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妈妈(回忆录+自评)

我有一个完美的妈妈。

她热情健谈,风趣幽默。不论是亲戚串门、同事聚餐,还是组团旅游,她都交际得游刃有余;就连素昧平生的小孩甚至小狗,也常常为她的和蔼热情所吸引,很快打成一片。她每每信步而来,脸上总挂着端庄大方的微笑。两只手在大衣口袋一插,轻轻松松便摸出一打趣事儿。于是方圆百米内都欢腾着笑响了。

她做事有条不紊,效率惊人。对于拖延症和ddl行为,她似乎不能理解。曾和同事共同编写一部书,她三下五除二写完自己的部分,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都用来督促可怜的同事们。同事吓得不敢见她,她却吐槽“还不如自己写来的痛快”。她是高校生物老师和研究者,也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文章。她能两个月分析十几万张照片,识别其中生物个体;同时竟也能每天读英语,已坚持不下五年。她的业余活动更是丰富多彩,兼通绘画、刺绣、烹饪与园艺。

她时尚新潮,包容开放。KTV里当红流行歌一首接着一首,震惊了一众六零七零后朋友;混迹B站,从创新菜品到网络热梗,无不研究。相比之下,她倒像十五岁,我倒像五十岁的了。时而和她探讨略前卫的话题——那些在我想象中,身为家长会皱起眉头,避而不谈的话题。但无论是早恋还是不婚,她都一视同仁,说ok能接受,你乐意就好。

她不看重成绩,不干涉我的选择。偶尔听闻流言,某同学患上某心理疾病,便一声长叹,说幸亏咱孩子还好好的,叮嘱我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最重要。这一点招致了诸多羡慕嫉妒恨。要知道我曾隔着墙听到朋友A电话里“怎么考这么差”的暴龙怒吼,而朋友B的妈妈为督促她学习已然拆掉了她的房门。我每每惊呼,你家长怎么这都管?!朋友却无可奈何,提醒我你那样的家庭环境,那么开明的父母,不是人人都有的。

一个人得有多么幸运、多么幸福,才能拥有这么好的妈妈——一个完美的妈妈。时常、时常,我这样感叹。

由于她高校老师的身份,不时有“熟人”登门拜访,携天花乱坠的说辞、迷离扑朔的目的。有时是二十年不见的老同学,有时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不管座下何人、交际网络何等错综,她总带头说笑,气氛很快轻松活跃起来。一次散局后,我像往常一样由衷叹服,妈妈你好会说话啊!她笑了笑,好像叹了口气:“我不说话,谁说呢?”

妈妈透露自己小时候很内向,尤其惧怕老师和领导。忆起她与恩师长辈谈笑风生的场面,在上百人前泰然自若的讲演,我登时膛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呢!她说工作当了老师以后,练出来了呗。

“练出来了”,我不知道这一句究竟轻描淡写了多少。但那天起我懵懵懂懂地明白了,原来与完美相伴而生的,许是无可奈何,抑或百炼成钢。

妈妈最崇敬诗人李白,钦佩于“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万丈豪情,也欣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潇洒狂放。她梦想环游世界,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仗剑天涯。现实却是,她毫无侠客风范,总是思前想后,以“未雨绸缪”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为准则处事。因为东西总装不下,她买了市面上最大号的行李箱,每次出门还是塞得满满当当。我看不下去:总共见五个人,没必要带十份礼物吧!却遭到多管闲事的批评。结局是她因为箱子超重被罚款了。

完美有时是一副枷锁。

当然,妈妈也有挣脱枷锁的时候。她喜欢睡懒觉。假期里每天自然醒,偶尔起早了也必定来个回笼。说减肥,让我们监督她管住嘴。吃轻食的第一天,饭后两个小时,她饿得大发雷霆了。

哦,完美果然是假象!

