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飞鸟(终稿)

1
悬在半空,百尺神像立斜阳。她张开双臂拥抱高天,垂下的头发由黄金铸成,流转圣光。晚间礼拜混着教堂钟鸣为修女唱诗作和声。

在神像的脚下,乌乌泱泱万民叩首,他们华贵而臃肿的锦袍摩擦光滑的石英地面。在天空之岛下是广袤的土地,岛屿的阴影映在地上,黑暗中偶有嗥鸣声,很快便被虔诚圣洁的诵经声掩盖了。

神像有婀娜的身姿姣好的面容,但最动人的还是那一双由琉璃铸成的眼睛,透明的,璀璨的,不怒自威不笑自慈,仿佛上天垂目怜悯众生。

祷告完毕,众人起身却并未离去,贪婪痴迷地盯着神像的眼睛。只见从琉璃侧缓缓步出一个女孩。她与神像有七分相似,双目澄澈却难掩哀伤。这一瞬,不只是贵族,连底层大陆的饥民们都爆发出狂热的尖叫。

女孩在玻璃桥上行过一圈,施施然离去并未理睬这固定的流程。回到房间后,石门应声锁上,她又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坐在琉璃玻璃后,俯瞰众生。

此处可以睥睨天空岛的所有壮景,可她却躲进了床底,蜷缩在角落。
这副景象她已经看了十年,她也被看了十年。她每天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大,被所有人凝视。正如此时此刻依旧有人在广场上流连忘返,注视着琉璃后的她。

她被凝视,被监视,日日夜夜,三千六百天。

她被允许要任何昂贵、罕见、稀有的的东西。代价是做圣女,被万众瞻仰。

划算的买卖

可是她只想要一个窗帘。

蜷缩在床底的女孩,突然钻出来疾冲向石门,握拳叩门,一边发出尖锐却零碎的喊叫:

“放我!!!出!!!…………我!我要!!!走!!!!”

她像野兽一般撞击嚎叫,退化的语言能力不足以宣泄她积攒的情绪,她只能一次次用光洁的额头去撞石门,用修剪圆滑的指甲去抓挠,留下一门血痕。

广场上的人纷纷驻足,望向高塔之上,神像瞳孔中的女孩。她绝望地悲泣,仿佛哀怜众生,只能惩罚自己来换取心安。
“她,她真的,太美了……”一个人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当她像曾经千百次发生过的一样,晕过去时,从门外有修女鱼贯而入,为她上药,整理着装,又安放在床上。她又双手合十置于胸前,为万物虔诚祷告。

2
是日夜晚,女孩背对着玻璃窗,一动不动的沉思。
倏尔,她以微弱的声音开口,似乎是练习过很多遍终于鼓起勇气:

“请……请您,笔和纸,我要。”

话语弹在墙壁上、琉璃窗上,四处无声。

半晌,壁炉上的石砖被挪开,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呼吸停滞一瞬,手陷进被褥中借力,她扶床缓缓坐起,看到正前方托盘上的羽毛笔和混着金粉的羊皮纸,亟亟膝行几步,赤脚下床便去拿过纸张。她注视着,胸膛起伏手指蜷起,似乎是为自己大胆的想法而恐惧,又似乎是惊喜于这迈出的第一步。

在月光下,她紧紧揽过这一沓羊皮纸,似要把它融入自己的心脏。

3
日复一日的祷告和诵经,贵族便得以掩饰太平,陆地上父母残害子女食人骨,岛屿上鱼子酱混着牛排倒在垃圾山上。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还是日复一日的沉默出场。

唯有房间里日渐多的书,撕碎的废纸、空掉的笔墨以及光洁的床脚彰显不寻常。她很庆幸,那些臃肿的老头们没有发现,又或是发现了也不屑于施舍一分注意力给她。

这日清晨,又有陌生人带着她离开,途径一条无人的走廊,左侧是黑暗的岔路,来到了神像后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她早已习惯每月一次的短暂离开,曾经这是她最渴望的,而今却也感觉如芒刺背。都是被监视,在哪里不一样。

