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暂且忘却我-终稿

许书漾平躺在沙发上,双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左手食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手机壳,这是她多年来听音乐的习惯。她嘴唇动了动,似是要发出声音,可耳机外的世界还是只有她敲手机壳发出的轻微声响。她从来不愿在家里出声唱歌,外放音乐,即使仅仅只有一个人。因为她告诉自己,总会有人能听见。

许书漾又想起了高中毕业舞会那天,那个被拒绝的夏天。

她不断地劝自己,过去了,早就过去了,一直纠结并没有意义。但是人哪有那么容易听自己的话呢。

“你真的不来长沙看看我吗?【委屈】”和朱昔羽的聊天上出现了一个红点。

“抱歉。”她回复。她再待三天就要回去上学了。

她此行的目的并不是见故人,虽然她似乎没有什么旧人可见。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斩断某些念想,比如说那条衣柜里的碎花连衣裙,她在大洋彼岸总惦记着它,幻想自己穿上的样子,发誓下次回来一定要带走,但她这次终于发现自己已经穿不下了。

她戴上耳机,放起坂本龙一的”Merry Christmas,Mr.Lawrence”,一首总能让她想起圣诞节的歌。

不对,是想起那年圣诞节的歌。好吧,其实是平安夜。

在她的印象里,只有那个平安夜的背景音不是”Jingle Bells”和”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是他的指尖在琴键上飞跃,激起的涟漪碰撞作响。

她控制不住自己去回忆,或者说她根本没控制自己。

那年北京一如既往的没有下雪,外面也没什么平安夜的气氛,倒是开始提前庆祝元旦了。但是走进教学楼就被花花绿绿的东西包围,她搬着朱昔羽寄来的圣诞快递从一片“Merry Christmas”中穿过。她一向觉得,红绿搭配只在平安夜和圣诞节这两天看着顺眼。她记得穿了一件红绿搭配的毛衣,不太好看,平常从来没穿过,但这些在平安夜,都不重要。

她把朱昔羽的礼物放到柜子里,就去了礼堂。礼堂早就坐满了人,她随便找了个边缘位置坐下,低着头看最近新买的一本书,她不太记得名字,因为她那天有太多东西需要记住了。

她此前怎么庆祝过圣诞节。只有在幼儿园的时候大家一起去某个有圣诞树的同学的家,吃个披萨拆点礼物的记忆。所以她还有点好奇。

原来只是合唱团啊。她有点失落,又低下头去。

接下来的几个表演她也不太上心。直到许多人鼓掌,男声和女声混在一起,叫着一个名字。她抬起头,看着一个穿黑色礼服的男生走上来,在钢琴前站定,鞠躬,坐上琴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她没有记住他的样貌,只记得他的头发很长很浓密,看得出来抹了很多发胶但还是不太服帖。

接下来就是俗套的一见钟情的剧本。

他的指尖灵活如海豚,在琴键上跃起又入水,她甚至能看到那溅起的水花。她坐在他后面,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身体随着节奏起伏,她觉得他也像那浪花。

从他指尖下留出的音符好像构成了一大片藤蔓,将他包围,他听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这不过是一个只有他和这架钢琴还有曲子的世界。

曲终,他有些不舍地,撕开面前的藤蔓,站了起来,向观众致谢。当他向着许书漾坐的这边转来,只有短暂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和他对上了眼神。那双眼澄澈,眼底藏着星星点点未熄灭的火花,她觉得那些火花好像溅到了自己的眼睛里,刺痛,却让人莫名的享受。

这首歌叫”Merry Christmas,Mr.Lawrence”,她听过,但是她此刻突然就爱上了。

她也记住了他的名字,wenyu,她听见他们这样喊他,虽然对不上是哪几个字。

她问旁边同学借了一张节目单。上面用楷书写着,温宇。当时的她没想到这个名字能让她记好久好久。

再后来,就是她一直悄悄地在角落观察他。他的每一场演奏她都回去看,大部分时候连排练也不落下。一年之后,她终于加了他的好友,那个如今像是没有实质伤害的惩罚般,躺在她黑名单里的头像。

他们不常聊天,只是偶尔搭几句话,互相点赞动态的关系。

其实他们也经常聊天,不过是许书漾单方面在对话框的打了又删、删了又打。那是她为数不多地,本能被胆小与恐惧缠住。

她已经无数次表达过爱意了,只是一句都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

朱昔羽作为整件事最早的知情人,一直鼓励许书漾当面表白。许书漾总是说,再等等吧,现在太突兀了。

她以前看电视剧的时候总是觉得喜欢就要说出来,直到主角变成她时才真正明白,她怎么承担得起那句“对不起”、碰面时刻意躲闪的眼神和连朋友都不能做的遗憾。

她一直藏到高三。拿到offer,成年,毕业。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

逃避的尽头永远都是面对,胆小的退路只有勇敢。她如何不期待一个结果。

她几乎觉得这是她有史以来做过最勇敢的事。

她急匆匆地发了那句“你愿意跟我一起去舞会吗”,也很快得到了那个等了两年多的回复“对不起,我已经约了人了”。

真正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感觉,无比平静,像是一处藏在山间的泉水,终于不再渴望月亮的倒影。

