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鲸船(补丁ver.

观鲸船

 

飞机上睡的很不舒服,梦一个接一个的做,醒来耳压失衡,衣服贴在后颈上,一身冷汗。你给自己要了一杯咖啡,果然喝下的五分钟内熟悉的生理反应开始造访,一切都进入到你熟悉的场景,焦虑和紧张接连造访,手上冒出冷汗,情绪进入到你能控制的范围内。

 

你不住地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否太过分,对家里毫无通知就消失坐上飞机,打字的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不肯落下,光标不断闪烁,左手无意识的蜷缩扣弄指甲。可是不是这样的,你为自己辩解,如果他们已经理解不了那就不再有解释的必要,当时间和阅历都成为基因的囚徒,世界已经变成一碗米酒,身处其中的人身不由己地陷入甜蜜乡,被酒精麻痹,偶尔刹那惊醒质疑自己如何走到这里,发现米填满了身体。为何不畅饮其间,反而企图将人拉出呢?

 

出发前你刚跟家里的老人结束视频电话。你注意到他们耳背变得更严重了,因为你总在重复;脸上挂着微笑,头也不停点着,他们熟练的嘘寒问暖,顺带指责你做出的错误决定会影响终生,用更长的尖嘴把你捉紧——所以你还是把字都删除了,就像从前那样没有什么主动解释的必要了。

 

下了飞机你感觉就像未曾谋面的故乡一样,冷空气冻得你直吸鼻子,但是你猜这里的六尺之下大概有点冷了:脚底的土层都是冻土,目之所及处植物也不多。你撇撇嘴,这是唯一的美中不足了。你看着车道两旁的树试图转移注意力赶走这些想法,一瞬间看到树上有只乌鸦一眨不眨地盯着你。天公不作美。

 

即使在这里待了几天了在房间里你还是几乎一刻也待不住,打开门第一脚用力跺到雪上,飞溅起的雪让你的鞋子瞬间斑斓起来,像新生的斑马——年幼的生命很少被你吸引。门口路过的小孩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你,你注意到她身侧没有家长,一股强烈的担忧涌上心头,你知道如果在他们身边一定会被指责多管闲事。插着兜慢慢溜达到图书馆的门口,你的目标是在每层的每个区域都找到一本感兴趣的书,今天轮到三层的C区。你顺着书脊抚摸过去,觉得自己的行为像个五岁小孩,找到一本书脊印着鲸鱼的书——就是它了。你打开翻了几页,反复不停地看到“whale”这个词,但是其他的句子都一晃而过了。说到底其实你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盲目地等待去看鲸鱼,用运气进行一场豪赌。

 

倒退到两周前你还是有工作的打工人一位。一周前你在家中的施压和职业的无趣下选择了离职,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电脑前浏览购票的网站,鼠标点开每一个介绍页面再关上,在这个动作重复了第20次的时候网页终于显示购票完成,你的冰岛观鲸之旅从这个时刻开始了。

 

走出图书馆的大门外面低矮的建筑纷纷向你侧目,你在心里暗暗盘算:咖啡馆去过了,便利店去过了,公园去过了,哪都去过了。不要什么钱还能吸引你注意力的地址都被一点点消耗光了。穿着工作背心的工作人员过来询问你是否需要帮助,你平淡地摇摇头,迈步走开了:你猜她走过来是因为你已经保持同一个动作在图书馆前站了快要十分钟。你的情绪层层叠叠和思绪把你绑住,让你的肉体迈不出一步。

 

整条街道的社会氛围,摆烂的心态和游走其间的生灵马上把你拽到地心,惰性开始发散,人开始坍塌,白雪开始攀爬,冰凉且刺骨,是家的感觉。你让小小孩瘫倒在舒芙蕾里面,上面的糖屑和松软的内里吃掉你。甜蜜陷阱从前就包围着你,不,你甚至仍然无法承认那是个陷阱,那是一种牺牲;那是一种好像要携带终生的烙印。

 

