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M030号，已进行治疗，无法唤醒。”
“请问是否将其意识重塑，记忆清除？”
不……不！
她不能，她还有事情没有完成。
氧气舱里的人无意识地紧锁眉头，与此同时仪器控制板面传来警告声。
“警告——警告——”
“无法监测M030号意识状态，其疑似脱离正常星际空间存在，是否进入紧急模式？”
“不用了。”
阴影处的人平静开口。
“让她自己处理，有人会让一切回到正轨的。”
……
2.
她眼前是一篇浩瀚星海。
许多星球她曾有幸在书刊上见过照片，
可当她置身于如此空旷的星际时，庞大无比，数以万计的星球在她面前缓缓按照各自的轨迹运动，
她仍感到灵魂的震颤。
“请返航。”
“请返航。”
“请返航。”
通讯器一刻不停地催促着她。
但她眼中只映着如此缥缈的星海。
若不能……恐怕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盛景了。
她缓缓闭上眼，任由自己的意识被抽离至远方。
……
3.
她拖着黑色的行李箱，爬上一层一层白色理石的台阶。
她的记忆告诉她，这是她开学的第一天。
台阶的跨度很大，她提着行李箱有些吃力，再踏上一段木板铺成的路，她走进了和室外相连的教学楼。
右边的教学楼由红砖累成，而左边的教学楼远比前者大，像极了南方学校纯白的楼，走廊与过道是有栏杆保护、横跨两栋楼的。
绿色的藤蔓点缀其间，平添几分自然。
而延伸出的走廊交叉地将红楼包裹进来，像是在拥抱。
她定定看了一会儿，才接着拉着行李箱缓缓地走。
身边大多数是穿着校服的同学，在说笑，自然而然的进入走廊，而她也不例外。
……
突然间，手中一轻，她的手臂后知后觉传来被猛地扯动的痛感。
一道身影掠过，她的行李箱也随之远去。
“嘿！把我的行李箱还给我！”
她立马回神，用力奔跑起来去追赶。
可那道身影像是听不见一样，不一会儿便融入进人群，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迟疑地停下脚步，仔细辨认着身边来往的人群中，有没有那带着黑箱子的身影。
人群像是接收到了什么指令一样，忽的不分你我一样地蜂拥而至，纷纷围在走廊的栏杆处。
叽叽喳喳的嘈杂声一瞬间淹没了宁静。
她突然害怕起来。
喧嚣声渐渐远去。
她慢慢走近旁人身侧的空余缝隙。
她看见在茵茵的草地上，一抹洁白的起伏突兀地平铺在那里。
“天呐，怎么会有这种事……”
“听说是个女孩……”
“都散了都散了！各年级学生回到教室安静自习！……”
救护车的鸣笛刺耳地响着，就像有人在抓挠黑板一样刮擦着她的耳膜。
人群的声音渐渐如同热水沸腾后渐渐消失的气泡。
可身体里莫名的躁动令她血液染上了热意。
她在颤抖。
……
她看见穿着白大褂的人默默摇头，夹着教案的男人一脸痛惜与焦虑。
死亡与鲜活之间之隔着那一条，
明黄与黑的警戒带。
4.
她一天的课都上的极为心神不宁，没有人会去指责她。
因为所有的人都陷入了一种揣测的狂热和隐隐的不安中。
安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安像是见怪不怪一样，咬了一口手中蓝莓味的冰棍。
“得了吧，别因为这些事影响自己的心情。”
安被冻得一个激灵，口齿含糊不清道。
“现在大夏天的，本来就闷热得心烦，还发生这事……哎呀，让自己轻松轻松，吃点凉的心情会好。”
她摇了摇头。
“不好说，我完全放松不了。”
她的神情变得很迷茫，甚至眼神都空洞，像是在尽力回忆着什么，话语却是依旧坚定。
“就好像，这种事曾经发生过一样。”
她喃喃说着，完全没注意到身旁的安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又很快隐去。
“嗯？你怎么说？”
“当我看见那一幕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很不对劲。”
“不是恐惧，也不是焦躁。”
“像是某种濒死的悲哀。”
安沉默不语，手中的蓝莓冰棍也陪着一起静默着。
她渐渐从回忆中抽离，眼前安的面庞忽然晃过，她坚定地微笑着。
“走，带你去个地方。”
6.
