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尝试着用第三人称来看这个名为“我”的人时,总会有一种诡异的悚然感。面对着镜子,觉得里面的那张脸越看越陌生,“我”这个概念也越来越模糊。如果来打个没那么准确的比方,就是——“前几天被妈妈骂的时候,气愤到到想毁灭全世界的‘叛逆’少女,是我啊?!”的感觉。
我看着镜子,看了很久。
……
小学三年级时第一次被选中参加国旗下讲话的活动,小女孩自信地踏上嘎吱作响的木头主席台,昂首挺胸,红领巾飘扬。她语调抑扬地背诵起有点傻的三字交通小提示,结束后又如同上台的时候一样目不斜视地走了下来。
“你爸爸今天早上飞一样跑过来想要看你呢。”妈妈晚上跟她说,“但是只看到了下台的部分。”
她抬起头:“哦。”
妈妈总说她是一个看不到父母的爱的孩子,但“她”只是第三人称的我。
我从上台前就盼望着爸爸的身影出现在学校围栏后面,走路时心脏跳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急促,却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呼吸声被录进话筒里放给全校听。
我感觉自己背得可熟练,可好听了,一定要让爸爸妈妈听听。
“哦。”我这样回答妈妈,装作成熟似的转身就走,然后一个人坐在床上,来来回回地想。
想爸爸是怎么焦急地停好车子,怎么把钥匙揣在兜里飞奔过来,怎么被凹凸不平的车场绊到踉跄,怎么向没有看向他的、隔得遥远的我招手,怎么为我拍照,怎么呼喊我然后迎来我讨厌的、他人的目光。我明明连一丁点爸爸都没看到,却在脑子里一遍遍地构造这副图景,每一遍心里都会同样的难受。
我没有去埋怨拥堵的交通,没有埋怨爸爸是不是起晚了,心里只有好像辜负了全世界的遗憾,和哭不出来的难过,是很难用语言说出来的感觉。
爸爸跑过来了。
爸爸没看到啊。
爸爸会不会难过啊。
反正我挺为爸爸难过的,呜呜呜。
……
我总是学不会放肆地表达爱。
我总是在现实中逃避爱,在内心里用力爱。
第一人称的我是一个永远都会被亲情刺中心底的、不会轻易吐露心声的、感性的“我”。
我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把涌上来的遗憾感压下,然后再次看向镜子。
……
有一次暑假我和班里的好朋友参加徒步露营活动,边走边聊,话题总是离不开那个我们共同的好友——什么她明明一二年级是我最好的朋友,三年级下学期又找你当闺蜜之类的闲话,把那个女生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添油加醋地从一张嘴抛到另一张嘴里咀嚼着。
“哎你知道吗,她上次问我考没考过KET,我说嗯,然后你知道她怎么了吗?”
“嗯?”
“她就那样,好像瞧不起我一样你知道吗,就抬着头眼睛向下瞥我说‘我考PET’,哎我真的……”
“对对对她老是那样!之前她莫名其妙不理我,还白我……”
我那两天感觉自己讨厌她讨厌得不得了,开学后看到她又眼神躲闪地不敢看向她的方向。
“好久不见!我暑假去日本玩了。”
“哇,好厉害啊!”我说,心里却想着她怎么又出国了,老跟我炫耀。
“我给你带了几块那边的橡皮,可好用了……在这!一共五块儿,不同颜色哒!”
“?!五块儿?这么多?”我大吃一惊,没顾得上接那个小纸袋。
“对!我自己也有五块儿~”
回到家后我才发现,那橡皮其实一点也不好用,但是小纸袋里还有她写的一封信——信封上还有精致的火漆章。
她总是这样,新奇的东西特别多,莫名的仪式感特别强。
“致闺蜜HH,
你好!我在日本给你写信,我……好想念你呀,开学见!