你的前半生就像一只慢慢悠悠的长颈鹿,把长腿用来避开花草而不是大步赶路。这大概与家族的理念相悖,你大概也是真的不够厉害,让他们穷尽一生都想要圈住你,你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知道这一点。现在电话还没有打来,但是一旦他们得空发来消息,就又是一场硬仗。套在脖子上的绳索随时都会勒紧,而你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

 

你从不怀念那个地方,但是你仍然想知道如果你们是在另一个时间点谋面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如果三维的空间交叠在一起,像被穿在烤签上拥挤的鱼,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变成零,坐标系重新设立的时候,会有不一样吗。你还是想原谅他们的,你看。

 

所以你走到了这里。港口接待处的门廊挂着蜘蛛网,你踮起脚让它占据你视野的全部,抬起脸小声地和它打招呼,就在这时你的身后传来刺耳的鸣叫声,你猛地转身,看到银白的雪地里黑色的乌鸦静静地望着你。你走上前蹲下,将要开口之际它却尖叫着飞走。

 

你又站起来,围着围巾大步迈着腿,走进港口的屋子,像要把世界甩在身后。这时候你的手机响起来了,你看到上面的号码,无力感随之袭来。你不得不停在原地,像是被谁拦住了去路,电话接通,对面担忧的声音几乎要穿透耳膜,你的眉头深深的皱起。

 

“你怎么想的真发病了都不说一声吗”

“我现在就给你买机票返回,立刻马上。”

“你怎么能一个人就走了呢死外面怎么办”

“我太伤心了!你怎么能不跟我说一声就走呢”

“我就说你是神经病吧想一出是一出”

“你考虑过后果吗,你这样做我们怎么办?”

“航班信息10分钟之后发到你手机上”

“我就说你真的有病,都不提前说一声”

“……”

“嘟——”

 

他们就是这样,有时候会突然在你周围炸开。

 

你屏息减缓呼吸的频率,让五花八门的声音从脑中掠过。然后深深地蹲在柱子旁,将身体靠上去,把眼睛闭上,忽略身侧不断走过的脚步声,努力熄灭内心的声音。

 

广播在播报着很不幸这片海域没有遇到鲸鱼,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前往下一个区域才有可能见到。

 

你刚与身边的旅客聊完,她十分讶异你一人出来游玩,不解地询问你未来作何打算,你没打算解释,只是笑笑糊弄过去。

 

你眯着眼睛迎着风盯着汪洋的大海,每一层波浪都顶着璀璨的阳光无言地望着你。三两步走上前,全神贯注地瞪回去,接着用尽全身力气蹬腿收腹,跌进海中。也许要接受盐水的清肺,耳边的水想要闯入,船上跳下来影子和红色的救生圈。五根求生的欲望拼尽全力拉住红色的塑料泡沫,接着松手,沉默,沉没。

 

你眯着眼睛迎着风盯着汪洋的大海,每一层波浪都顶着璀璨的阳光无言地望着你。你茫然地凝望着,湿漉漉的她坐在光滑的长椅上,整个人都几乎要被风刮跑,于是你转身走开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身边的旅客已经不见踪影。广播说新的海域还是没有足够好的运气,鲸鱼仍然没有撕开幕布跃然空中。你将脑袋靠在柱子上,不再奢求精神的干爽,将全身浸泡在阴影里。船有节奏的晃动着,你听到鸟的鸣叫声,有人在窃窃私语。眼前的视野越来越小,好像鲸鱼跃出水面的前奏。

 

你一进到这里就认出他们了。

 

你几乎是僵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的五官跟以前看到过的照片上的略有出入,更细致却也更立体了。你注意到他们的头发都是黑色的了——她在脑后扎着小辫子,他的头发则是板寸,直挺挺的立在空中。瞳孔中框住的不再只是那房间一隅,那里面是抛光了六十余年岁的琥珀,藏着二十多岁的少年人。你迷失在其中,忘了来路。

 