那是个只有一层的商场，却极大。就像是一座迷宫一样。
它就坐落在学校后面不远的地方，可奇怪的是，她好像完全对这个地方没有印象。
“走，咱们去逛逛。”
安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一起，急匆匆地走了进去。
她也没有什么意见，随着安的脚步前进，四处打量。
好像和普通的商场没有什么区别。
——极具现代感的装潢，明亮的灯光，瓷砖严丝合缝贴成的光滑地面。
还有两侧出售各种物品的商店。
有看着面料不错的衣裳，有运动球拍，有琳琅满目的糖果，有各式各样的儿童玩具……
她不过张望了一会儿，眼睛便疲倦了。
她有些困惑地看着前面看似沉稳，却有无限活力挑这挑那的安。
“嗯……衣服没之前好看了。”
“……这糖怎么这么甜？原来可不这样……”
“安，我……”
她颇为无奈地开口，试图让伙伴消停一会儿。
可眼前的发生的一切让她失声。
空间像是一幅水墨画，被无形的毛笔勾画晕染，眼前的玩具店铺像是被抹去了自己的部分图层。
边缘柔和变化间，隐隐约约露出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像是在其之下的另一个图层浮现出来。
那里的光线暖黄，棕黄色的木支架上摆着一排排精致的小古董与银器，透露着一股陈旧但温馨的气息。
随着她的视线转移，眼前的世界开始逐渐变化。
一处处坍塌崩陷，或是像被风吹散的云露出的天空般的空处，都出现了一帧帧令她灵魂都随之安定的熟悉场景。
玩具店的背后是古董店，服装店的背后是杂货店……就好像一切本应如此。
一切以一种割裂错乱又和谐的方式存在于她的眼中，像是要告知她什么。
安像是浑然不觉一般，继续絮絮叨叨地讲着什么，一边拉着她继续前进。
安好像并没有察觉她的不对，而她则怀疑这是否是吃了某种毒菌子的幻觉。
可那幻觉又好像如此真实，就像是她曾经历过的……
又像是……
几年前这个商场的模样。
……
7.
不远处传来吆喝声，天色渐沉。
安告诉她商店该关门了。
可安却拉着她，静静地停在玻璃门的不远处，看着商场的保安逐渐把恋恋不舍的人们都清出去。
离他不远处的安和她，他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似的。
保安给玻璃门上落了锁，商场内完全黑暗了下来。
她们置身于黑暗中，面前的玻璃门透着晚霞最后几丝微弱的亮光。
门外围着的人群也像是没发现她们一般，渐渐散去。
这一切太奇怪了。
她很信任安，可安一直望着这一切，却一直强势地牵着她。
她斟酌着开口。
“安，我们为什么不出去？”
“而且这些人就像是……”
“看不见我们一样。”
安像是理所应当一般，冲她安抚性地笑了笑。
“是啊，因为……”
“这是几年前的事。”
“我们本就无法触及。”
她还没完全琢磨透安话里的意思，便见安拉着她一起，向玻璃门直直走去。
“等……！”
还没待她的惊呼声完全出口，她们便轻而易举地穿过了玻璃门。
那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感觉？
就好像她们是什么孤魂野鬼一般，本应该有着透明的质地和漂浮的能力，
但她们却是实实在在的，脚踏在实地上的。
她往后望去，里面不远处俨然陈列着古董店和她所熟悉的，那一个个店面。
8.
家的方向与校门口方向同路，安和她彼此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天幕已然被浸黑，路上只有昏黄的路灯亮着。
马路上的车辆不快不慢地驶过，带过一阵夹杂着微微尘土的风。
自行车的铃声，学生的说笑声，行人的脚步声交汇成一曲安定的歌。
大街小巷各个食馆店面都亮起了灯，传来阵阵香气。
是现在的场景，是她所熟悉的岁月静好。
……
经过校门口时，安停下了脚步。
本来在安身后走着的她，差点跟安撞了个满怀。
不过因为心事重重和想要尝试宁静下来，她十分矛盾，所以并不知道当下该说什么。
太混乱了。
太不确定了。
一切都乱套了。
最诡异的是，这种乱套中，她竟有一丝丝的熟悉。
……
安站在校门外的，望着校门内那两栋矗立着的建筑。
两者之间的走廊像是变成了它们之间彼此攀咬纠缠、撕扯不休的触手，又像是紧紧缠裹的命运，两者之间无法分离。
她听见安若有似无的叹气声，视线与之平静的眼神相撞。
电光火石间，她读出了安的悲伤与疲惫。
她也想起了，那个她本应刻入骨的事实。
9.