你一辈子的好闺蜜TY。”
我突然特别喜欢她。
看到这里可能会觉得我是个有点虚荣的人?我也觉得有点,只不过在意的不是金钱物什——她的话伤害到了我,我就突然不喜欢她了,甚至想好了以后决裂该怎么给她备注;但如果我感受到了她的“爱”,以前的不悦就会瞬间消失,有种想要给她一切的感觉。
我一下子给她发了十多个不同的“谢谢”表情包,狠狠在心里骂着前几天的自己。
她对我好,我喜欢她,因为我能感觉到她的情感。她不跟我玩了,我虽不会表面上伤害她,却做过背地里建群说她的事。
我们在其他同学眼里是最好的朋友。
……
我无法定义这个占了我小学生活很大比重的女同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究竟怎么看我。毕竟绝大部分人不是非黑即白的,而且当时我们还小,看见什么学什么。
我仍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不理我,我甚至想过是不是我才是那个喜怒无常、伤害了她的小丑,我至今不敢和她说开。
但我们实实在在地共同书写过童年。
我弹不了钢琴,她就弹给我听,我们一起站在主席台上领操,一起逃掉音乐课去找体育老师抄名单。
我总是轻易被一时情绪左右,一边逃避,一边爱着。
但断点似的情绪可以连成长久的情感,有厌有乐有爱的情感。
这大概就是我。
我看着镜子里相貌平庸的少女,探寻着她独一无二的内心。
……
开着车的母亲皱着眉头,左手熟练地打左转灯:“肚子疼?怎么个疼法?疼得厉害吗?”
她的女儿蜷缩在车后坐上,声音有点被杂音盖住了,断断续续的:“真的好疼……就有一种拿针在扎的感觉,肚子侧面那里。”
母亲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她就这一个孩子,恨不得把这个小女孩放在手心里捧着,她看不得小女孩受伤。
“你把妈妈放在包侧面的杯子拿出来,热茶水,喝着。”
母亲不知道女孩究竟喝没喝水,好不容易卡着黄灯冲过十字路口后才问到:“好点了吗?”
“没有……”又是模糊的声音,她心疼得仿佛在滴血。
“那妈妈给你请假吧,今天的合唱团不上了,咱们赶紧回家,让爸爸再给你熬个热乎乎的姜糖水。”
“好……”
妈妈到现在都以为我那时候身体特别差,动不动就生病——但其实我是装的,任何一次的头疼肚子疼牙疼都是假的,哪怕我真的很喜欢音乐。
是不是听起来挺矛盾的?谁的童年会像我这样到处都是虚假的言语?
我讨厌那个学校合唱团外聘来的专业老师,她会钢琴,会指挥,会戏腔,会花腔,会独唱,会合唱,她的能力毋庸置疑。
但我讨厌她每次课前让我们一个一个练声,练闭口音转开口音,找向上抛的感觉……我每次都找不到那个最高点,声音卡在嗓子眼里扭来扭去,丝丝缕缕地从微微张开的嘴里溜出来。
“这玩意儿本来就是开嗓用的,谁开嗓唱一次就能唱好啊?”我想,“难道我还要为了开嗓而开嗓吗?”
“我不会唱啊……我不如别人啊……呜呜呜。”
我讨厌她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嗓子”,就因为我练声没唱好就把我调到中声部,让我以前学的高声部谱子全都白费。
我逃避了,放弃了,我在六年级的时候退出了合唱团。
……但我喜欢音乐。我喜欢不同旋律交织在一起的感觉,我喜欢声音的高可塑性,我会在家里自己录下低声部,边放边合高声部,自己和自己完成一首合唱曲目,我会因为热爱而尝试钢琴,断断续续地弹喜欢的曲子——即使等我学会了也对那首曲子失去了兴趣。
“你能听得懂这首歌啊?”
“你能听得懂这种没有歌词的歌儿啊?”
妈妈老是跟我说。
我每次都有点无语地回答她:“那是纯、音、乐!我为什么一定要听懂作者想表达什么?我光听旋律就很感动很震撼,那就足够了呀!”
“你这么厉害?”
“对!我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这么厉害。”
我爱音乐,但我始终在逃避。即使我始终在逃避,我永远对音乐抱有热爱。
……
一周前,我随便性地在白纸上留下概括我童年的两个词语——“逃避”和“爱”。当时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留下的潦草笔记,现在看来却能完美地套用到那些印象深刻的童年时光里。
我总是很矛盾,我怀有亲情却惧于说出口,我既讨厌一个人又发自内心地喜欢一个人,我视艺术为第二灵魂但畏惧展现自我,我既自卑又自负。
我有天生的生理缺陷,我我的父母分居,我们家的财政状况一直不算好。
但那将我生命底色染红的热爱,总会将我从自小便略显复杂的思想里解放出来,化乱麻为分明的丝线,从一颗心连向另一颗心。
这就是我的童年,我缺憾又美丽的童年。
这就是我,自始至终没变过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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