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回忆(终稿)

*文中所有对话请自动代入粤语

一九九五年七月的一天,家里的电扇送去修了,我实在受不了房间中的闷热,一个人拿着蒲扇跑到出来,抱着栏杆发呆。

“喂,小鬼,你在想什么?”正想着该怎么说服妈妈多给些钱明天在校门口买个鸡蛋仔吃,一道清脆而娇媚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声音的主人此刻站在我的旁边,她脸很白,应当是涂了粉,嘴唇很红,右眼下方有一颗黑色的痣,头发烫成时下流行的大波浪,双手放松地搭在栏杆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香烟。如果不是她还穿着睡裙的话,看起来会很像画报上的电影明星。

“我知道你!你是阿泽哥哥的老婆。”住在203的阿泽哥哥三天前结婚,每户都亲自送了喜糖,我记得她当时挽着阿泽哥哥的手,穿着旗袍,妈妈从她手中接过喜庆的红盒子,拉着我连道“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那盒喜糖也在当晚被我全部吃掉了。

“记性不错嘛。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看着外面发什么呆啊。”她的纤纤玉指来回摩挲着那根烟。

“没发什么呆。你要点吗?”我指了指她手上的烟。

“废话,你在这里,我点什么点。”

“我爸以前经常在我面前点烟的。”

“你爸人呢?”

“他在监狱里。”

我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又恢复正常。我们之间沉默了片刻,她又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钟伊敏。你是不是还要问我几岁?我十岁了。”

她笑了,笑的很好看,像楼下花店卖的玫瑰。

“还是个聪明的小鬼,”她敲了敲我的额头,“那聪明的小鬼可以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觉得她实在是个奇怪的大人,小孩子怎么能明白大人在想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大海?”从我们现在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大海,于是我随口一猜。

她瞪大了眼睛,低声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露出十分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是会读心术吗小鬼?我真的在想大海诶。”

“真的吗,我随口猜的。”我有些骄傲起来。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在想大海吗?”她又抛来另一个问题。

“…我猜不出来了。”

“因为我想去看海。”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望向更遥远的地方,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应该不是眼前的海。

“那你直接过去就好了。”我指着前方的海水,有一艘刷着绿漆的船刚好经过,引擎的声音传到我们耳边时已经被空气截掉许多了,闷闷的,跟天气一样。

“海?你这叫海?香港的海才不是海呢。我想看的,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的海,旁边要有金黄的沙滩,成排的棕榈树…总之不是这片海,是洛杉矶那种的。”

落山鸡?怎么会有地方起名叫落山鸡啊。我憋着笑问:“你去过‘落山鸡’吗?”

她没看见我脸上的笑意,低着头认真地回答:“没去过,所以才想要去啊。”

“那你怎么知道那里是你说的那样子?”妈妈告诉我,所有的事情,除非亲眼所见,不然不要断定它是真的,世界上有太多的流言和骗子。

“我就是知道。”她又转过头来,笑着看我,但却不像是在看一个字都没识全的小学生。

“好啦小鬼头,你是不是还要作业要写?你进屋去吧,关好门,我真的忍不住要点一支烟了。”她的打火机已经在她手上关上又打开好几次,金属盖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比爸爸每次点烟前划火柴盒发出的摩擦声要悦耳很多。

“不要叫我小鬼头,”我认真地看着她,“叫我伊敏。还有,你叫什么?”她给我的感觉与这里的其他邻居都不一样,这让我无端生出了一种勇气去完成我提前成为大人的愿望。对着其他人我绝对不可能说出这句话。

“好,伊敏,我叫梁佩兰,你叫我佩姐好了。”她没有一点诧异的表情,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看到她有个浅浅的酒窝,有点像学校里的文老师,不过文老师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抿出来。

“为什么我不能叫你阿兰嫂呢?”楼下住的肖平哥的老婆,就让我管她叫阿玉嫂。

“为什么要叫我嫂子啊,我本来就是姐啊,对你来说,我和阿泽应当是独立的两个人,你我之间又没有血缘关系,干嘛要叫我嫂。”