他们开口说话,声音中的铁锈被磨平。你还停留在视觉上刹那的震颤,镜头开始模糊,你走神到衣着:他们穿的很修身,是墨色的套装,像黑色的乌鸦,轻盈而又年轻。这时却又安静了,大抵是说完了。眼睛中少了点炉火,多了跃动的灵魂。你感到无比的熟悉,这情况却又让你迷惑,你想到撒了椒盐和甜辣酱的烤鱼。哪里很奇怪,但是是你等了很久的味道。也许是这些让你想要一个拥抱,所以你问道,我们还不进去吗。你直射着他们的眼睛,来回,轮番,从黑到白,从白到黑,同时嘴唇咬的死紧。这是从前的习惯,现在变得尤为重要。你们一同迈步走进背后的大门。

 

他们向你解释着为什么来到这里,作为特工的任务是什么,今天要暗杀谁,你看着他们的神情,没忍住笑了出来。果不其然被他们瞪了:“你在笑什么?”这回是在心里暗自发笑了:祖父母陪孙女过家家的场景可不常见。难得一见,必定好好珍惜。

 

这里是一栋欧式建筑,有着白色墙体和繁复的柱子。最近正在闲置中,硕大的空间空无一人;窗户总是开着,偶尔有鸟飞进来啄米,你比较担心眼下自己的命运,没空关心鸟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这怪诞的空间太过符合一个标准的梦境,合规的形体悄无声息地凝视着你。旁边会不会突然冲进来一个士兵?会不会有警察?不会有人来看房吗?为什么没有人发现我们?

 

“这里真的安全吗?”

“放心吧,这里很安全。”

 

又走过荒芜的一层,风从窗口呼啸而入,她走过去,地上多了一小堆鸟食。你带着好奇走上去问她是否经常来这里,这时有鸟飞进来在她面前啄米,她不语,只是看着。你又问,这是谁拜托你帮忙养在这里的吗,她还是沉默,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鸟。你弯腰轻轻地在她眼前晃了晃,而她专注地仿佛眼前只有几只鸟。你快要放弃的时候,她轻轻地开口了:

 

“它们多像我的孩子啊,你看。”

 

这里好像是有一些不一样。

 

你想起她说她很喜欢鸟,但是家里不能养。

 

你想起父亲是独生子,想起那个未出生的婴儿。

 

原来高高的笼子里罩住的不只你一个。

 

鸟开始在走廊里蹦跶,而她看了几眼就站起身走开;你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你们继续上行。这儿每一层都很宽敞,无论是高度还是宽度都很方便活动,他们健步如飞地走在你前面,狙击枪背在身上,盒子几乎要和后背融为一体,你已经认不出来他们的背影。你的视线落回眼前:黑色的运动鞋踩在红丝绒地毯上。这里已经被人抛弃,为什么还有如此华丽的装饰呢?

 

你们终于走到了目标楼层。他们气定神闲地找到房间,推开门进去架枪,你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意识到你好像还没有搞清楚情况。窗户的对面也是酒店,两栋建筑外观几乎一模一样,从五层隐约能看到中间的马路,很窄的一条,车慢慢的驶过。窗户是从整个房间突出去的,所以在到地板之间的距离有一个高台,可以用来架枪。一切都符合常理,唯独这栋建筑让你感到困惑。你让自己坐在柔软的床边,整个人都放松。你紧盯着他们灵活的手指,它们翻飞着组装枪体,两只黑色的枪很快出现在眼前,而你其实连枪的名字和型号都不知道。

 

他们的手想必是光滑而又柔软的吧。

 

有人在说话,是他们在问。你潦草应付了几句便起身想要做点什么。你把你的盒子在床上打开。床离地快要有一米二,大概已经比你妹妹的身高要高了,床的四个角支起华丽的床幔:白纱带着蕾丝花纹。床上摆着看起来舒适度极高的三件套,你用手轻轻摸了摸被子,几乎感觉不到编织的痕迹。你更加困惑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拥有者会把床留在房间不搬走呢?哪怕卖掉也能值回很大一笔钱呢。你把思绪拉回到现在,看着箱子里的绷带和创口贴。转身,看到的是没有关上的门。熟悉的危机感袭来,你想到咖啡带给你的生理反应。

 

沙子一直在流逝,沙漏已经被倒转,没有人注意到它的流逝。

 

你看着大开着的门,这会是一个很大的风险,不应该把后背留给敌人的,可是你不能去关门。这时你突然意识到你身处何地。

 