对于当红文娱作品,妈妈似乎颇有见地。看一部网剧,一会为男主无可救药的智商痛心疾首,一会发现古装角色穿着拉链衣服而无话可说。问她怎么还不弃剧,她说看着玩呗,不过为和你有共同话题。

一次我们吵架了。我说,我不需要迎合任何人。顿时她急了,“你迎合谁了?不都是让别人迎合你!”

原来……不过是迎合啊。那些我以为的母女同心英雄之见意气相投。现在想来确实,一众烂剧,除了年少轻狂若当时之我,有谁屑于一顾呢。人家陪我玩、哄我开心,我却自以为是了。

有一天,她说——“你听陈粒的歌,又喜欢张国荣,怎么叫我不担心你的取向?”

大概她没有仔细想,也许是无心的、半开玩笑的话。

自知失言,她又说——我记不清具体说了什么,大概是:不是那个意思,我就这么一说。

我默然了。因为莫不知恰恰最无心的最伤人,因为无心,所以无力——无力责怪,无力辩驳,更无力改变什么。

我默然了。因为心里想的居然是——妈那么开明,那么包容,怎么会、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会介意性向的问题呢?

我默然了。因为好像刚刚才认识了、生我养我十六年的妈妈。之前都认错了。我不是伤心,更谈不上什么失望,只是有点迷茫。

我默然了。因为原来这么多年,我都这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妈妈就应该是完美的——是我眼中的、所谓的、完美的。“不都是让别人迎合你”,她的话无懈可击。

破碎的声音,一刹那。完美……不过臆造与苛求。

其实对于性向多样性,妈妈并非不了解,也绝无不尊重。不过是没做到丝毫不介意,没做到把特殊群体和大多数视为完全的一同。不过是没做到完美。

所以她有错。所以——她有罪。

别走了,停下来看看吧。看看她,也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自己,何时竟荒诞若此了。

我曾诘问这世界,请它不要苛责;方知我所谓愿景,才是对世界苛责。

我们不能不承认差异,而差异必然造就壁垒,壁垒又必然造就偏见。“怎么叫我不担心你的取向”是偏见,像我这种,觉得同恋比异恋更有美感的,何尝不亦是偏见。置于这般最好最坏的时代,好像非黑即白,顽固抑或偏颇着。

反而,她已经做得太好。但我,我又是什么?

无知的,张狂自大的,利己的。荒诞的。

我怎么也不愿承认的此时赫然于前了。她太敏锐、太尽责、太懂得去爱;而我,我这个女儿,偏偏太愚钝、太麻木、太自欺欺人了。

晚风沙沙作响,飞扬着落叶与发丝。路灯的光斑慢慢氤氲开来。

我幻想了一个完美的妈妈,忽略了她真实的性格,真正的感受。正如同社会幻想了完美的女性、完美的人,却逼着她、逼着他们成为了。

她和我爸都是理科高材生。当我告诉她我的选科决定,电话里的第一句是有点不耐烦的语气“怎么改选文科了”,第二句是“那你以后想学什么”——言下之意,选文科怎么找工作。

也是,她那么优秀,那么骄傲,怎么想得到女儿会走文科道路呢?毕竟她那个年代,这是学不懂理科的差生混日子的捷径。

一瞬间我回到十年以前,客厅里矮矮的、小小的书桌,妈妈就坐在我旁边。记不清多少个秋冬春夏,多少午后傍晚与清晨,我把拼音磕磕绊绊读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将汉字歪歪扭扭写下一个、一个又一个。那天只个“说”字,她按着我写了足足六个小时。记忆里没有一点一撇的笔法,只有哭到几近说不出话、喘不上气的窒息感官。妈妈盯着我一晚上做完整本书的抄写作业,帮我改作文,把蔫了的白萝卜也变个雕栏玉砌。于是我成了老师口中的好学生,亲戚眼里别人家的孩子。