自莹记事起，她便知道自己承担着巨大的责任。
家里的争吵不休，年幼的弟弟因饥饿而哭闹。
“这么多年，我为你生儿育女，家里上下那些不是我操持的？！你现在却对我这样？”
“好啊…好啊！你真的是长本事了！”
女人歇斯底里，状若癫狂。
莹实在不明白。
明明母亲以前会笑，会轻轻地拍着她的头，告诉她一切都是美好的。
“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吗？啊？！”
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猛地吸了一口手中夹着的烟，恶狠狠地吐出，啐骂着。
“养活一大家子，我没有压力吗？”
“带孩子，干家务，不就是你们女人分内的事吗？”
“怎么，现在我喝点酒，出去应酬，都不行了。之前结婚前我们是怎么说的你忘了吗？”
莹看着父亲面前堆叠着的酒瓶。
烟雾缭绕间，他那憔悴的脸，此刻充满了厌恶。
女人被他这副态度气笑了，喉咙间挤出了一声尖锐的笑。
“呵！好……好！”
莹不记得接下来的细节了，只记得他们的争吵是永远没有尽头的。
情绪激动时，他们会摔东西，会动手。
莹记得自己也曾试图劝阻过。
但他们像是发了疯的野兽，不分对象地撕咬。
“我怎么当初会把你生出来！”
这是形如枯槁的母亲，在气极之时指着她的鼻子尖叫。
“你个小崽子在这里待着干什么？！滚！”
酒瓶在莹的面前碎裂开来，锋利的玻璃片划破了她的额头、手臂、小腿……
但莹心中平静无比。
因为怀中幼小的生命已经哭累，正安静地躺在她的臂弯里。
那双对一切浑然不知的纯净眼睛，让她内心感到宁静。
莹知道，她的弟弟是无辜的。
于是在鲜血淋漓又凝固中，她轻轻拍着婴儿的背。
像是一位母亲一样，用稚嫩的嗓音唱起了轻柔的摇篮曲。
……
10.
母亲最终结束了那段失败的婚姻，也渐渐从中恢复过来。
彼时莹已成长为大姑娘，而弟弟也能作为小男子汉，承担起家里的部分责任了。
即使一切似乎都在变好，但莹也清楚那段过往给家中的所有人，
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
弟弟一直很懂事，但过分懂事，让莹担心他承受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应有的压力。
但他总是甜甜一笑，“姐姐，我没事的。辛苦的是你。”
不，她不辛苦。
自力更生是她早早就意识到的。
她在学习之余力所能及地去兼职，即使能让她做的工作有限，但她也是希望能给自己和弟弟攒下逃离过去的未来门票。
自从母亲再婚后，她的心情好了不少。
继父是个看着彬彬有礼、懂得情调的男人。很懂得如何让母亲开心。
如果不是某次莹撞破了他的秘密，或许这样幸福的生活能继续下去。
继父患有严重的精神障碍病，可他却自始至终伪装得天衣无缝，还经常流连于赌场和酒吧。
可他每次都能在母亲面前表演得十分完美。
莹深知这是个巨大的隐患。
在她尝试告诉母亲真相之时，却被那个男人发现了。
莹记得那是个阴郁的下雨天，乌云很沉很沉，她回到了家。
她看见沙发上坐在阴影处的男人，看见他阴鸷的眼神。
她直觉感到危险。
甚至没有过多思考，她逃离了家。
可瘦弱的少女怎么能逃脱一个成年男人的追逐。
在狂奔到楼下之时，莹本想趁着雨幕逃脱，却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力提起。
她惊叫出声，拼命地挣扎。
那男人显然是一副病发的模样，双眼通红，青筋暴起。
他抡起拳狠狠打了两下面前的女孩。
“嗯？就你？想向你妈告状？活腻了，敢坏我的好事！”
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模糊。
雨瓢泼地下，她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那是鲜血的味道。
混合着血水的雨顺着额头流下。
可她好疼，好疼。
她没有力气去反抗。
“不许伤害我姐姐！”
本应该由她去接的弟弟此刻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里。
她混沌的神志清醒了几分。
莹又忽的挣扎起来，拼命摇头，哭喊着。
“别过来！！！”
弟弟看到她被如此折磨，无法沉住气，像只小牛犊似的冲了过来，挡在她的面前。
硬生生将她与男人分开。
她失去了力气，跌坐在地。弟弟转身便想搀扶她赶紧起来逃离这里。
男人被撞得踉跄了一下，便回过神来，更加疯狂地吼叫。
“小子，你还敢来惹我？”
莹感受到身边的小孩被男人的强大力量压制的不能动弹。
“放开我！你个坏人！”
可男人已经完全被激怒了，不知轻重地殴打着。
莹倒在雨中，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雨冲刷着，带走了她身体的暖意，也在她脸上弥漫。
她不知道究竟是雨水还是自己的泪水。
“救命…”
“救命…”
“救命！”
她看见弟弟，即使无力还击却还对她用口型说。
——快跑。
可他就是她的一切，除了他身边，她哪里都不会去。
她如濒死的野兽，喉间沙哑却爆发出了极大的能量。
“快来人！那边有人在……”
“喂？110吗？这边有……”
终于来人了吗？
她看见男人被一群人架走，神情癫狂地不知在骂些什么。
弟弟倒在了雨泊之中，一动不动。
莹好想过去，即使是爬着也要到他身边。
可她的眼皮太沉了。
她终是没能抬起手。
……
11.