这次接待她的人换了面孔,是一个身形挺拔的中年男人,看模样约有四十岁,和油光水滑的一众老头站在一起,显出诡异的荒诞感。即使这些虚伪的禽兽令她惊惧,也禁不住由衷赞赏男人的身姿。

她站住脚,立在男人身前,低着头数地毯上的条纹。

所以她没有看到,新封的公爵一手握着金权杖,瘦高的身影遮挡住帘子里如死鱼的国王。他接过羊皮纸,递给她。她趁机抬头瞥了一眼,却被男人如鹰一般的眼睛勾住视线,短暂愣了两秒。

正当她察觉失礼又低下头准备接过时,男人扯住了羊皮纸的一角,身体微微向前倾,在她耳边轻轻说:“勇敢的小姐,我拭目以待。”

冰冷的刀刃一秒间刮过她的每一寸骨肉,男人松手,任由羊皮纸掉到地上,黑色的袍脚旋转簸扬。她浑浑噩噩的被修女带离。按习惯,明天是一月一度的大祷告日,她会在众人面前宣读这张羊皮纸。

羊皮纸的边缘被汗洇湿,漾起褶皱。

4
她又一次登上台子,手拿着羊皮纸微微颤抖。底下叩首的众人看不到她额角的汗,听不到她紊乱的呼吸声。她瞥过地面,在千千万万张人皮面具间找到了跪在第二排的男人。他今天穿了一身红色的衣服,金色流苏垂在胸前,和他泛白的两鬓相映,若雪山升金光。

她不能再等了,哪怕危险,也要试试。登上琉璃台,深吸一口气,如千万遍彩排过的,她流畅地说:

“下午好,我想离开这里,请大家帮帮我。”

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她知道身边虎伺狼隐。

“我被关在这里十年了,没有自己的空间。”

她余光瞥到修女大惊失色,台下的男人缓缓抬头,看不清脸色。

“我不要做笼中鸟!”

她的声音在颤抖。

两侧的侍卫冲到琉璃台上,坚硬而冰冷的盔甲贴在她的皮肤上,镇的生疼,镇的她心中发冷。

她做过无数次的心理准备,但当事件走到她意料之中的地步时,她还是害怕到颤抖。或许她天性胆小怯懦,或许这十年注定她只能做木偶,轻轻一动都会满地木屑,正如同生锈的唇齿只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是水晶台中易碎的瓷娃娃,被放在聚光灯下,万人仰慕。她是折了翅膀的鸟,不再拥有翱翔的能力和自由。

她又想起了那个男人,他锐利而野心勃勃的目光。此刻他正在琉璃台上。

她被关在房间里,听他慷慨从容地发表演讲。他说她日夜为百姓生民担忧因而痛苦难言,他说她心怀天下寝食难安,于是渴望超脱,追逐灵魂的自由。他说每个人都要学习她的精神,不顾物质上的缺失,追求精神富足。

天空之岛的臣民们叩首、高呼、歌颂神女圣德。大陆上的人们隐没在阴影里,伫立、沉默。

而男人只是微微颔首,她望着他的背影,想,他本就属于高天。

5
夜晚,女孩静静躺在床上,背对着琉璃窗。
她安静时真如神像,本来无一物,空灵而洁净。

这是她被关禁闭的第二个月。激动的情绪退潮,只余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叠沓而生。

门吱嘎一声打开,三四个修女点燃壁灯,而后又毕恭毕敬地退下。金色袍脚曳地,权杖打在地面上。他笑着,因年龄流逝而微微凹陷的眼窝中,狭长的眼睛不带一点笑意,亘古的阴影皆生于其中。

“小姐,你做的很好。”火焰在他眸中跃动。“我欣赏你的勇气与无畏。”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蜷起膝盖,一双眼睛警惕的看着他。

