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生命为薪柴,在浓雾里伫立灯塔。”
“我曾以尸骨为养料,温存人类文明的花。”
“但有花悄悄化为了雾,拼命阻止着光悠然洒下。”
“然后在花园的废墟中自诩伟大。”
“第一玩家,人类有什么值得你拯救的呢?”
“他们不知,也无法得知你有死亡回档。”
“他们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你,以最卑劣的方式拦住你。”
“殊不知你的愿望是‘赎回地球’而非‘统治地球’。”
“你还撑得下去吗?”
——世界游戏第九世界二十六周目尽头,苏明安内心独白。
……
苏明安独自坐在钢琴凳上,右手抚上洁白到透明的琴盖。
家里静得有些不像家了,母亲去国外演出,父亲刚刚被叫走替班,只有奶奶还在家里捣鼓着那些瓶瓶罐罐。
“奶奶,你又在做梅子酒吗?”他侧着身体,像坐在马鞍上一样骑在琴凳上。
“嘿咻——又被小家伙看见了。”奶奶的声音依次跨过厨房和阳台的门洞,钻进苏明安的耳朵眼里,弄得他心痒痒的。
苏明安小时候最难以抛弃的执念之一就是喝到奶奶酿的梅子酒——每次清明节过完家里总会飘满青梅和米酒混合起来的,闻起来让人晕晕乎乎但不至于倒下的香气,中间还星点着独属于蜂蜜的甜味。但奶奶总是回答着“等你成年了就喝的到啦”云云,连那精致的透明酒罐子都藏起来不知所踪。
于是他故意拖长声音问:“还是不能尝一口吗——奶奶——”
“跟你说过啦——等成年了想喝多少喝多少——”奶奶很爱他。
苏明安并不觉得垂头丧气,只是无声地偷偷笑了。
不满十岁的他还有些属于男孩子的调皮和逆反,故意不听大人的话。就如现在——母亲说面对钢琴时要尊重,除了右脚踩踏板端正坐好别无其他。
……好不容易她不在家。
这就是母亲和奶奶的区别,他只会在奶奶身边悄悄放肆一下。
揉了揉青紫渐渐褪去的十指,他毫无察觉地回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心思重新被洒满月光的洁白钢琴勾走。
他想起了之前弹过的《月光》,那首浪漫主义音乐的杰出代表,神秘而轻盈,温柔而悠扬——是母亲数次砸下琴盖想让他弹出,却弹不出的感觉。
“叮咚——”门铃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继续往下想。没有麻烦奶奶,苏明安轻巧地从琴凳上跳下来,走向客厅看向猫眼。
“明安,是我。”是玥玥,邻居的同龄女孩。
随着红木大门角度的变化,女孩身上大片的淤青和血迹一点一点地出现,衬得那对漆黑的眼睛比月亮还透亮。
“你爸回来了?”他半侧身让玥玥进屋,顺手给了她一双备用拖鞋。
“嗯,他现在在砸东西,我逃出来了。”
“……快进来吧。”原生家庭的不幸让玥玥总是特别理性,就连上熟悉的人家里——也算是朋友吧,都会待在原地等待他的许可。
苏明安没有再问,这种痛苦他也经历过无数次。
玥玥默契地让沉默在两人之间往返穿行,轻轻地把穿着破洞袜子的脚伸进拖鞋里,才开始转移话题:“我是不是打扰你练琴了?我听见琴凳动的声音了。”
——明明已经很小心地跳下琴凳了啊?
苏明安越发地觉得玥玥像一只小黑猫了,敏感又细心。
“也没有,你想听我弹吗?”他问,也许这样会让玥玥好受一点。
“好啊,如果你愿意弹的话。”玥玥笑了,她依然尊重着苏明安的想法。
“那你想听什么?”他又一次这么问。
“我不知道那些曲子的名字。”玥玥眨眨眼睛,再一次这样回答,谁都没有埋怨谁。
“那就德彪西的《月光》吧。”
神秘而轻盈,温柔而悠扬的《月光》。
他这一次没有歪着坐,挺直身板,双手触键,右脚轻轻放在延音踏板之上。
这首曲子苏明安还弹的不算好,除了弹过无数遍又被打断的开头,自曲子的第五行开始密集出现的重音和弦让他难以控制轻重与缓急,半音也弹得有些七零八落。
但他依然在弹着。
弹到那段动人的琶音时,他忍不住想起来父亲的话:“明安啊,这段弹的好啊!这怎么,手指飞快的就划过来了呢?还真挺像月亮。哈哈哈,爸爸不懂这些,你别笑爸爸。”
“嗯,你比妈妈好多了。”他在心里笑着,悄悄回答,手指不停。
第二段——为了方便,苏明安总是这样偷偷叫,节奏骤然加快,但触键轻巧而连绵,想在这样的曲谱上弹出月光可真的不容易。
有些听众形容这种感觉是月亮的倒影被水波搅散,波与波之间有缝隙却连绵成片。
但他却总是想起小区门口那只大爷养的,步伐轻俏又不怕人的小猫。
“出去上学啊,明安?”
