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她和她(大作品终稿)

 

纸的正面是哪面?

这问题很好回答。你只需要捻起一张素描纸,用食指拇指夹住,指腹轻轻蹭两圈。找到了,相对粗糙的一面,2B铅笔请就位——

 

“用反了吧。”

“……”

我擦去了一些用于确定大小位置的辅助线,把铅笔倒过来用它的尾巴拨弄着落在画架凹槽里的橡皮屑。低头寻觅那些不慎跌落的细条时,一双豆豆鞋徐徐走来,稳稳停住。玫红色,布料交界处泛白也发灰。然后是粉红色套裙的毛边、米色的扣子、超过肩膀数寸的褐里带黄波浪卷。墙上大头针固定的静物练习被空调机捎来的气流掀起弧度,与老师的嘴角成反比。脖颈猛添几分冷意,脸颊倒是蹭地热起来。

我急忙捏起纸的一角,又松开长尾夹叫它整体翻面,三指合拢在上面滑行。

它是单薄且干燥的,少量未能拂去的橡皮碎屑和铅灰摸起来有点硌。凑到再靠近就会失焦的位置,看到了交错的纤维,有点像人类的皮肤。把这一角弯过来看,另一边是相对浅淡的一点纹路。细纹纸好难区分,但我确实用反了。

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渐弱,冷淡平直的声音在其他画板旁响起,“这一块太黑了”“形起得不对”“你站起来”等等句子挤压着空气。我的橡皮再次缩水,铅笔也重回工作模式。

 

学期末发放的手提袋一个接一个地填满,总是有几张纸正反面都有铅笔印。

日历慢吞吞爬到又一个新学期,约莫是二零一七年的初秋。我已经是老生了,老师给新生上第一节课时挥着粉笔强调的东西已经磨着耳朵进进出出了好多遍。可是今天,那双豆豆鞋没有停在写满素描基础知识的黑板前。

从家长们“不懂鼓励”“对学生太凶”之类的评价里,我模糊地意识到: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也在不久之后离开了画室。

往后许多年里的许多次落笔之前我总要翻来覆去辨认很久纸的正反,直到我发现我常用的那种纸的某个角落有一枚浅浅的钢印——那就是反面了。

 

人总是在很久以后发现一些事并不严重,也总是在一瞬间里有相反的感觉。当我把这一袋素描纸从地下室里抢救出来,抚过有点落灰的纸边,抽出其中一张,有关那间教室的回忆就涌了上来。我无意说太多惹你烦,但是你要明白任何时刻的任何一种视角都有所局限,所以请你——

闭上眼睛,眯起眼睛

 

让铅笔动起来吧。与正方体的棱重叠,把最高顶点和圆锥尖尖连起来。

这是为了调配好各个物体在画面上的大小和位置,留出恰当的空白,免得你哧溜哧溜一条线飞出画板去。画具包里从来没有尺子,所以相对笔直的铅笔既要削尖了脑袋抢占白纸,又要拖着尾巴上的橡皮屑左右歪斜充当标杆。

可别学日本漫画里支配恶魔的手型——一正一反比两个食指拇指夹角九十度的八字,作取景框状。那样只能把所有静物粗粗圈在里头,小学的户外写生课才这么干。倒有些记不清了,笑着叫我名字递给我奖品、把新季度报名表塞进我妈怀里的年轻老师。那时候天气也很好,欧式建筑下大花坛里的不知名红花总是鲜亮而快活地直面阳光,微风把远处晕成一团绿雾的树林拨开,引得我想要仔细寻觅一只灰喜鹊……

眼睛全部睁开了。我还是在这间小教室里,几个静物台附近分别环坐着一些人,不同颜色的衬布顺着台灯的光流到地上。粉红的衣角正在通行,我几乎能感受到它蹭过了细长椅子的后沿。

我远远地看着墙上的一幅留校作业,熟悉的Q。下一秒忽然意识到那鞋底已是吱呀扭转,在我附近停下。右手顿时紧绷起来,离开正在描摹的轮廓,轻轻地沿着之前画好的一条直线摆动。加重那些最简单最笃定的线条,就不会总被挑出错了吧。左手缓慢地搓着橡皮头。

这次她会说什么?

瞟一眼正在画的静物,形起得蛮准,壶嘴不歪底部够圆,盘子的位置也正确。纸肯定没用反。

“这条线该这么画吗?”

我仔细地研究起刚才加重的那条线,觉得它有点过于深了,连忙抄起可塑橡皮蹭掉,小心翼翼地补上合适的新线。

“那个球底下的阴影有这么浅吗?”