因为爸妈工作的繁忙幼年时的你就一直跟着祖父母长大,他们在时间的流逝中持续不断地用惯性保护着你,但是年迈的身躯早已护不住你。在名为家庭的交接赛中你摔倒,但一旁的年老者无力,年长着缺席;频繁的施压和责任的推卸是在价值观出入极大的基础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安全感被消磨干净,或许你的赛道早就不在这里。

 

正是它们送你来到这里。

 

这里华丽而又富贵,有着外人羡慕不已的内装,人人都想进入却无法进入。只有你在意这里荒凉而不安全,四面进风,没有一扇门上着锁。就连他们也在这种危机程度下把后背留给你,像是完全不在乎暴露出的隐患。当这一切铺开在你面前,木签上的鱼被穿到一起,竟是如此的熟悉。除了你,没人应该来到这里。

 

它牵制住你,或是你自己抱住自己,你知道规矩的,你不能打破规矩,起码不是现在。

 

你不能关门。

 

你不能开口。

 

你不能干预。

 

所以你沉默。你沉默着,看着落灰的钟摆回荡,于是干枯的湖水涌出新流,贫穷的乌鸦捡到金戒指回到老巢。

 

从宇宙的开始那个苹果从树上掉下来。

 

落到了蛇的嘴里。

 

沙子还在落下,已经堆砌起小丘。

 

他们继续笑闹着,你表现出对于执行任务的害怕神情,他们开玩笑叫你躲到床底下,结果你真的抱着箱子钻进去,只露出个脑袋看着他们。他们用新生的双眼注视着你,像婴幼儿一样洁净的瞳孔,那是时间的馈赠。你一眨不眨地盯的太狠了,他们奇怪地看着你,你苦笑着移开眼。

 

原来是这个目的。

 

不止你被困在这里。

 

你大声地叫他们的名字,连名带姓。然后小声地让乌鸦登场,你捧出那句早应该被说出的话:

 

门忘关啦。

 

好轻的一句话,还未为人父母的他们茫然的看着你。乌鸦的羽毛静静地落到红地毯上。

 

你捧着一汪清泉不敢动弹,生怕一不留神它就从你身边溜走。可是泉水不能永恒,不老泉只是传说;乌鸦的金戒指也会生锈;苹果落到亚当夏娃的嘴里,最终又砸到牛顿的脑袋上,人类的社会自此向前奔腾着,再未停歇。

 

但是乌鸦没有错,蛇也没有。所以你想留住这泉水,错不在你。

 

你在这里得到此前二十余年从未得到的礼物,见到从未见到的风景,意识到原来赛道从未出现,眼前既是田野,乌鸦享受着它的乐园。原来得到它只需要那么简单,只需要你不再假装视而不见,只需要你掀开那块蒙灰的布,对面自是你的乐园。

 

这时有人推开门,枪口黑洞洞地对准你们。你惊叫,扑过去挡住他们,所以子弹穿过你,奇怪的是没有任何痛觉。枪声响起,你看到他们都倒下,年轻的人不再;视野逐渐变成白色,屋内人来人往,你愣在旁边看着六十多岁的人重新出现在你面前。

 

原来这里不止埋葬着你。

 

光洒进来,你看到时间的尽头流水冲刷磨圆苍生,映着两个蹒跚的身影逐渐走远,湖的这面却是年轻的生命在向你招手。不同维度的空间里世界在不同的选择下发生分叉,你深知,他们与你们皆不曾同路。落在圣母像上的积尘被擦干净,过去她怀里还抱着耶稣,现在那里空空如也。原来在这里众生都逃出了时间。

 

意识回笼,你睁开眼睛,海水在船的侧壁轻轻地呼吸着。鼻子被冻得冰凉,皮肉化成果冻。鲸鱼好像出现了,所有人都堆到船的那一侧,你缓慢的站起身,辨认自己在哪里。你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向此行的唯一目标,对面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简陋的黑色,白色的指针。

 

等你看到它的时候世界也终于变成黑白了,没有灰色的中间地带,你长出一口气。

 

海面上的鸟叫着飞远了,你仔细辨认,是乌鸦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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