我没听懂佩姐在说什么,也没时间搞懂了,因为她已经把烟放到了嘴边,关上门前,我看见香烟升起的白雾飘向空中,很快消失不见。

 

那天之后,我和佩姐熟了起来。她成为在这里除了妈妈之外我最熟悉的大人。

我放暑假,妈妈在医院的工作很忙,佩姐是晚上上班,我每天写完作业就会去找她。她会和我下棋,一起听留声机,带我喝奶茶吃鸡蛋仔,偶尔也去图书馆看书。这样一来,炎热的暑假好像过得很快。

她没有告诉我她在哪里工作,只说她是歌手。歌手就会上电视啊。我偶尔会想象她在电视台工作的样子,穿着华美的连衣裙,带着珍珠项链和耳环,踩着高跟鞋,发型哪个流行烫哪个,举着话筒,台下的观众都为她鼓掌。这样一个人,我竟然与她是朋友。

我和学校里的好朋友说,她们都不相信。小灵说歌星怎么会住在我们这么普通的房子里,当然是住在山顶,或者就是自己坐拥一大片海的别墅。

“我们这里也能看到海的。”我在心里反驳。

我们的新教室有一张很大的地图,我一眼就看到一个叫洛杉矶的地方,原来不是“落山鸡”。文老师说那里有很漂亮的海。

“比香港漂亮吗?”我问。

“也许吧。”

“我要怎么样才能去那里?”

“坐飞机,或者坐船。不过都要花很久。坐飞机会快一些,坐船也许要花上几个月。”

吃牛腩河的时候,我把原话转述给佩姐,她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飞机应该会很贵。我还是坐船吧。”

那天吃完,我和佩姐从楼梯上来,就看到妈妈焦急地在门口徘徊,看到我,她仿佛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将眉头皱起来,冲过来拉过我的手,问:“你去哪里了?不是让你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出门吗?你怎么不听话?”

佩姐抢在我前面回答:“我们去吃了牛腩河。莉姐你放心,我一直都在旁边的。”

我看到妈妈强撑住脸色,挤出了一个笑容,对着佩姐说:“辛苦你了阿兰,谢谢你请阿敏吃牛腩河,我们先回去了。”说完拉着我就走。妈妈的手劲很大,我根本无法抵抗,只能转头看佩姐,她冲我做了鬼脸,然后挥了挥手,我冲她笑,她也冲我笑。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笑容能比那天灿烂。

“钟伊敏,你之后再也不能和陌生人出去了,知道吗?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佩姐不算陌生人…”

“怎么不算?你只知道她是阿泽的老婆,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吗?”

我摇了摇头。

妈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抓紧我的肩膀:“她有没有带你去什么奇怪的地方?有没有去歌舞厅?”

我一头雾水,只觉得妈妈掐我掐得好痛,“没有啊。”

妈妈抚了抚胸口,随即郑重地对我说:“阿敏,你听好,你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和她来往了,听到没有?”

“为什么?佩姐对我很好啊。”

“没有什么为什么,大人的事小孩不懂。你就只管读书。”

“可是…”我刚想说话,妈妈就松开了我,转身进了厨房。留下我愣在原地。

小孩小孩,每次都这样说,我明明不是小孩了。

小孩有自己的判断。所以妈妈不在的时候,我还是会去敲203的门。大部分时候都是佩姐一个人在家,偶尔会看到阿泽哥。阿泽哥是的士司机,总是要载客,所以很晚才回家。佩姐总是说:“晚点回来好,最好永远不回来。”我以为她是像tvb里的女主一样娇嗔,只觉得阿泽哥和佩姐好恩爱。