她还是去了舞会,穿了自己最喜欢的裙子和不太合脚的高跟鞋,化了个看起来很正常的妆。一个人站在墙角喝了点香槟,突然放到La La Land的某首歌,她放下了手中不知道是第几个玻璃杯,走到舞池中央,开始随音乐舞动。周围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或者是一片爱的粉红泡泡里,即使是在聚光灯下,她也没有被注意到。

那天她回家很晚。她后知后觉地很害怕。

后来她再也没有参加过舞会,也没有再参加过圣诞晚会,没有再喜欢过别人,只是钢琴曲还继续听。

那个夏天,她没考上驾照,没有被采用投稿,没拥有小说里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打消了穿连衣裙的念头,放弃染头发,删除了写了很久的小说。

她几乎快要停摆。

她偏执地坐上一艘船,在死水里航行。

她常常会想,如果自己不因害怕拒绝而逃避,如果自己勇敢去追逐,如果自己真的可以不顾一切,结局也许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她抿了抿手里的冰水,里面没有冰,只有水了,可她还是能感受到嘴唇被降温。

她叹了口气,起身抓起身旁昨天拿回来还没收拾的帆布袋,套了件牛仔外套,就这样出门去。

从家到地铁站的距离不长,但她每次都会走好久。她喜欢放慢脚步,一步步数着天上的白云,它们是那样纯净、自由,可以变成任何想要的样子。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成为一朵云,必要时成为雨落下来,然后在黄昏与世界告别。

站在地铁站入口往下望时,她总会生出一丝恐惧,却也莫名期待着,有天一脚踏空滚下去。那时她会飞起来吗,像梦里的一样。

最终还是没有滚下去。她安然无恙地坐上了地铁,并且随意地在一站下车,然后打开地图搜索最近的书店。

阅读占她生命三分之一的重量。

是一家小街上的书店。店名写在一块橘红色的木板上,边角处被岁月磨掉了漆。其实这条街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却很少有人看它一眼,像藏在伦敦街头的破釜酒吧。许书漾推门进去,动作很轻,门口的铃铛也只是微微作响。

店里没什么人,连工作人员都没看到。她随便走到一个书架前,抽出了一本书,应该不算难看。

她将自己的身体靠在书架上,开始阅读。翻了几页,有点难以投入。正准备将书放回去时,在文字的空隙间,她对上了一双眼。

在这一秒之内,她的脑中突然闪过许多念头。比如,她从来没见过如此,淌着温柔的眼睛。她回想起脑海里所有有印象的、见过的眼睛,无一可比。

她看着这双眼逐渐带上笑意。“你手上拿着的,是我要找的书。你还看吗?”

她错愕了一瞬。随后将书从空隙递给他。

他拿过书,也靠着书架读起来。许书漾没看清他的脸。带着好奇,她绕过书架,走到他面前。随手抽了一本书挡在脸前做样子,眼睛时不时探出来偷瞄。

眼前的人看起来很久没去理发店,头发胡乱地长着,脱离了原本的造型。戴着金属框眼镜,倒是显得很斯文。穿着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流行的风衣,总感觉有点洗染色了。牛仔裤再普通不过,没有潮流的破洞。她突然想起来高中时自己最喜欢的一条破洞牛仔裤被奶奶给缝上了,自己躲在厕所里哭了很久,最后用剪刀把它剪成一条裤脚不一样长的短裤,现在还在她的衣柜里。

她不觉得自己是年少轻狂,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仍然会这么做。

大概是看太过入神了,对面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再次和她对上眼眸。她一瞬间有些慌乱,不自觉地抓了一下头发,然后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开口:“你看起来像大学生。是哪个大学的?”

对方愣了一下,但很快应:“我是X大的。你应该也是大学生吧?”

“是的,我大三。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这里人看起来人不是很多的样子。”

对方笑着回答:“随手搜的。”

这下轮到许书漾愣神了。她知道随手搜书店的人不少,但她好像突然就与眼前人建立了联系,那种看着你的眼睛,告诉你我的喜好跟你相同的,独特的,微妙的联系。

所以她也笑着说,我也是。

仅仅一个脚印的重合,可以算作缘分吗?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产生了探索更多重合的脚印的念头。也许是天时地利人和。这里不如外面嘈杂、肮脏、拥挤,这里的氧气只供他们,和不知道在哪的店员呼吸。这是独属于他们的安宁之地。

所以她好像理所当然地可以暂时不做那个胆小的、爱逃避的自己。

许书漾,既然你想,就勇敢这一回吧,去成为一个全新的自己吧,哪怕只有今天。她对自己说。

摒弃本性是多么难,她明白有些事情是很难彻底改变的,但就当今天是那个“如果”。

她好像是从蔬菜开始问的,因为看到了旁边书架上某一本书封面上的白菜。

他有些惊讶,但还是配合着回答:“我个人什么都挺喜欢吃,其实主要还是看怎么做的吧。”

“你们食堂怎么样?”

