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初稿

那时我们还小。

刚上初一,我和她数学课在一个小组。忘记是谁主动提出邀约,我们第一次一起去吃了午饭。我们纠纠缠缠的友谊就从这顿饭开始。

后来的日子里我猛然意识到,虽然我的性取向不是女生,但于我而言,和她的回忆就是那段世人口中的“初恋”,什么都不懂,只莽撞又混沌地去爱,回头看时,缘分已被我们和命运一点一点扯断。

 

我有关初一的所有记忆里都有她的身影。我们那时关系极好。每一顿饭、每一个中午、每一次欢笑,都在彼此身边。我们互相确认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再昭告天下,连微信都换上“闺蜜头像”。我们一起走回家,她会把耳机分我一半,听初音未来的歌。我觉得她是世界上跟我最聊得来的人,和她在一起时的喜悦可以把我托到天上。
她很瘦小,皮肤黑黑的,留着可爱的短发,不到一米五,只有六十斤。我们走在一起时,她总是挽着我的胳膊。

初一升初二的暑假,我去她家给她过生日。我看着她乱得出奇的书房暗暗发笑。我们一起拆开我在两个月前就买好的礼物,是一个初音未来的手办。那手办二百多块,那是当时的我掏过最大的一笔钱,只是后来才知道,这点钱是买不到什么好货的。手办刚摆到桌子上,鞋跟断了,她仍然笑得很开心。

 

她总是生我的气。那次我也不知怎么昏了头,忘记和她的约定,让她在放学后干等了我快一个小时。见到我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感到麻烦有点大。我从微信找到短信,把“对不起”说了许多遍,她还是不理我。突然,我灵光一现,写出一堆类似“公主殿下小的知错了”的肉麻话。
“哼,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看着聊天框里弹出的消息,我捧着手机笑了又笑,再也不好意思看那些令我羞得脸红的文字。

我有时很讨厌她。
比如走到我们碰面的地方,看见她正和别的同学抱着电子柜门聊天,完全忽视我的存在。去吃饭的路上,我一言不发。
“怎么了?”
“没什么。”
“你跟我说啊,到底怎么了?”
“没事!”
然后冷战就开始了。

比如她不爱学习,很贪玩,我真是恨铁不成钢。那时我还小,改变别人的欲望非常强烈。我总是督促她学习,甚至想为她制定学习计划,可惜效果不大。

比如她在游学时抱怨连篇,满口脏话,从来不写研学手册,到最后在火车上把我的拿去乱抄。

有次她冷不丁给我发了一大段消息,大概是表达不再和我做朋友,因为我总是忽略她,和别人更亲密。我也以更长的一段文字回复她,说出积压在我心里的不满,不留情面。
我说她真像个小孩,意思是她很幼稚。但幼稚的只有一个人吗?
“绝交吗?”她问我。
“不啊。”
“和好吗?”
“看你了。”
自然一见面就和好了。

后来我们的友谊里加入了另一个女孩,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入侵。那个女生夺去了她的目光和大笑,我很生气。一次掺杂着误会和冲动的矛盾,使她又一次给我发来一段长长的文字,她说我很坏,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人。
只是忘了后来怎么回事,我们又和好了。

没过多久,我们的友谊又摇摇欲坠,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太过跌宕,但这次是真的走向了一个句号。
我的生活里逐渐有了其他朋友,可她对我的依赖仍然强烈,于是矛盾频频。
政治课上,老师让每人从黑板上的形容词里选择一些描述班里另一个同学,写在便签纸上,再匿名交给对方。
“敏感的,自私的,虚伪的……”我一眼认出她的字迹,她把大部分贬义词都写上了。我拿着这张小纸,心里觉得好笑,但也有点扎。

一次学校里的班级聚餐,在周围的说笑声中,我和她争吵每周吃饭的安排,我要求一周有三顿饭和别人吃,而她只允许这个频率为一周一次,我坚决不妥协。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以后就都别一起吃了。你选吧。”她盯着我。
“那我以后就不和你吃了。”
“你真冷血。”她不笑的时候,嘴角是向下撇的。
“对,我就是冷血。”我冷声说完,转头融入欢乐的气氛。
我觉得我已经知道正常的友谊应该是什么样。我们俩曾经对彼此的占有欲太过强烈,相处方式太过幼稚,我对她的喜爱已在一次次争吵中磨灭殆尽。