男人没有在意她的敌意,自顾自脱下手套,掖在身上,“愚蠢的人都只看到你的美丽,只有我看到你出色的品质。真不懂那些蠢笨的老头为何暴殄天物,把你关在这里,空度十年大好的芳华啊。”男人搓了搓手,四周阴冷的气息涌动在石屋里,琉璃窗剔透,割裂月光,好似水晶棺。

这棺材没有棺板,只有虚无的十字架。一双双狰狞的、布满血丝的、混浊结满白翳的眼球填满缝隙,盖在女孩尚未瞑目的尸体上。

她只想要一块布,一尺纱。她只想要呼吸自由的空气,一瞬也好。

女孩动了动,望着琉璃窗,微微颤抖。

“看来你有点冷,盖上你的厚被子吧,用它蒙上你的头吧!这样就看不到别人的目光了,不是吗?然后你就可以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做八音盒上的舞女了,歌唱、旋转、日日夜夜。你不会有忧愁,不会有悲伤,不会经受饥饿之苦。你要付出的代价,只是失去自由,失去窗帘而已。”男人声音逐渐激昂,一步步逼近床上的女孩。她埋起头,喉咙挤压着发出悲鸣。男人终于停在一步开外的地方,火焰不知什么时候灭了,月光下,他的影子笼罩着女孩。

“我亲爱的小姐。我理解你的懦弱,这和仁慈相依相生。”男人放缓声音,如同歌舞剧中男主角的腔调。“我垂怜你的遭遇,并愿意助你一臂之力,让你不再沉默,让你发出自己的声音。”

女孩渐渐抬起头,小鹿一般的眼睛望向男人深邃的眼眸中,泪水滚滚。男人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晶莹眼泪。

她感受着男人温热的手抚过她的脸颊。带着薄茧的手指擦在皮肤上泛起痒意。她却如久行之人忽见水源,迷恋这甘泉。男人一点一点为她擦拭干净脸上的泪痕,时间被拉的很长,长到恍惚过了几百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您叫……什么名字?”

男人似是有点意外,他带着笑容回道:

“洛斯。你可以叫我洛斯。”

6
自那以后,洛斯先生常常到来,多数是乘着黑夜。在火焰下,他讲女巫和她的小木屋,说紫罗兰盛开会有蝴蝶翩翩飞来,谈论宇宙之外还有怎样的神迹。他为她诵读圣经,在轻柔的月光下,讲述亚当和夏娃甜蜜的果实,歌颂众神功德。

开始时,她往往枕在自己的枕头上,静悄悄的,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陷入梦乡。过了几个月,她会坐在床侧等待,翘首以盼他的到来。当他带着一身寒气进屋时,她会为他脱掉外套挂在门上,而后抱着今天要读的书籍凑到正在摘手套的洛斯身旁,点起蜡烛,为书上字体笼上暖色光晕。

禁闭的时间飞速流逝,当她被再次带上琉璃台时,世界已春意盎然。她看着脚下伏地的千千万万子民,想起的却是暖阳春草,流云飞鸟。

垂眸就能看到站在最前方的洛斯先生飘起的衣袍,她想起了一个个夜晚,从他走后无限放大的、粘在枕头上的他的味道。味道萦于鼻尖,她就用力的嗅,直到整个鼻腔都抽痛,过敏泛痒。

洛斯先生在笑,他在跟旁边的人说什么呢?是否谈及下次祷告的内容,谈到神和圣光。又或者谈到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和月亮,谈到他的手指曾抚摸过绸子般的皮肤

当她在辗转反侧时,洛斯先生是否也在思念她?

当礼拜结束,她又被关进琉璃窗里时,她的心绪竟如此平静而愉悦。她几乎要起飞了——她相信自己已然拥有冒险小说里主人公的勇气。她要为了爱而勇敢,她要离开这里!