“嗯,早,陈爷爷。”
小猫咪轻轻叫着,跟在他的自行车后面跑了很久。
第二段仍在进行着。
“明安啊,你谈的这首曲子,让爸爸想起来年轻的时候听过的那个什么什么进行曲……哎呦可带劲了……”
……弹好真的很不容易啊。
一想起父亲,苏明安总是不由自主地发笑。父亲是一名特警,经常值夜班,出任务,奔波于救人一线。
“爸爸,你不累吗?”他曾经这么问过。
“不累啊。”父亲回答,“明安,这个世界值得我们热爱。”
带着他不曾察觉到的笑意,苏明安以又一串琶音结束了这首长达五分多钟的曲子,青梅依然飘香。
期间玥玥一直静静地托着腮,没有打断他。
“明安,在你的琴声里,我听见了火。”
“火?”
“炽热的,明亮的,充满热爱的,火。”
苏明安没有因为《月光》之名而否认玥玥的话,他一直很尊重玥玥的看法。
……火。
为什么是火呢?
不过既然她听见了火,那我心里就有火吧。
“跳跳跳游戏做的怎么样了?”他笑了笑,又问。
“快啦。”
“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做好,到时候我们一起玩。”
“我肯定更厉害。”
“明明是我。”
……伤口是会愈合的,疤痕也会提醒我们为别人撑伞。
……
回忆结束。
第九世界,二十六周目。
“明安……想哭就哭出来吧。”苏明安有些恍惚,他看着轮椅上皮肤都开始焦黑脱落的女孩对他说。
来不及了……又来不及了,又一个废档。
即使在这样极端的情景下,苏明安仍然权衡了一下此时释放情绪的利弊。
只有注定的废档里才可以释放情绪,这样才不会被主办方发现。
阻止核爆、杀死爱德华、救下玥玥,少一件都会失败。不论是因为世界毁灭还是因为自己精神崩溃。
要在黎明到来之前完成这三件事太难了。
“你很难过吧,明安。对不起,我拖你的后腿了吧。”
“……没有,你很好,我依然会救你。”他挤了挤眼角,然后又放弃了。地下太热了,苏明安甚至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谢谢你,明安……不过……我为什么……”玥玥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了,眼皮难以支撑重量,“……这么值得你拯救呢……”
少女在烈火中低垂下精致的头颅,附近的空气中还飘散着头发丝烤焦的糊味。
苏明安环顾四周腾然的焰,第二十六次地无声抽噎着,右手食指抵上太阳穴。
泯灭——回档,所有人眼中完美的一周目,无人知晓的第二十七周目将要开始(继续)。
苏明安数不清这是玥玥的第几次死亡了,也数不清这是自己的第几次死亡了。
他停驻于被自己的血肉尸骨染红的时间长河之中,竭尽全力燃烧着,散发出的光芒远行万里,灿烂到如同盖住月光的海上灯塔。
而拉住塔身不让它倒下的——
“明安……你要……活下去。”少女艰难地开口,双眼不拘泥于血污,在黑暗中如同星火。
“明安,你要热爱这个世界。”病床上的男人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如同一只重伤而濒死的刺猬,但他的微笑温柔而灿然。
“苏明安,你是个好人。”白发青年固执地说,眼神坚定不移。
“苏明安,我们要快乐地玩游戏!”金发少年蓝眸透亮,与他完成跨周目的配合。
“大哥……”抱着大剑的青年像只金毛大狗一样笑着。
“明安,今天出门这么早啊?”爷爷问。
“明安安……”第三世界的少年在他身后没心没肺地叫着。
“不知姓名的你……再见。”第九世界的青年女性透过NPC的外壳,看向他真实的灵魂。
“明安……”
……
——是锚啊。
过去的美好回忆早已融进了他的人格,那些人——不论是已经去世的,是地球上的,还是游戏世界的,都在如锚一般拉拽住他,告诉他人类值得拯救。
他们又何尝不是他的灯塔?
回档的前一瞬,他想——
自己真的是无可救药了,作为理想主义者,一丁点美好都值得无数次赴汤蹈火。
他们撑着我,让我拯救他们。
他们是点燃火焰的柴,是让火得以传续的氧气。
“所以不论多少次问我——”二十七周目一开始,苏明安阻止霖光,关闭核爆控制中枢,杀死爱德华,奔向玥玥乘的大巴,情绪保持着极端的平静和坚定。
他第二十七次看见黑发少女透过玻璃的剪影,浓雾掩不住的双眼一如十年前猫眼对面,满身青紫时的清亮。
路边倒塌的的小酒铺还余留着为福缘节酿的酒香。
“——我依然会拯救。”
……
“太好了……这周目又快了两分钟。”
“希望来得及。”
(可能还会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