她说,你不是为你妈学习!可我心里想的是,如果好好学习能让你开心让你对我满意,我甘愿为你学习。

后来进入叛逆期,没日没夜地沉迷手机,假装坐在书桌前却一连几小时半个字也不写。记不得了——吵了多少架,哭了多少次,动手了,摔东西了,绝食了。对自己的失望,于对方的愤慨。写检讨,发毒誓,抽自己嘴巴,蹲在桌子底下哭,把手机扔到房间另一头。但我控制不住,怎么也不行。我改不了。那是绝望、无助,那是痛恨。最后只悲哀地重复着一个念头——生活就是莫比乌斯带,怎么走都依旧于原点。面目可憎的原点。

后来的后来,我看了一部电影。主角每每抛下恋人,浪荡挥霍。每当他受伤了、想家了,便回去找恋人,说,不如我们由头来过。恋人一次次原谅着他,他却一次次地辜负恋人。屏幕前我失声痛哭,因为贱,实在太贱了——我们憎恨他、唾弃他,但我们都是他。

可能时过境迁吧,妈妈说想明白了,孩子是随机发的,长成什么样全凭造化。她这半辈子已经圆满了,没必要苛求我什么。

慢慢地我不再那般执拗,也越发自律了。他们给我报了辅导班,免去了针锋相对的教学活动,家庭矛盾渐渐缓和下来。

初三开始,妈妈不再管我学习。“你知道着急吗”“算算还有几天考试”一类质问少了下去,取而代之是“别学了,歇会吧”之关怀。高中我住校了,每周便只两天相伴;况且她一年三四个月在外地。她不问我的成绩,而我的原则是报喜不报忧。

度过最初的惊异,妈妈已全然接受我的选择。她看到我的文科成绩会由衷地点头,偶尔跟人调侃“我家三代出了第一个文科生”。

完美,是昼夜相处中的磨砺,是经年周旋后的讲和。

是终于终于理清了纠葛——明明她是妈妈,我是女儿,没道理却像了宿敌。

是终于终于放过了彼此——我们塑造不了、也成为不了对方。她是她,我亦是我自己。

所以妈妈,不如我们,由头来过吧。

妈妈在阳台整理东西,突然爆发出惊奇的大笑。我走过去,一张薄薄的、边缘泛黄的活页纸躺在旧纸箱底。拾起来,当头是方方的、笨笨的三个大字:检查书。落款是妈妈的名字,时间1981年——她刚满九岁。

开头第一句:“这学期我在老爷家,很不听话。”我嘲笑她把“姥爷”写错了,不知道的还当是被地主压迫的农民呢。

“我一定改掉慢的毛病,早上醒了就起,起来就下楼去跑步。”从我记事起,不知道多少次妈妈开启晨练计划,又多少次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中告以失败。我调侃她,比起“慢的毛病”,还是先改改“懒的毛病”吧!

结尾写道:“请爸爸、妈妈、姥姥、老爷监督,如果做不到我情愿挨打。”

由于身为地图测绘师的姥爷游走四方、奔波外地,妈妈小时候常年寄宿在亲戚那里。假期回到自己家,也不过一间不到十平的小房子,和有些生分的母亲、脾气暴躁的父亲、乖僻霸道的姐姐挤在一处。