女孩靠在玻璃窗上,十指在窗户上留下指印,她对着自己的倒影露出一个笑容。随后又转念一想,在离开前告诉洛斯先生吧。

7

壁灯昏昏沉沉,像乌云密布的夜。

洛斯带着一身寒气回殿时,略带讶异的发现,她竟然穿着一身裙子,穿戴整齐地坐在殿中,见他进来弯起嘴角。

“洛斯先生,晚上好。”她走上前去,拉住了洛斯的手。她知道这不合礼法,但怦然的心脏让她膨胀着要飘走。

“你是怎么过来的?”洛斯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我告诉了修女我要见您,她们把我领到了这里。”

“我钦佩你的机智,所以怎么了,我亲爱的小姐?”洛斯报以一笑。

“我要走了。离开这个困了我十年的地狱!”

“为什么?”洛斯先生没有像她想象中的祝贺她,反而皱起眉头诘问她,这让女孩的笑容僵了一点。

“不是您教导我的吗,先生?为了爱和自由、为了美好的一切,为了神赋予我们的权利。”

“我不是让你走。我真难以想象,是谁把你教成这个模样的。”洛斯先生甩开她的手,褪下手套。

“是您教我念书,为我讲圣经,告诉我地狱和天堂的。”女孩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回答。

“我讲圣经是为了让你明礼!而不是把你培养成一个荒诞又鲁莽的愚夫!”

“那个晚上,您曾说过愿意帮助我——”

“我说的帮助不是帮你离经叛道!”

“那我要怎么样!怎么样才符合你的期待!”

“啪!”清脆的一声响,洛斯的手打过女孩的脸,又抡在自己身上。女孩被打得向后倒在沙发上。她的眼睛惊恐的睁大,一秒、两秒、一分钟,泪水充盈她的眼眶,手指抽过的地方从麻木一点点烧起大火。

洛斯一步、一步地靠近女孩,臂膀从她的两侧撑在沙发背上,将女孩湮没在他的阴影里。他的眼睛里映着女孩的脸,也像是有火燃烧。

他低哑地说:“你可以,做我的人——我再说的明白些吧,看在你是个白痴的份上——做我的傀儡!代替我说我不能说的话,帮助我夺过那些老家伙手里的权力。”

“尸位素餐,腐朽陈旧,不如一把火都烧了!就让这火焰烧死那群恶心的人,烧沉天空之岛!也算给大陆下亿万具沉睡的白骨一个交代吧。”他喃喃道,瞳孔游离涣散,竟如恶魔附身。

良久沉默,女孩开口,声音晦涩:“洛斯先生……我可以答应您。但您……能给我窗帘吗?”

她奢求的不多,所慕之人的赞赏、为数不多的自由,足以支持她度过余生。

“不,我要你继续当神女,巩固民心!你的声望会是我最好的武器,无往而不利!”洛斯先生回过神,收起戾气,微笑着凝视她,一如多少个夜晚在月光下,温和又优雅。

“就连窗帘,也不行吗。”
眼泪早已干了,女孩抬起头,直视洛斯的眼睛。

洛斯闻言,直起身转头欲走,却又停步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你是真的愚蠢。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这么崇敬你,只是因为神女的身份吗?”他一顿,勾起一个轻蔑的笑。

“因为你是他们心中的信仰,又是可以亵渎的玩物。”

他踏着满地落月而去,正如那夜他带着火光来。

8

她带着微笑回来,仪态大方。脚下的臣子们窃窃私语,神女仿佛突然成长,当真染上神性。天空之岛上的贵胄贪婪地盯着她的背影,经过磨难归来的神女得到更多的拥护。

洛斯带着得体的笑容和身侧衣着华贵的男人交谈,似是不经意间仰头,她的背影就刻在他的脑海里。

这一个月,她的表现优异,超出以往任何一年。她似乎再也没有想起出逃计划,也不再记得那个荒诞暴力的夜晚。

看来对待小女孩还是要用强硬手段啊。他在心中颔首,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应付完身侧聒噪的蠢蛋,他疾步向高塔走去,一边吩咐侍卫去把女孩带来。明天是大礼拜日,他要提前将这封信秘密的交给她,只待明天,当她念出这封信时,万民必将掀起浪潮。

