直直洒在我的身上。明红色的寝衣第一次遇到光，在日光的照耀下散发明丽的红色光芒。说来也讽刺，我穿红色寝衣，还是因为皇上说我穿红色好看，我为了讨他开心穿的。皇帝掌握着一切，包括我的荣辱。他降我位分的时候，这点恩宠根本不足为题。我上一秒还是皇上宠妃，可下一秒就是宫人都不尊敬的失宠之身。就连我平日里的所用，好像全都是按照皇帝的喜好来的。
我好像现在才意识到，王爷能决定的也只不过是我的信念与思想，可皇帝能决定我的一切。
王爷视我为旗子，皇帝视我为贡品。我再为王爷痛心疾首，又有什么用呢。至少皇帝还能给我荣耀。
不如此刻就尝试去做一回嘉妃金氏，而非嘉妃金玉妍吧。
金玉妍已经死在虚妄里，被埋葬在一个永远都不会有人知晓的地方。
就连金氏都找不到。
－柒－
这之后不久，北朝使者入京朝见天子，皇帝为了面子复我为嘉嫔。又过了一年，皇贵妃正为中宫为皇后，第二天就复我为嘉贵妃。好像一切都回到乾隆十三年，我第一次被册封为嘉贵妃的时候。兴许是上天眷顾，又给我一次重新再来的机会，虽然此时此刻我已不再年轻。
－捌－
一切如旧。只是我努力学着去当一个好额娘，真心实意为永珹、永璇，还有后来生的十一阿哥永瑆好。我费尽心思教导他们，引导他们走向正道。至于宫里其他的人，因为我当初陷害皇贵妃，如今的皇后一事纷纷疏远我，我也不会再为此而崩溃。因为此时此刻我都谅解了眼前的一切苟且。我每天只想着我的三个孩子，他们是我在这人间最后的眷恋。我也要再次感谢上天，眷顾我的三个孩子都平安成长。我也感谢曾经的金玉妍，她用生命为我带来了如今的安好。
自乾隆十五年我被复为贵妃后，日子都是这样平静地过着。那个曾经占据我内心一切的王爷，如今也真正地开始从我的心中淡化。我不太了解他了，只知道他是北朝的王爷，而我是当今皇上的嘉贵妃。
又过了五年，某一天。我忽然感到浑身上下一片轻盈。紧接着，我感觉我的意识带我出了生活了二十年的启祥宫，带我游历后宫中的每一处。二十年的后宫生活里，我几乎走遍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看向两边的红墙绿瓦，它还是那样的宏伟与高耸。后宫中的明争与暗斗永远不会停止，恰似御花园中的鲜花般一批又一批地盛开。然而我意识到，这一次，我将是那朵即将凋谢的鲜花。
皇帝得到消息后亲自来到启祥宫，同时还命人带了永珹、永璇和永瑆，我的孩子们来我的床榻前。可我真的已经睁不开眼睛了。我好像只依稀看到皇帝担忧的神情，以及永珹和永璇悲伤的面孔。至于永瑆，他才三岁，应该是被乳母抱在怀里。我真的没有力气转身。可我感觉他大概睡得安稳，还不明白我将要死去。或许这样也好，我也能少为他而忧心。我能在这之后永远地为我的孩子们祈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为他们送上祝福。
我真的要走了。
再见了，我的所爱。
再见了，金玉妍。
－玖－
“嘉贵妃薨逝，追封为淑嘉皇贵妃。”
附录
淑嘉皇贵妃。金氏。事高总潜邸。即位。封嘉贵人。累进嘉贵妃。十三年。降嘉嫔。后降嘉贵人。十四年。复嘉嫔。十五年。复嘉贵妃。二十年。薨。谥曰淑嘉皇贵妃。子四。永珹。永璇。永瑆。其一殇。未命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