佩姐一直在瘦。她原来的身材真的可以比过港姐,现在脚腕骨突出的有些吓人。我问她为什么瘦这么多,她说是为了保持形象。

 “可你原来的形象就很好了啊。”我嘬着口中的棒棒糖。

 她嘴里也叼着棒棒糖,脸颊泛白,嘴唇因为糖的滋润有了些血色。

“佩姐应当是生病了。”我暗暗想。

香港没有冬天。圣诞节的时候,我上身还只用穿一件毛衣,佩姐在吊带裙外面套了一件红色的大衣。我们站在阳台上,看着太阳沉到海底,树上绑的彩灯亮起来,所有树都像圣诞树。

 放假的前一天,文老师突然没有来上课。放学之前,校长进来告诉我们,文老师遭遇车祸,过世了。

班里一瞬间安静了。紧接着哭声此起彼伏。我的同桌开始用衣服擦鼻涕和眼泪。我哭不出来。此前我没有经历过任何一个人的死亡,也不太懂什么是死。只觉得以前每天都会见到的脸,突然变成了一张黑白相片。有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我往后几十年的人生中。

我告诉了佩姐,她沉默了一会,然后问我:“你觉得人死后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但应该不是天堂或地狱。”

   “我小时候看过维京海盗的故事,他们认为死后人的灵魂会回归海洋。”

   “死后就不会再痛苦了吧?”

佩姐没有回答我的话,自顾自地说:“如果真的能这样就好了。”

我看到妈妈的身影已经站在了楼门口,还没来得问佩姐的话是什么意思就急忙说了拜。关上门后从猫眼看去,佩姐点了一支烟又很快掐灭。她撩起了披肩的头发,我看到脖子上有一处白色的膏药,白纱布底下藏着我不认识的佩姐。

 学校的同学们已经交换圣诞礼物和贺卡了,我突然想到,我也应该给佩姐画张贺卡。抽出彩色卡纸,选了湖蓝色的一张,却不知道该从哪里画起,只写下了Dear佩姐。深思熟虑后,我找出课本,翻到了有海滩插图的一页,拿出水彩笔。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洛杉矶,但应该差不太多。

 大人有太多难以实现的愿望,我也只能帮她到这里了。

几天后佩姐收到我的贺卡,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我觉得她是真心喜欢。她告诉我她从没收到过贺卡,我心里有点难过。我告诉她以后每年我都会给她画贺卡,她愣了一下,随即不相信似地笑起来。

  “我不会一直在这里,你也不会。你不知道我住在哪里怎么办?”

 “我会找到你的,天涯海角。”童年的许诺就如吹起一片羽毛一样容易,但我们都明白它是世界上最有分量的东西。

 我看着佩姐的眼角逐渐盛上眼泪,在快要漫溢的那一刻,她蹲下抱住了我。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学着电视剧里那样轻拍她的背。

她没有哭出声,可我早就听见了她内心的倾盆大雨。

上学路上,总有同楼起得早的阿公阿婆在楼下晨练、谈天。我路过,他们总是跟我打招呼,我也回以“阿公阿婆好”。直到有次我忘了拿铅笔盒,小跑着折返回去拿时,才听到刚跟我打完招呼不到三分钟的他们,说着我和我爸妈。他们说我爸进监狱是因为偷拿了老板的钱,还对老板的女儿图谋不轨,而我妈早就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三天两头不回家。我词汇量很大,三言两语就听明白了他们在议论什么。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空穴来风,可还是流下了眼泪,我没有勇气冲过去和他们对峙,只得低着头红着脸跑过去,关上家门才大声哭出来。

那天我迟到了,老师告诉妈妈。妈妈听了我说的来龙去脉后沉默不语。

妈妈也没有勇气。

那天晚上台灯亮了很久,我伴着妈妈的压低的抽泣声入眠。

后来我见到那些阿公阿婆都快步走过,再也不看他们一眼。虽然诅咒他人不对,但我希望他们没有好下场。

我偶尔和佩姐走在一起的时候,会碰到他们。他们用令人反感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俩,我们很有默契地加快脚步。有时候还没走远,就会听到他们刻意提高音调,用嘶哑混沌的声音说到:“真不要脸,还天天和小孩在一起,也不怕带坏小孩。”他们还会骂很难听的词,这时佩姐就会把我的耳朵蒙上。“听了脏耳朵。”她说。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说佩姐“不要脸”,但是我笃定他们说的一定是错的。“他们更不要脸。”我安慰佩姐。

 当我晚上在饭桌上跟妈妈提起的时候,妈妈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表示对阿公阿婆的不屑,反而质问我为什么还跟佩姐见面。

 “我有没有跟你讲,离她远点!”

