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xx:吹号人漫游》 之 别看银色指示牌

贰零壹肆

先拍张照片算了。
斜阳在窗前切出灰色的长条,边缘毛毛躁躁。双层小楼嗡嗡作响,颤抖的波纹飞越闪光的玻璃墙。我独自穿过灰色的窄道,夹在一高一低两个陌生的楼之间。明亮的玻璃开合着,我贡献了两声“吱呀”。

楼梯口矗立着银色的指示牌。上楼,左拐,捡空座位坐下。这里是“长笛”教室。爸爸妈妈说我可以尝试尝试除了钢琴之外的乐器,可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学,听闻两位同班同学都要去学长笛,便跟着试试看。

老师叫大家模仿他的嘴形吹气,然后一排一排地观察。我的注意力开始漂移,流动起来,跑到深绿色黑板上擦了三分之一的五线谱上去,跑到老师灰白的鬓角和下垂的嘴角上去,跑到刚刚识别成功的两位朋友的发型上去。

终于到我了,他注视着我。我像吹泡泡一样吐了几口气。还有什么流程我忘了,这一处就好比忘充电但狠狠按了四位数快门的相机,或者一连遮盖了太多错误解题步骤的涂改带,戛然而止。

“你去楼下看看吧。”

他应该还说了什么,但我听不清。大概意思是我的嘴形没法学长笛。

啊?

我茫然地走出教室,感觉有什么东西随着仓促的道别落在了里面,而无数双眼睛粘在背后来到了外面。它们紧贴着我,沿着脊柱与肋骨的轮廓爬行,湿润一片。站在又一个陌生的门框里,又是怎样一番灰色的光景啊。

“长笛不要我……叫我下楼来这里……让我去黑管……”

黑管是什么?那个老师是这样说的吧?这里的老师看起来好高好严肃,会生气的吧……乱哄哄的、嗡嗡的乐队住进了我的大脑。一切都给搅浑了,视线也是。这回那些东西从下眼睑开始滑滑梯了,再无端地经过下巴,自由落体。
布满青筋的大手摆了两摆,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十来只眼睛逐个从我身上剥脱,从远处跟来的那些则早被泪水洗尽。

就这样坐在了白底红边的小方凳上,就这样接过第一支差点拿成双簧管的单簧管,就这样抬头对上老师——同时是乐团指挥——锐利的视线。
懵懂地向前走去。

贰零壹陆

用十级风吹吹日历。我学得挺快,练得也挺勤,分声部时便直接去了一部。每周二下午单簧管声部单独细排,周五再一起去二楼左转第一间教室合排。

一次排练间隙,我离开教室遛弯。太阳还是那样精力充沛,穿过顶上右边的大片玻璃,倾泄在蓝色的地板上任其褪色。我突然想起二节管该上润滑油了,就在乐器包旁驻足,蹲了下去。不蹲则已一蹲惊人,竟有一只蜜蜂停在上面。一时间既怕暴起逃脱把它吓飞跳脸,又恐蹲守窥伺被它发现激起防御一吻,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化作石像钉在原地。太近了,能看到它乌黑油亮的尾部一伸一缩,像是要产卵一般。脑中迅速描绘出一副黑色包上无数乳白色幼虫蠕动之美景,直扯得头皮毛孔炸裂。最终我还是逃了,在剩下的排练时间里忐忐忑忑地演绎多种拯救乐器包的敢死队大计。只可惜出门时这不速之客没了踪影,也没留下什么值得清理的后代。日光还是照样扎眼,熙熙攘攘谈这谈那的人群里只有乐器反射出的光晕一闪一闪,至于这其中是否有一对扇动的膜翅,我不得而知。

新的体育馆建好了。那一团蹦跳的小音符撞开老教室的门,踩破南边竹影拂过的残痕与红褐色的地板,流过灰里掺橘的楼梯间,在浅棕色的木条里安家。对面厅是正在训练的武术队,朋友白色的衣襟飘荡,剑气被玻璃和指挥的侧脸遮挡。怎么回事,又在走神?我克制不住地看来看去。目光穿过谱架的小洞,小心地蹭过歪斜的脑袋、温吞反光的黄铜、模糊了轮廓的鼓槌,到达另一个谱架。再悄悄上移几尺。不敢盯得太久,生怕留下什么刺挠的烫斑或酸涩的淤紫。篮球队的同学在敲大鼓,我记得中午加训的时候她穿了粉色白花纹的鞋……再看看那两位逐渐熟悉的朋友。不对,是一位。另一位的学籍挪了地儿,面容也在转身离去的过程中逐渐斑驳了。
正当略微惆怅时,对面的人也看着我笑起来了。我们经常在练习时对视,看谁先憋不住吹坏几个音。弯弯的眉眼被闪闪的睫毛温柔掩去,嘴角是止不住的弧度。我记得她低头时微微颤抖的鬓发,用力时微微发白的指尖。以及长笛连接处的粉色标点——或许是用于校准调音。