夕阳慢慢落,血色溢出覆盖整片天空。洛斯在琉璃廊上倏然站住,侧过脸,远望苍茫的天际,残阳早已沉在天空之岛下。阴影洒在他的脸上,霞光栖于他的眸中,而他,要燃一把火光。

在高塔之上,女孩坐在神像的琉璃眼眸中。她穿着一身白色裙子,像皎洁的月亮。远方有候鸟来归,天阔云低,它们盘旋翱翔。她站起身,立在琉璃窗前,久久不语。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望向同一片晚霞。

9

脚步踏在宫殿地毯上,如踩云端。

女孩突然停下,托词有东西落在了房间里。前方的修女顿足,说我们帮您去取吧。却被女孩“是洛斯先生让我拿的。”的话语堵回去。

侍卫这时终于侧目,带着疤痕的眼睛扫过女孩,这才开口:“洛斯公爵的东西吗,是什么呢。”他的声音在寂静而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是你不能知道的东西。”

“哦?”这句拖的很长,带有讽刺调笑的意味,“那你为什么能知道。”

“因为洛斯先生更信赖我。”女孩勾起一个笑容,看着侍卫的脸色逐渐变了,“否则他为什么要深夜召见我。”

“算了,反正你个小姑娘也做不了大事。你们,跟着她去。”侍卫摆摆手,靠在墙壁上陷入假寐。

女孩走在回途的路上,越走越快,脚步踏的似要飞起。身后的修女们和她的距离落得越来越长。

快了,快了!满目灯火通明中,有一处黑暗的路口闯入眼帘,脚步声如趋急的鼓点,在她闪身的一瞬间消匿。

停滞的风自耳边奔过,灰尘在黑暗中飞舞。向前跑,修女的呼喊声、急切的脚步声被落在身后,像影子被拉长、延伸直到天尽头。渐渐地,万籁俱寂,百态无声。

她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即使不知前路在何方,不知所至何处。任由自己呼吸紊乱、手脚发软、头发乱如蓬蓬草、裙摆飞转,再与优雅和圣洁沾不上边。

当面前再无路时,她停下脚步。意料之内的,在走廊尽头出现了一扇门。

或许她曾经怯懦迟钝,却从不愚蠢——她知道在守卫森严的宫殿中出现一条无人的走廊意味着什么,知道黑暗中往往隐藏着最大的秘密。

提起裙摆,她推开陈旧的木门。

10

早晨五点,哈克悄悄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没有惊动同一条棉被下正在熟睡的妻子和五岁的小儿子。他轻轻打开橱柜,发出了“吱呀”一声响,和正大快朵颐的老鼠面面相觑。两秒后,老鼠被他捏着胡须扔了出来,他对着半块被老鼠啃过的黑面包,叹了一口气,掰下了被啃过的部分揣进兜里,吹着口哨拿起工具箱出门。

走在结了霜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时不时迎面遇上工友,咧嘴一笑就当问候;坐在路旁的流浪汉热络地邀请他一起吃肉,被一句粗俗的笑骂揭过。哈克一直在向前走,路过矮矮的石屋,暗暗的街巷,直到走到了阴影和光明的交界铁门,他终于驻足,四处张望确定无人,才敲敲门。守卫透过小孔看到他的脸,比对后领他登上台阶,攀上天空之岛。

当哈克的手掌深深陷进柔软的土地时,他撑着身子吸了一口气,感受湿润的空气闯进肺部,让胸腔变得暖洋洋,久违的阳光洒在脸上让每一条沟壑都舒开。

短暂的一分钟后,他爬上了岛。同伴已经在开工处聚集起来,吵吵嚷嚷如同一个月里每天早上的固定流程。哈克露出一个微笑,捧了一把泥土塞进兜里,随后拍拍手大步走去。

这宛如梦幻的经历,让哈克无时无刻不心存感激。一个月前,他被神女选中,和几百号工匠一起被带上天空之岛,获得了为神女修神像的殊荣。哈克还记得接到消息时擂鼓般的心跳,充血嗡鸣的头脑和满心激动——他要为神女修一座最宏伟、最壮大、最精妙绝伦巧夺天工的神像!