母亲又一次结束了她的婚姻。自此之后，她显得越发苍老无力。
也越发刻薄尖酸。
别无他，她失去的不仅是婚姻，还有她的小儿子。
可谁又知道，莹失去了她的弟弟。
她唯一的亲人。
在医院醒来后，她还处于混沌中，身体的疼痛令她大脑无法运转。
她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突然想起了弟弟。
她猛地坐起，因疼痛倒吸冷气，却没有停止动作。
她连忙按响身边的呼叫铃，慌慌张张等待着。
却等到了双眼红肿的母亲，揪着她的衣领质问。
“你为什么不照顾好你弟弟！啊？！”
女人又掩面失声痛哭，接受不了现实，歇斯底里道，
“啊啊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即使医护人员匆匆赶到拉开了母亲，也尽力安抚着她。
莹还是无力地笑了笑。
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她的弟弟，她唯一的亲人，也因为她而离去了。
那一刻，莹的心已如枯井，再也经不起一丝波澜。
12.
莹坐在楼顶，无神的看着远处灯火通明。
她已经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考试。
她考上了那所和弟弟曾经约好要一起去往的大学。
母亲也笑得合不拢嘴。
这是自从弟弟去世后，她第一次真正将她的儿子抛之脑后闭口不谈，而只是夸赞她。
可她并不需要。
真正的希望在那年的雨里死去了。
她从不嫉妒弟弟，即使母亲如此偏袒弟弟，仿佛没有她这个女儿一样。
因为她明白，弟弟是她唯一可以托付全部的人。
包括生的希望。
她这些年第一次感受到了眼眶重新湿润的滋味。
微风拂过她的发梢。
她抬头望向星星。
“是你吗？”
无人回应。
莹笑了笑，
轻声道，“我来找你了，别怪姐姐这么晚到。”
她感受到呼啸的风声划过耳畔，茵茵草地拥抱了她。
她终是落入了名为命运的囚网，如同陨落的莹莹之星。
12.
她想起了一切。
她和安本是负责执行星际空间执念意识问题的同僚。
而她却在这次任务中，受到了莹本身执念意识的影响。
她还记得。
她差一点就在那个昏暗的夜晚，把莹救下来了。
可她状似被打动，实则趁不备，再次跃身而下。
她差一点点就能抓住她了。
……
安迟疑地拍了拍她的肩。
“……都想起来了？”
她拭去眼角的晶莹，点了点头。
“是我自己受到她执念意识的影响，本身的意识受损，记忆也错乱了，对吧？”
安长舒一口气，释然一笑。
“是啊，中枢派我来帮你恢复。要知道，如果你不能抽身出来，结果会是什么。”
她的眼神暗了暗。
“走吧。”
街上热闹了起来，她和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认为还是没有找到真正的关键点。”
“还有，这次的……又是谁？”
“莹已经不在了，这次又是新的事故？还是两者之间有关联？”
安和她一起慢慢悠悠地逛到了一家甜品店门前，“据我调查，应该是的。”
买了两块绿豆味的仙豆糕，和两杯柠檬茶，她们坐在窗边的位置边吃边说。
安抿了一口清新的豆馅，满足地眯起了眼。
“中枢说检测到了这片的执念意识影响增长极快，估计影响量已经到达了干扰现实的人群的数值。”
“今天我们看到的…估计是受到影响，再加上那女孩自身与莹类似的经历，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
“我们需要阻止，避免悲剧再发生。”
她啜饮了一口杯中的柠檬茶，内心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