我彻底投身于新的友谊,她似乎也是,只是她再没有一段把彼此当作唯一的朋友关系。终于离开她了,我感到一阵轻松。

初二下学期漫长的网课里,我们又有了点联系,提醒她被提问了、麦没有声音这种。她还是不学习,不过我不再为此心焦。

 

2020年十月,我们刚上初三,她告诉我觉得自己心理状态不太好,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她失眠,痛哭,食欲不振,划伤自己。我们又在现实里做回朋友,不算很亲密的那种。这次是我主动提出每周四和她一起吃晚饭。后来在我的鼓励下,她反复请求母亲,终于得以去医院,确诊中度抑郁。

在学校里,她只把自己的病告诉了我一人。是因为终究没有其他信任的朋友吗?想起当时的决绝,愧疚和心疼涌上心头。但我并不后悔,因为当时要么辜负她,要么辜负自己,没有第三条路。我只是怪她的父母。是他们促成了她毫无安全感的性格和深深的伤痛,而我无能为力。

她说她想死。我们都很镇定,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我有时走在路上会观察哪里有高楼,想着选哪个地方跳下去。”
“跳楼有可能跳完了却没有死,瘫痪一辈子,多难受啊。”
“也是。”

“听说在睡觉时煤气中毒可以没有痛苦的死去呢……”
“那没法用来自杀啊,只能找一个人在你睡着后让煤气泄露,可那就成他杀了。”
“那好吧,真可惜。”

有次自习课她突然不见了,我的心被慌张死死绞住,怕她去践行某种死法了。直到见到她,我才松了一口气。但她也不是完好无损——她躲在厕所丢去了好多泪水。

体育中考之后的体育课用来自由活动,我和她坐在操场看台上。她说自己前两天又一次和妈妈吵架,情绪失控,吃了过多剂量的药,导致幻视和幻听。她半夜躺在床上,看着眼前不存在的飞虫,听着耳边的刺耳轰鸣。
“天啊,怎么还有这种症状。”我逼着自己从嘴里蹦出些苍白无力的词句。我想起曾经问过她,在你难受的时候别人做什么会有点用处?她说,只有拥抱。
可我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于是坐在那,不知所措就这样表现为平静。“以后尽量别这么吃了,主要是对身体不好。”最终,我佯装轻松地说。但愿她没感受到我挤出这句话的艰难,我想。

 

在她不被忧郁缠身时,我反而和她说不上话。我们已不像之前有那么多共同话题,唯有谈起那些只有我知道的悲伤时,我好像才离她很近。
她入魔般地喜欢上化学。成绩平平的她总是考到班里前几,我为她开心。她拉着我在放学后做胶体实验,其实我并不感兴趣,但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也不好走开,只好陪着她忙来忙去。结束后,一向不反感社交的我竟感到一种疲惫。

还有一些乱糟糟的事。比如我喜欢上她曾喜欢过的男生,结果她后来又告诉我,她其实还未断了念想……一起吃饭时,听她讲起那个男生,我心虚不已,又无奈得甚至想笑。这要是在拍电视剧,我真是那个心里藏奸的坏女配,镜头转到我这里时,观众要骂死我了。比如一直有种隐秘的甚至卑劣的念头缠绕着我。我发现自己享受那种“拯救别人”的自豪感,期望着她把我当作最重要的人,尽管她对我来说并不是。我懊恼不已,却没法把这想法赶走。你怎么换了一种方式折磨我啊……

她说不想离开这个学校。我也想留在这里,不过不是因为她,她大概也不是因为我。

我们最后都没能留在那。

上高中后,我们联系甚少。不过是在朋友圈看到对方的名字和头像。她发的朋友圈基本是游戏和追星,我看不懂,也不大感兴趣,但仍然坚持给每条点赞。我希望靠这一点力量而不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尽管我们不再亲密,但我一直在这,如果需要我的话,仍然欢迎。

高二的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去一座摩天大楼吃饭,竟遇见了她。我们叙旧,号啕大哭。我从未在梦里像这样哭到说不出话。
她在我身上翻出曾经送我的东西,似乎是她亲手做的卡包。
“我给你的,你怎么能装别人的东西,怎么能装别人的东西……”她哭着把里面的物品倒出去。我把那空卡包紧紧握在手里。

梦醒了,我泪流满面。
我把这一梦境分享给现在的友人,感慨一二,没有动一丝一毫去找她的念头。
停在梦里吧,再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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