于是他不顾妻子的反对,偷偷加入其中。

往日倨傲的监工今日态度好的出奇。他用近乎怜悯的目光扫视过每个工人的脸,这让哈克感到不适。

顶着比太阳还炽烈的目光,他们把汗水嵌在神像的外壳上。按照图纸设计,只要将金石混合物填充进外壳里,这尊神像就拥有了生命。思及此,哈克抬起头,望向即将完工的神女像,她的衣褶柔滑而轻盈,面容圣洁,在阳光下金光万丈。一个月以来,他们铸成的外壳看起来如此单薄,仿佛风吹即破,但哈克对他们的设计充满信心,对自己的才学充满信心,这是世界上最坚牢的雕像,是他为神女献上的最伟大的贡品。

“嘿!开饭了——”监工大声喊着。

缓慢的长队向前蠕动,当饭菜的香气终于临幸他时,哈克的喉结滚动,才克制住即将奔流而下的口水。牛排上有一层光亮亮的油,西兰花炖的烂熟佐以胡椒粉,和往日干巴巴的面包干对比鲜明。

或许是被美食迷惑心智,哈克虽然感觉奇怪,却没有深思,而是端着自己的餐桶大快朵颐。

工匠们狼吞虎咽完,纷纷躺在地上。阳光洒在地面上,蒸腾热气,让每一根骨头都酥软发懒。哈克眯着眼睛,一阵眩晕如光晕笼罩在他的眼前,周围的工人们也一一沉默,只有风声浮在半空中,搅动意识沉入深海。

这是哈克最后一次看到太阳。

哈克再次醒来时,眼前是晃动的黑暗,身边似乎有黏糊糊的东西在翻涌,热的、粘的、软绵绵的、夹杂着腥臭汗味的。他伸手企图触摸四周,感受到头顶坚硬的质感,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哪里了——

在神像的里面,和其他人一起。

身边的人渐渐醒来,先是疑问和故作轻松的打趣,再是疯狂的怒吼、求救和悲嚎,最后是死一般的沉默。

哈克只是坐在那里——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姿势,总之他夹在肉泥和白骨间——他们迟早是——沉默着,不发一言。空气在消耗,头脑昏涨,他的喉头泛上一阵阵恶心,已经有人在呕吐,旁边那个哥们的呕吐物溅在他的脸上,哈克却只是笑——他的手已经被压麻木了。

昏沉、黑暗、窒息感弥漫在他的五脏六腑中,肉体交叠的压力过大要将填充物压爆,神像鎏金的外壳却毫发无损。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在他陷入漫长的沉睡前,哈克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想到了他五岁的,伶俐可爱的小儿子洛斯。

他想到了这尊神像。

或许他该悲恸,所谓信仰成了自己的葬身之地。

但些许的满足却涌上他的心头,出于他手的神像是世间最伟大的艺术品,她坚固稳牢,必能伫立于天地间,历百世不朽。

哈克在他最骄傲的作品的怀抱中,闭上了眼睛。

11

女孩翻阅完书架上的《神像检修年表》后,胃里翻江倒海,她脱力倒地,书散落开,泛黄的纸页如时间一般纷飞,又落在石英地上。

年表里如实记叙了神像的制造过程,包括填充物们的详细信息,乃至死亡中午他们进食了什么。

年表尾还无比细致地注明,神像多久需要再次“进食”,以防“因自然演化而导致的填充物萎缩,神像内部形成空隙。”

于是就有了后面一书架的手册。

她想吐,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或许她该吐出牛排和西兰花,又或者是狰狞模糊的血肉。她竟然睡在尸堆上,十年之久。

她深吸几口气,又要爬起来。她知道自己的处境,这些都告诉她,她要一直逃、逃下去,离开这里!