“为什么?你也觉得佩姐是不要脸的人吗?”

“对啊,怎么了?”

 “你才不了解她!”我带着哭腔大声喊道。

“那你呢?你一个小孩有多了解她?”妈妈厉声反问。我哑口无言。其实我好想说,我真的很了解她,但我想到佩姐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从前的故事,我却跟她说了大部分有记忆以来的趣事,她没告诉我她脖子后的白纱布是从何而来的,我却跟她分享了我的每个大大小小的伤口,她甚至从来没告诉过我她在哪里工作。她真的没有把我当小孩吗?我不知道。

我又气又恼,气我在跟妈妈斗嘴时占了下风,气我从来没有问过这些,气她从来没告诉我。但我不打算像处理同学矛盾那样用冷战。我不确定自己在她人生中是否占据了足够的位置,像她对我而言一样。

于是我决定去找她,等妈妈叮嘱我锁好门,出发去值班的时候,我看着她走远,随即溜了出去。

走到一半,我想起佩姐很晚才回来,想要折返。可我看到203的灯亮着。我太着急想见到佩姐,于是决定去203碰碰运气。

开门的是阿泽哥。他头发略显凌乱,衣衫还是平常拉客那一身,平常戴的眼镜也摘了下来放到茶几上。看到我,他眼里有些惊讶。他走出门,反手将门掩上,蹲下来问我:“阿敏来做什么?”
“佩姐在家吗,我想找她说点事。”

阿泽哥看起来更加震惊了,有点僵硬地笑着问我:“你们很熟吗?”

“还算熟吧。哎呀阿泽哥你快告诉我她在不在家。”

 “哦,她不在。等她回来了我跟她说吧。”

“好吧。那阿泽哥哥再见。”我有点失望。看着阿泽哥进门,我不死心地往里看了一眼,他关门的速度很快,可我还是捕捉到了一个穿着红裙披着凌乱长发、低着头的身影。不知怎的,我觉得她很像佩姐。

也很像我妈妈。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不能再熟悉的场景,那种在我所有噩梦中的、痛苦的日子。于是我再次敲响203的门。这次却不再有人回应,于是我不停拍打窗户,大声叫:“佩姐!佩姐!”

我的动静太大,引来了隔壁的邻居。他们把我拉走,问我吵什么吵。我说阿泽哥在打佩姐。他们纷纷表示不相信,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公说:“教训老婆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其他人则说佩姐应该还没下班,叮嘱我不要继续拍了然后便各自回家,只有一个年轻的阿姨陪着我拍打窗户。也许是怕引来更多人,阿泽哥带着怒色开了门。

 “小屁孩,我说了她不在,你一直敲,有没有人告诉你这很没教养!”

 “可我分明看到佩姐了!”

  “你看她哪里在?”阿泽哥侧过身去,房间里没有人。

  阿姨只当我看错了,让我跟阿泽哥道个歉。

我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迅速跑开。

放学回来我就看到佩姐站在阳台上,看到我过来,她把烟掐灭,冲我挥了挥手。她脸上和脖子上各有一个红色的肿块,看得出来她用了粉遮,但没起到什么作用。

我知道我的预想成真了。

我含着泪奔向她。她抱住冲过来的我,安慰道:“我没事。”

“佩姐你报警好不好。”

“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怎么会知道他打我?”

“我看到你的样子,跟我妈妈一样。”

“为什么跟妈妈一样?”

这次换我不说话。

“没关系,你不想讲就不需讲。”

后来吃双皮奶的时候,我还是说了。说了从前爸爸负债,经常会打妈妈,然后失手打死债主进监狱的所有所有。

佩姐心疼地抱住我。红豆双皮奶在我口中化开,有点冰,但迅速与舌尖的暖融为一体。

“你想去洛杉矶是因为这个吗?”