放弃钻研直线,我转而检查已经上好的深灰调子,削尖的铅笔斜斜贴着纸面扫掠。

“这个黑太死了。”

尽力控制着手部的肌肉,从靠近物体边缘的最深处画起,慢慢地减淡。

“还是错的。”

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手,眯起眼睛比较着整体与部分的明暗。

板正而沉重的字句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虽然锤子砸得偏,不是冲着我,但是震荡的余波钻入耳道,拔高了心跳,牵动了肢体。

闭上一只眼睛,两个边缘混沌的像合为一个,灰白掺黑的边角和肉粉带褐的木条逐渐平行,一切变得合理,也归于沉寂。眯起两只眼睛,五颜六色变成深与浅,模糊的光影变化被捕捉为明暗交接的条带,目光可及之物化作了淡淡的铅痕。

从规则的石膏画到拧巴的褶皱,我的眼睛睁开又闭上,视野清晰又模糊。面前的静物换了许多次,晃悠的衣摆还是同一个。我慢慢地接受了手上的铅笔灰,不再着急用水和肥皂把它们抹去,只是用小指关节撑在纸上,免得蹭脏了画面。我的两位朋友分别来上过一学期的课,但不约而同地在上满一段课时之后离开了画室。沉默的积雨云仍然笼罩在这里,只有老师的说话声像一道道闪电般穿行。

你可能仍然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也不知道。我记得她很严厉,但描绘出的场景里,她看起来大概只是惜字如金。也许是我的作品不算太差,所以直刺入胸的点评往往远不如我偷摸听取的多。不过我还是把飘入我耳朵的各种建议都收下,由此调整着自己的画作。

我慢慢不再满足于抠挖凹槽里的橡皮屑了。当手头工作告一段落,目光和思绪开始漂游时,我偶尔敢于直视她的脸。她有一双杏仁状的眼睛,眼白较多,涂着某未知色号口红的嘴也不总是紧抿着。她从来没有夸过我,但可能“往下画吧”“可以”“把那块再擦亮点就行了”“给你喷定画液”已经算是一种肯定了。

 

你会一直看到这里吗?我知道你会,因为这是一件有趣的事。

在练习画特别复杂的静物的时候总是要削铅笔,而教室里唯一一个削笔机总是在各组之间传来传去。所以你能拎着秃头的铅笔短暂地获得屋内游走权,观摩别人的作品。看着纸上的棱锥棱柱球体、报纸布料褶皱、金属玻璃器皿等等东西,你可能会像我一样,在心里小声地说:“这个圆球的阴影部分有点粗糙呢,布料的褶皱画得不够软吧,开水壶的把手也是有厚度的啊……”然后在老师又一次把所有人都叫起来时揣着削笔机离开。

彼时她已经“不太爱搭理我了”,只是偶尔提点几句,比如教教我斗笠的纹路怎么画。她也会说“站起来”,但是这平直板正的语调已经不再令我恐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缩进了长方形的屏幕里。我第一次点开她的头像,看到一张自拍。那是熟悉的套裙和蝴蝶结,卷毛和眼睛。她在灿烂地笑着,母亲告诉我她和朋友一起开了画室。我点了点头,拎起一兜子画穿过长方形的教室门,下了台阶又上车,看着小楼消失在下一个拐弯。

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如此紧张又松弛,为什么一直攥着笔?就像你无法从一张素描中拆出一根明确的线,所有的回忆也是漫无目的地织成了诗篇。

我本想多和你说一些事情,但那些个有她的夏天已经离我太远,乐章的中间已经满是斑驳脱离的黑白粉末,只有最后几行乐句勉强留存。

三/善待橡皮和削笔刀,放弃双手/一两年后的一节课上,我摆弄着/复苏/四/“年少不知XX好”/五/不能太粗糙

那些拟好的章节并不能被填满,只是揉成一团又一团。

我深知我的画不是十全十美,哪怕其中几张已经被挂在了走廊上,与Q并列。淡淡地,我似乎对那摇曳的绿树和半冷的空调有所怀念。许多东西已经被时间封存,我不能教你什么,到头来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你要爱它,这种爱很深,所以不完美。但不完美也没关系——请画下去吧。

 

 

作者阐述:呃呃抱歉,又是仓促的一篇。大体是在笼统介绍画画流程,以及结合亲身经历谈谈怎么“画下去”。所有技巧只是基石而已,重要的还是兴趣,乃至热爱。

 

批注:

“这个黑太死了”-不看深浅转折变化,用笔使劲平涂出来的一块深色。

 

杂乱但懒得删:

画画的过程,故事——介绍经验

《刘老师》严厉,严厉吗?离开了

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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