然而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又一次打开。洛斯踱步进入,不带一丝急切,依旧从容优雅。

“亲爱的小姐,请起来吧。”他摘下手套,就要去扶女孩。却被女孩躲开了。他没有生气,依旧带着笑容开口,声音里却带了几分悲伤:

“小姐,我相信以你的聪慧,已经知道这座神像发生过什么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的父亲,是第一批不幸被害的工匠之一,他叫哈克,你在名录里能找到。”

“是的,我出身于底层大陆,见过饥饿、贫穷、民生疾苦,但这些,都不及我登上天空之岛后那些黑暗的半分。我要向上爬!我要为我父亲报仇!我要为那些工匠报仇!我要杀掉那些老东西们,我要一把火焚尽旧的、腐朽的、黑暗的一切!小姐,我邀请你加入我,和我一起,毁掉这些困住你的、困住我的,困住这个国家命运的锁链!”

洛斯的眼睛里似有火光,攥住女孩的心脏,燃烧着她的发肤。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很快却冷却下来。

她说:“你要毁掉这座神像吗?”

“我会把逝者的遗骸一一安葬,然后填充进那些老东西——你看,他们吃的多肥啊,作养料岂不正好?”洛斯哈哈一笑,眸里带着愉悦。

女孩静静地望着他,这一刻,从她的四肢里、胸膛里,头脑中突然生发出无限勇气,这力量过于强大,迫使她脱口而出:

“你说要帮助我,不过是要利用我。你说要摧毁邪恶的事物,不过是要替代他们,成为循环中新一代的罪恶!”
“我不会再次受你蛊惑!洛斯!你早已溺死在权力中,你是谁?你是一具尸体!”

这一刻,窗外黎明欲曙,红滚滚的朝阳在天空之岛下蓄势待发。

洛斯似乎惊住了,趁着这一刻,女孩把书本掷过去,砸在洛斯的脸上,让他发出一声痛吟。随后她转身就跑,往来时路飞奔而去。

黑暗在她两侧飞逝,如同十年的日夜东升西落,周转不息。很安静,她的周围没有呐喊声,祷告声,聒噪的钟鸣声。很喧嚣,她听见自己有力的心跳,血液奔涌若大江大河的浪涛,脚步砸在石英地面上,印下坚实的脚印。

她跑的鬓发散乱,一只鞋掉了不知飞向哪里,索性短暂停下一秒拔下另一只皮鞋,向着身后的追兵扔去,不管有没有命中,她都笑出了声。

停滞的空气,奔涌的风,炽热的新生的朝阳!她跑出了黑暗的陈旧的走廊,看到左侧的追兵就向右狂奔,不论去哪里!她看到琉璃窗外的天空离她越来越近,那将要吞噬她的红色,晕染在天际,如同海浪翻涌。她感到有光在晕散折射,落在她的肩膀上,于是她飞了起来——

她一跃而下,身后好似长出翅膀。

血色弥漫开,于层林,于远山,于她未曾到达过的大海,于盘旋在高空中的飞鸟翼侧。

落地的那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骨头碎裂血肉迸溅的闷响,也不是让她失去意识停止呼吸的剧痛。

她闭上了眼睛,只是想,现在没有人继续看着她了。

睫毛忽闪着,最终平静下来。

她是倦鸟欲归巢,囚于笼中碌碌十年,终魂归彼岸——

翱翔于长空尽头。

作者有话说:
超级忙的周末,现在终于写完了。。。
一开始是想写一个怯懦的笼中鸟,鼓起一生一次的勇气,实现了她的理想。

后来加了一个角色,pua、斯德哥尔摩、恋父情结。想写一个女孩脱离窥伺和掌控,找到属于自己的自由。

若为飞鸟,当揽苍穹。

加个小彩蛋:

洛斯匆匆赶来,只看到女孩沉睡的面容,嘴角还带着笑意。
他脱下手套,半跪在地。一只手轻轻擦去她脸侧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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