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山雨

01.

夏日的最后一场雨将城市洗刷得灰蒙,最后一只乌鸦急速地掠回枝巢,它鸟瞰这座城市就像无数散落的纸片;而蜗居在拥挤筒子楼的人,只能仰视到被框锯得不规则的小片天空。

余野轻车熟路地绕开堆了一地的书和纸箱,靠坐在满是污点的窗台前轻轻抚上那片冰凉。另一只手无聊地揪着已经枯萎、用手轻轻一碾就会化为粉末的绿萝——半年前她买回这一盆,只侍弄了两个月,便再不管它了。琴、画和诗也是这样,她所短暂地热爱过的一切,都是这样。

只是那些路更艰难一些。在十年前她放弃艺考时,颜料就干涸落了灰;更久远的,十五年前旧钢琴变成了一沓钞票;至于文章,她近年来投过几次稿,都石沉大海后就没再试过了……家里没钱供她走艺术的路,而且这块蛋糕不够分,她觉得自己大概率做不好。所以这不能全都怪罪给自己的犹豫和怯懦,余野看着玻璃上自己淡淡的倒影想着。

但忽而她觉得倒影上的人好难看,这张脸本就生得不精致,又因为时常加班而暗沉蜡黄,现在连眼睛都变得疲惫混浊,好丑。所以她干脆闭上眼,就这么听雨声。

一点一滴都好似砸在头顶上。

 

02.

再睁眼时,余野忘了关于那片雨幕的所有。

她只看到身旁张灯结彩的摊位,人们笑着闲逛游荡。向前是望不到头的老街,绵延到了山脚下,那恒古不变的神山又巍峨到了天底端。余野敏锐地捕捉到自己意识中的外来者——“神山”。

谁定义的?明明它只是突兀地高耸着,周围再没有其它峰丛,绿色的皮毛上挂了一些小彩灯,甚至显得有些廉价。剩下的方面,形状、植被都和普通的一座山没什么区别……即便她此刻竟也记不起自己见过哪些山。

于是她转身想要看看身后的事物。回头的一瞬间,余野突然发觉远方的天在向下流动。她的瞳孔猛地收缩,相信自己绝没看错:那片惨白的天的确骤然变得漆黑,像扭曲的蛆虫以极快的速度俯冲到地面,汹涌地淹没遥远的人群。

身边的人们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嬉笑声乍然静默,又在刹那间转变为长久的尖啸。余野随着人流,背向山那边挪动,看着越来越近的黑夜,诡异地发觉天竟然越来越亮。她奋力艰难地转身,抬头,却看到无尽的火光。

那座滑稽孤独的山不知何时点燃,火光将几乎天上的污泥烧出一个大洞。让人分不清它是在对抗黑夜,还是在阻拦人群。余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充斥着绝望,人们拼了命地拥挤过去,背后是如烂泥一般的漫漫黑夜,被包裹淹没的人全都化作同样无形的黑暗;面前则是谁也穿不过去的白色烈火。

但她此刻仍和所有人一样挣扎着……直到黑泥将她一并包裹。

在看不到光的一瞬间,余野几乎要哭出来,半是祈求半是命令般地想着——跨过那山头,只要跨过那山头。

她的泪水还没有涌出,世界就静止了。余野眨了眨眼,就一下子回到了张灯结彩的摊位旁,人们笑着闲逛游荡,神山静静地闪着彩灯的光。那一刻她好像吃掉了一颗启迪的苹果,她忘记的仍是想不起来,但真切地感知到自己和身边的事物隔了一层极透明的薄膜,刚刚她好像被世界囊括着动弹不得,现在却惊觉世界在以自己的意志运转。只是仍有一口浊气堵在胸腔,堵着她呼吸,化不成眼泪蒸发。

她觉得好笑——为刚刚那些不必要的慌张和绝望。

然后她又觉得悲哀——有这样的能力,却没能救下任何人。

余野心中任性又自负地冒出一股火:想要改变……自己不可能做不到。无数尖刺一样、不知道来源的强烈思绪冲击着她的头脑,好像在憎恨着什么。

于是那座山又烧了一次。

 

03.

大风随着那锋利得几乎要碎掉的的意志,猛地腾起。于是余野顺势乘着云雾,生出一双无形的翅膀,奋力飞向那座炽烈的神山,她忽然就很想凑近那里,忽然就觉得自己应该会飞。

渐渐地,时间都凝固在扭曲的热浪中,她竟觉得自己是一只雨燕,于此时俯瞰到某个人的半生——就像是散乱的诗篇。这陌生人凌乱的懦弱、麻木一股脑地涌入余野方才的轻盈,将她生生拽落到地面。摔落的一瞬间明明不痛,但山火却几乎要燎原,无声嘲笑着雨燕。

余野匍匐在地上,心头的那股火烧得明晰了,至少此刻她在恨这些断句残篇。她发狠地扇动翅膀,扇散那些沉重的恐惧、那些缠绕的犹豫、那些不该捆住她的另一个人的碎屑。好在世界依然以她的意志运行着,余野满意地腾空,却没有意识到,再次脱离引力的那一瞬间——眼泪飘落成了雨。

不过几秒的时间,余野便能定定地瞪着面前灼热到失色的山了,她想要开口质问那座山,但什么也没说出口,只发现火的温度是微凉的。在这场盛大的光明里,她看到了彩色闪烁着的云雾、完好无损的亭庙……甚至一眼就能发现林木间,某个不知谁留下的小风车,悠悠地转动着。

莫名地,她俯身伸手,打算摘下小风车作为战利品,却忘了自己的双臂会牵动羽毛,无意识地掀起一阵很轻很轻的风。然后,小风车凝固了,山间的事物明晰了,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

原来只要多扑扇几下羽翼,那发黑的火焰就会被风吻灭。

轰轰烈烈的山火就这么轻飘飘地消失了。余野差一点就要碰到风车,此时也不得不看着那些不愿褪去的黑色被巍峨隔绝,看着山的另一边又亮起万家灯火,突然觉得荒诞。好像自己心里的枯草也被一并烧完,到现在什么都不剩下。

她只好站在某处树枝顶端,想象自己是一个英雄,下意识地想要抹去脸上不存在的烟尘,然而只摸到了一手湿润。

她抬头注视着天,那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但什么也没有,只是越来越敞亮。

 

04.

余野低头皱眉挤着干涩的眼睛,再抬眼又看到淅沥的雨,视线被白炽灯晃的飘忽,原来这儿从没有什么山和黑夜。她环视四周,有的只是一地凌乱的文稿,如今竟被云缝透出的一丝阳光照得发亮。

那些散落的纸片,有的被揉皱了,有的墨迹氤氲,但每一页的开篇字迹都整整齐齐。她愣了很久很久,好像置身于灰暗的水底,快要窒息,想要抓住什么氧气一样的东西。最后几乎是跌落般地踉跄着扑向地板,甚至被毛毯缠住小腿,绊了一跤。她弓着背,用尽力气却只是轻轻将它们拢在怀里,喉咙里发出离散的啜泣声。

余野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哭,这么多年,放弃这么多事情,她明明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但如今头脑就是混乱着思念起某座神山,思念起山上的小风车,思念起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英雄般的自己。

直到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一阵雷声惊得雨越发凶烈。窗户一如既往紧闭着,什么也没有隔绝。余野攥着那些被雨打湿的纸张,恍惚地抬起头,看向远方被楼房切割的、雾气朦胧中的山,多年来她所沉没的城市里、唯一的山——

她只觉得那里顿时生起了烈焰。

笔直地燎遍玻璃窗内、无数片海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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