“是,也不是。”

佩姐吃完碗中的双皮奶,看着掉漆绿色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吊灯,上面趴了几只苍蝇。听说这家店已经百年历史了。

“有的事,我想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无论是从别人嘴里,还是自己发掘,所以我就先不对你讲了,哪怕你已经是很懂事的小孩,”她停顿了一下,“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为了心底的向往。其实我对洛杉矶没什么了解,可能还没有你多。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辍学,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扭头看见墙上洛杉矶的画报,画中的海是那么美好,金发女郎惬意地躺在沙滩上,旁边摆着果汁,落日正消失在地平线。我就想,我要去找海,我要过这样的生活。”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呢。”

然后她就不再说话,我埋头吃双皮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楼梯口,我与佩姐分手,她说她要去天台,小孩子在上面太危险。让我回家写作业,别再想她。

后来的日子,我就很少与佩姐见面。倒是偶尔遇到阿泽哥,他不给我好脸色看,我见到他也是翻白眼。

依稀记得那是复活节彩蛋逐渐遍布大街小巷的时候。我不喜欢吃彩蛋,总觉得只是有一层鲜艳的锡纸包裹罢了,没有锡纸还就是卖三块的巧克力。那天放学回家,看到妈妈对着窗户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到我回来,她说:“你爸死了。”然后把买的食材提进厨房,留我愣在原地。

我哭了。泪珠大颗大颗划过面颊,我竟觉得有些生疼。我站着哭累了,便坐在椅子上哭,直到我已实在流不出什么眼泪了。期间妈妈没有出来看我,我只看到她的背影忙碌着,仿佛这只是同往常一样我们母女少有的一起吃饭的时候。

晚饭时候,我红着眼睛,看着饭菜发呆。桌子上摆着糖醋排骨和菜心,这是妈妈很拿手的家乡菜。夹起一块排骨,感觉比往常少了很多糖,妈妈以前特别喜欢放糖,她说菜就是要甜才好吃。妈妈收拾完锅,也来坐下,夹起了一块糖醋排骨,又给我夹了一块。

“多吃点。”她说。

大概是哭实在耗人元气,我很早就睡了。比我想的好,没做噩梦,但第一次起了夜,然后看到白色的蕾丝窗帘渐渐染上橙色。这是我人生看的第一场日出。我看到妈妈不在房间里,于是偷偷开了门。正对着我的便是妈妈穿着蛋黄睡衣的身影。她脚下落了一地烟蒂,手上还夹着一根烧到一半的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

我突然想到了佩姐,我好久没见过她了。

我不想打搅妈妈,悄无声息地把门关上,又钻回了被窝里。然后睡到了中午。

妈妈已经去监狱了,给我留下一张字条还有几张钱。我揣进兜里,想出去吃点好吃的。路过的时候,我看到203的门没关。想来我总是有点勇气,也不顾是不是小偷就走了进去。还好,没有任何被翻乱的痕迹,我刚想出去,却看到了桌上的本子摊开着,旁边的钢笔没盖上,墨水滴在桌子上,被抹的到处都是。

这大概是一个记账本,我看到妈妈用过。字迹有点潦草,我艰难辨认出了“收入”和“支出”,收入每项金额很大,支出项很少,我看到每一页都用红笔标上了还差多少钱,我猜这应该是佩姐的记账本。翻回原来的页数,我看到最近一天的最后一项后面有很浅的一行字,大概是没墨时写下的:

“香港好冷。”

我突然想起了妈妈说的不能随便乱翻别人东西,于是赶忙将本子归位,出门时带上了门。

吃过饭再上楼,就看到佩姐坐在门口抽烟,看到我来,她赶忙把烟掐掉。

“你怎么会蹲在家门口。”

“别提啦,我上天台抽烟,没拿钥匙,本来就把门开着,反正没什么好偷的东西,结果不知怎么的门关上了,我现在只能等那混蛋回来。”那混蛋就是指阿泽哥。

我才知道自己好心误事,为了表示歉意,我递给她我刚买的牛轧糖。她一口吃了下去。咀嚼时,我才看到她身上的诸多新伤。

“为什么不能送那混蛋去监狱!”