那位高个子的严肃男人成了我的小课老师,每周六我都会去他家上课。窗帘常常拉起,阳光把刺绣照成火龙果色,再昏昏地投进屋里几分,给那孤零零一盏台灯作陪。灯下的谱架上有一个亮绿色的长尾夹,吹基本练习时我老盯着它发呆。老师则在背后注视我,目光烧灼着我的手指,恍惚如同上课前猛然掐灭的一支烟。母亲的目光从右边的沙发上来,我记得我总是紧张得用不好手指,整理不好羽绒服的拉链。视线常常在书柜里流连,看到慢慢爬动的秒针、国旗下少了些沟壑的侧脸、折痕不规则且泛白的许多书脊。
转眼间我从C大调练到B大调,级也是一年年地考过去。那根承载着怒火、总要给我一记的铅笔滑过谱面,把某个音符黑成一团的大乐章拆成数片。我有时苦苦磨练某一行,有时却偷懒只反复吹熟悉的部分。当后者占了上风,铅笔便及时地招呼上来。在这双聆听过无数乐曲的耳朵旁边,我无所遁形。当车拐过熟悉的弯,我一次又一次拎着黑色的包站在阳光下时,心头总是泛起些许复杂的忧虑恐惧。不过如果碰巧得到肯定,铅笔在新的位置写下一个日期,艰巨任务的轰然落地之声能够让我感到欣慰。
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那间刷着白漆、吞吃着准考证的敞亮小教室,窗外不会再刮风飘雪。那个沙发书柜桌椅钢琴一齐把我挤到屋子中央的昏暗小书房,谱架不会再搁着熟悉的考级书。新的阶段开启了,我将要无限期地离开这一站点。

贰零壹捌

仍然是银色的指示牌,高了几寸,立在食堂门口。气喘吁吁上了五楼,右拐穿过满怀婆娑树影的玻璃门,再右拐,站在了人群之中,全部是陌生的脸。
到我了。穿过门走到更深一点的褐色里去,掏出考级书放在谱架上,翻到靠后的某一页,局促地把破损的卷边压平。最后瞄了一眼笛头,哨片上没有裂缝,边缘对齐。还算稳定地在高音区穿行,不一会儿便被叫停。跨越大半个排练厅推开后门,戴着圆眼镜、头发及肩的姐姐递来一份谱子。音符不如我刚才吹的那份密集,但是奇怪的节奏和狭小空间中攀升的紧张让我几乎开始发抖。那些东西又绕着脖子翻涌起来了,口水也不能把它们送服。略有磕绊地吹下来了,考核通过了,又是新旅程中的崭新彷徨。
说起来,圆眼镜后闪动的目光并不让人刺痛。大概是一方灰绿深潭,常年荡漾着温润静美的水波。后来才知道她是乐团的首席,兼职“小黑管”。周二声排我请教她某段速度特快的旋律怎么吹,她凑近谱子看了看,拿起乐器琢磨几个来回,音符便顺畅地淌出来。我凝视着翻飞的手指,渐渐失了焦距。空隙里我们漫无目的地聊了点什么,阳光继续把墙照得发涩。其余的大排练我便在后排和同学唠嗑,偶尔抬头与长笛声部的小学友人对视。我们照样看谁先笑,也会抬手拟一串数字加快比赛进程。
要开始了。黑色的帘幕和演出服几乎完全一致,筛出橙黄色的光晕。撕开明亮的一角,大号射灯在视网膜上烙下暂时的青紫斑块。模糊的身影聚集在一起,衣摆磨蹭、低头交谈、整顿落座的沙沙声,与无聊者刮擦鼓面、运作按键的轻响充分混合。钻进那个细长的口子,聚光灯彻底铺洒双肩。随后也不过是抬手落手,暗数节拍。越来越清晰地听到其他乐器的声音。
注意力游离起来,到闪光的话筒上去,到蘑菇状的镀银发丝上去,到深红色的长棒末端上去,到咔擦咔擦的镜头上去。最后捞起一束红花,定格。

插麯

“单簧管”。时至今日念起它的名字都有几分莫名其妙、滑稽、忐忑的混合情绪。它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我的生活,占据了奇形怪状的一席之地。周五成了谱子上的“小乌龟”,每每演奏至此便跳回熟悉的某处,化为日常。排练厅从二楼到负二楼到五楼,周边的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有人留在白墙上缩成一张照片几个字,还有人在记忆之海中越沉越深模糊了行迹。想起校友日演出的宣传海报:“我们的青春有音乐相伴”。“青春”?未来会怀念而不敢直视这段岁月吧,校服一样嫩绿青葱且汹涌澎湃的情感突然袭击,一定要把我击垮的。
后来觉得处处都是指示牌,一如旅行家用来扎满世界地图的大头针。许许多多的事情,可能记不起来,可能说不出口,可能不敢去看。于是像是在海边玩似的,追着浪头捞起一把水和沙,张开指缝看它们坠落,然后弯下腰站稳身子,让快速后退的潮水把手洗净、把脚深埋。
把一切掩盖在乐句和文字里,用最松散最爱漂泊的思绪去反复低吟。

贰零贰壹

好朋友的航班要起飞了。那模糊我双眼的长笛啊,微微颤抖地吹起不止三十秒的长音,一如纸飞机悠悠淌入清风明月,盛夏融化蜡滴封上手写信。

电脑浏览器上挂着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未曾设想的重逢要发生了吗?

希望指示牌上还有颜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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