那时北京的冬天总夹杂着煤烟气息,冷得难熬;硕大的土鳖在纸糊房顶上滚来滚去,冷不丁从天而降。粮票永远是薄薄的、小小的几张,囤白菜的队伍却排得好长好长。

这样的童年大约是无聊、落寞的。

姥爷是个不拘小节的。据妈妈追忆,他本是陪孩子玩水滑梯,自己却上演极速飞人,嗖的一声,把前面一位无辜游客踹得横空出世。

这样的童年,大约是惊心动魄的。

拿着那张旧活页纸,妈妈笑了——那种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之从前的笑。

妈妈说,她是外向型社恐、讨好型人格。

不过年纪大了,看开了很多。她说她想清楚了,做自己就好,没必要讨谁开心。

话是这么说,据我观察,妈妈也确乎这么做了。她放弃了晨跑也不再吃轻食,拒绝了诸多礼节性社交,也再没有追我情有独钟的烂剧——而改看自己喜欢的烂剧了。闲暇时做做刺绣,写写画画,读读英语。不为了谁,也不一定要有什么成绩。自己喜欢,放松充实,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几年后的如今,当我一次又一次忍不下去,收拾起宿舍盥洗室的时候;当看到室友床帘里手机的幽暗光亮,发出“怎么还没睡觉”的质问的时候;当AI技术风靡全球,我却第一次对新生事物怀揣强烈的不安的时候;当代课老师提问三遍没人答复,一贯内向的我弱弱地说出一个单词的时候。

朋友戏称,都叫我妈妈。不得不承认,我似乎真的,越来越像她了。

十六年。足够杨过等到小龙女,大力神杯也易主了四回。可是我,竟没能够看透最最亲爱的一个人。太长太长的路,我走了太久太久,几近声嘶力竭、不堪疲倦、铭心痛楚。我不知欲往何方,却茫然着伸出双手,妄图近一点、再近一点。破碎的一层又一层,是假面,是皮囊,还是血肉——或愈合,或剥落,或裂隙里涌出花朵。

终于,终于我看到了她。那么遥远的、不甚分明。于是叫喊着、狂奔着、飞舞着,或许只是蜃影海楼,是管中之豹、一角冰川。但何妨,哪怕呼啸着一面惊鸿,也算不枉日月山海经年所寻。

完美,不完美,外向,内秀,规划,跳脱,开放,保守……

我想,再没什么能概括她、能描述她的了。再没有了。一个或几个形容词,终究太轻率,也显得太单薄。

妈妈是谁……

我会问下去。会走下去。我会爱下去。

 

作者自评

1、做以往创写小伙伴回忆录文本分析时咱们引入过“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说法。

首先请评估一下,你的回忆录提出了什么对自己有价值、有分量的问题吗?(满分3分)

它是什么?

主线“妈妈是谁?”真实的她是什么样子?她为什么“完美”?妈妈是怎么成为这样的?
支线(跑题部分)我是怎么认识妈妈的?我和妈妈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如何发展?我是谁?我将成为谁?(2)

2、你的终稿拥有“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完整过程吗?

写作过程中,你使用了哪些技巧/写作手法,帮助自己探索和透彻表达你的主题? 请例举出来。

效果怎么样?

(满分5分)

有些许跑题……问题提出了分析了也解决了,但好像不是同一个。
夹叙夹议,在第三段取向之探讨中使用;倒叙,第四段的回溯;视角切换,结尾以妈妈视角展开童年记忆。
有些地方感觉有点突兀和不连贯。最严重的还是跑题,比如我提到取向,深有感触,于是洋洋洒洒分出一个自然段写它。实际上和主题关联不大。(4)

3、在这个过程中,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最大的困惑是什么?你有没有尝试自助解决自己的困惑,效果怎么样?(诚实作答即得到2分)

比较全面地梳理了一些有关妈妈的故事,像捡拾曾经不被注重的、七零八落的碎片一样。文章中部分思考是之前就有的,也有写着写着灵感喷薄的。最大的困惑是想说的太多太多,况且碎片,不知道怎么有机整合在一起;很多时候又深觉词不达意。譬如写作之初,我是怀着一点对妈妈的不满和吐槽的,所以很害怕把文章写得过度贬损。虽然已经很努力整理思路了,最终呈现出来还是有点狼藉。所幸不太会被误解褒贬意图了。

0、这份回忆录,你最愿意分享给谁?请用一个词概括写完后的心情。

原本是想分享给妈妈本妈。改了很多很多很多遍,但是最终也没有写好,和山精聊过以后甚至有种从零开始之感……可惜没时间了,只能先搁置。也许还会完善,也可能时过境迁之后作笑料吧。
心情是一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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