她此时却很平静地看向我,拍了拍我的头说:“安啦,我快要攒好去洛杉矶的钱了,马上就可以走了。”

“真的?”我惊喜地说。可转念一想,这也意味着我们要分开了。她看出了我的低落,揽过我的肩,说:“我们阿敏,一定会很有出息的,到时候你来洛杉矶看我,我保证之后会跟你写信和通电话,也许还能发邮件。”她还小孩子气的伸出小拇指,和我的小拇指卷在一起拉钩。

“那说好了,不可以反悔。”

“嗯,不反悔。”

可她食言了,一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我都没有收到过她的任何信息。

这不完全是她的错。那天之后没过多久,妈妈就带我搬进了黎叔叔家,也就是我的继父家。走的很匆忙,放学回家,楼下停着陌生的轿车,小出租屋已经全部清空,只剩下了斑驳的墙和孤单的两扇窗户。我当时哭得很着急,怎样都不肯走,拼命敲打203的门也没有回应,直到被妈妈拖走。

新家离原来的住处很远,其实对于现在来说也不过是倒几趟巴士地铁的事,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却是远极了。妈妈换了工作,有大把时间在家,盯着我学习,暑假也给我报了很多补习班。我还惦念着佩姐的时候,从来没有找到过一天可以回去。

那时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她一定能去到洛杉矶,在海滩边晒太阳浴,尽情享受温暖。没有人可以阻止她,也再也不会有人骂她。

后来那些人和事逐渐被新的人和事取代,放在了大脑中的积灰的阁楼,被蜘蛛网封起来。我长成了少女,后来又是青年,除了妈妈,很少有人把我看做小孩子,我竟然很喜欢被看作孩子的感觉。

        如果不是这次文学作业,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回忆起这些事。因为后来的我拥有了很美满的人生,妈妈的陪伴,黎叔叔给我的父爱,很多漂亮衣服裙子,很多钱,很好的大学,很多人的喜爱和欣赏。这些仿佛已能补偿我那悲哀的十载童年。

可是当“童年”两个字出现在黑板上,我再也压不住那些回忆的呐喊,它们挣脱了所有人为的捆绑,喷涌出来。那些人和事时隔这么多年,还好好地活在我的脑海,我甚至不需要修补一丝一毫。可当它们落到笔上,我却没能写下一字。

我跟教授说明原因,申请能否不完成这项作业,她没有拒绝,只是说:“作业可以不做,可你的童年没有结尾。”

我走在路上,脑中回响着这句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巴士站,然后鬼使神差地上了那辆终点站是之前住处所在的车。

车开了很久,久到我觉得几乎穿过了整座岛。迷迷糊糊中,我看见了那片夹在居民楼间的海。它还是那么蓝,这里仍旧如此宁静。完全没有受到旅游潮的影响。

熟悉的房子就在前面,我没想到它还没有拆。因为像这样的房子在香港已经很少了。楼梯还是没有修缮过,只是一些住户换了门。我先来到了从前住的房子,这里现在是一个程序员在住,白色的窗帘换成了黑色的,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样子。
然后我来到了203,不抱任何希望地敲响了门。果然无人应答,可隔壁却开了门。是一个中年女人,说:“你找谁?这家现在没住人,之前的住户早就搬走了。”

我意识到她有可能一直住在这里,于是自我介绍。

“我记得你,是住在207那个小孩?你当时也是很用力敲他们家的门。天啊,你都长这么大了。”我没有想起她是谁,她让我进她家坐。泡了一壶温暖的茶。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没有想起她是谁。

我从她口中了解到,这栋楼过两年就会拆掉,现在住户已经搬的差不多了。我也许找不到什么熟面孔。这我早有预料,所以并没有很失望。

我问她203的女主人,她是否还记得。她点了点头:“姓梁。”

“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瞪大眼睛:“你不知道吗?她早就去世了。”

刚刚在车上的时候,我不是没想过佩姐早就离开人世,但当最不愿意成真的假想变成现实,我的心还是摇晃了一下。

“她是怎么去世的?”我的声音听起来比我想象的还要颤抖。

真相有时总是难以启齿的。我看到对面的人酝酿了好一会才开口:“跳楼。”

我有些理解了什么是书本上的“这两个字‘轰隆’一声进入我的脑海”,因为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确实什么都听不到了,良久,我才听到了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是童年的幻想吗?

“当心!”邻居的声音拽我回到了现实。我才发现手中的茶盏碎了一地。

“天呐,不好意思,我赔给你,我只是有点太震惊了。”

“没事没事,一个茶杯而已。”她将碎片拿一个旧布袋装起来,放到一旁,又带我走出房门,将身子探出阳台,指着天台说:“从那里跳下来的,九六年,十年了,大概就是你们搬走不久。”

我凝望着天台。我从来没有上去过,但我知道,佩姐很喜欢在上面吹着风抽烟。

邻居自发地开始回忆:“那天我印象很深刻,连续下了好多天雨,那天是第一天天晴。早上四点多的时候我被门口的吵嚷声惊醒,于是推开门出去看,看到203那个男的,揪着梁小姐的头发,把她往屋里拽,旁边还站着一个老妇,应该是那个男的的妈,骂骂咧咧的,用家乡话,我听不太懂,但绝不是什么好话。还有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其他邻居也出来看了,大家本应该带着被扰清梦的怒气,但是一瞬间都变成了看戏,直到那老妇让大家都散了,然后拖着行李箱,重重地关上了203的门。我想报警,却被旁边人阻止,说处理家务事,实在不必了,一个凤姐…”

“不好意思,什么凤姐?”这个称呼实在是难听,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叫佩姐。

“你还小,那时邻里街坊都管她叫凤姐。她在歌舞厅工作,那些人都觉得她卖艺又卖淫,瞧不起她。之前还有人说,嫁人之前,她给一个有钱人当小三…”

“他们有证据吗!”我又一次打断了邻居的话。我听不下去,在我的印象里,佩姐是那样干净,即使化很浓的妆也干净。

邻居叹了口气,说:“他们真的太过分了,那些阿婆阿公们,有人还在旁边叫打得好。还有那男的的妈,到处说她不检点。总之她那天好像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据说是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这得是受了多少委屈啊。”

我浑身都在发抖。我隐约能猜到那天佩姐晚上拖着行李箱,拿着船票,悄悄去码头,准备登上前往洛杉矶的船。她就快等到,然后被阿泽哥发现,拖了回家。船票肯定也没有了。

她该多么绝望啊。

“后来,警察来调查的时候发现了她身上的伤疤,我作证是她男人打的,然后他进监狱了,不过没多久就放出来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她葬在哪里?”

“她有遗嘱,骨灰要撒到海里。”说罢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眼前的海,它还像十年前那般平静,时间确实是只在人的身上留下了印记。

“最讽刺的是,警察走后,人们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总是惋惜的,说她太可惜了。就好像和说她活该的不是同一批人一样。后来不知道是谁,还提议邻里出钱给她办个小型追悼会。虽然不了了之,但真的很滑稽。你说,他们是装装样子,还是真的后悔想弥补?”

我没有说话,我只觉得眼前的海让人看起来额外烦躁。

邻居抬头看了眼手表:“不好意思,我得去接我们家小孩下学了。”

“好的好的好的,感谢款待,感谢您告诉我这些。”

邻居走后,我一个人又站在阳台很久,思绪回到一九九五年的七月,夕阳洒下,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总之我拿出了很久没用的信纸(现在都在用邮件了),写下了几句话,点燃了一根蜡烛,看着信纸一点点被火焰占据,化作焦黑的一团。

我迫切地想让她听到。

我长大了,你却还是老样子。

原来你从没去过洛杉矶。

后来你看过海了吗,我是说,你喜欢的那种。

我的童年结束了吗,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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