“就那样。所以时不时跑出来吃,或者不吃。”

也许是同龄人之间宇宙诞生时就存在的吸引力,这段对话居然顺利地进行下去了。

他们又聊到各自喜欢读的书,喜欢听的歌。她知道他们都喜欢读阿加莎·克里斯蒂,他发现她们都很喜欢摇滚、民谣、R&B。

他们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叫换了名字。

许书漾,周禾。

又聊起两人都不喜欢拍照、朋友不多,她说她永远没有办法告别容貌和身材焦虑,他说自己永远没有办法跑得比别人快。

直到他们都发现手上的书不过是摆设而已,笑笑后把它们放回了原位。然后走出书店,找了家咖啡店继续。许书漾其实真的很厌烦坐在马路旁,她讨厌汽车尾气的味道和刺耳的鸣笛声。但她今天决定暂时不在意。

拿着精致银色小勺搅拌着随便点的一杯不太好喝的拿铁,她恍然间回到了三四年前的某个下午,她好像也是点了一杯拿铁,坐在桌子最靠边的位置,听着项目组组长的滔滔不绝的八卦,正准备找个借口回家看书,突然有人从门口走进来。她看见项目组组长向那人招了招手,所以回头看去。

是让她无法移开目光的人。

但她还是走了。她只是真的很讨厌聒噪,也讨厌他加入他们的聒噪。

可是眼前的人好像不一样。他说自己一点都不安静,很喜欢说话,她却觉得他的话很安静,像弦轻拂过小提琴的悠扬,隔着拉上帘的窗户,可她能听得很清楚。

仿佛几个世纪过去了,从儿时巷口的风铃聊到宿舍有跟没有一样的蚊帐,他们一直聊到水灰色的天染上几抹烟橙色。可两人都颇有些意犹未尽,许书漾便提议去什刹海走走。

这里到什刹海还有些距离。许书漾和周禾都不太喜欢晚高峰人挤人的地铁,一人扫了一辆共享单车。

许书漾挺久没骑过共享单车了,上次骑似乎还是共享单车刚火起来的时候,她的脚刚能触地,摇摇晃晃的,一次把膝盖摔出血就再也没有骑过。没想到如今她的身高早就够了,骑的还是不稳当,她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摔在马路上。

周禾让她骑在靠人行道的一边,配合她慢慢的速度。不知道是谁先唱了一句The Beatles 的Hey Jude,另一个也用着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唱起来。就这样,原本半个小时不到的路程,在歌声的伴随下骑了一个小时,直到天变成许书漾的那条黑色纱裙。

许书漾还是上大学前来过一次什刹海,在附近和外地来旅游的亲戚逛逛的烟袋斜街和南锣鼓巷。晚上的什刹海也并不宁静,餐馆、酒吧纷纷亮起霓虹灯,有的没关好门,驻唱歌手撕心裂肺的吼声通过门缝释放出来,连同架子鼓和电吉他。许书漾不喜欢热闹,可很喜欢很吵的摇滚乐。她认真地说她能透过摇滚乐感受到一种生命的激情,一种她很难有的激情。

她到底是谁?她是那个没有朋友能一起过却还是去了礼堂企图沾染一些圣诞氛围的人,她是那个可以透过花花绿绿只看见那件黑色礼服的人,她是那个一直只敢看着背影发呆的人,她也是那个站在舞池中心闭着眼尽情转圈的人,可此时此刻,她又是那个只凭飘在空中的微妙感觉就决定勇敢一次的人。

可是她突然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既然决定短暂成为全新的自己,那就先把那些忘掉吧。

桥墩、石围栏挡不住水边的冷气,许书漾不得不将衣领拉高了些,双手放进衣兜里。她突然想起来问周禾的家乡,还没开口,周禾便说:“饿不饿,要不要去吃涮肉?”

许书漾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呢语气吓了一跳,脸上有点发热,点了点头。

二人走进了一家离入口比较远的涮肉店,不用排队,但两人顾不上考虑味道如何,只想赶紧脱下外套,感受扑面而来的热气。

仿古却是真掉金漆的铜锅端上来,两人被迫摘下了被热气熏白的眼镜。等了一会儿,许书漾夹起一片薄薄的肉丢进水里,静静看着它由红变白。

也许是下午聊的太过投入,现在都有些沉默,只听到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出泡,好像底下藏着几条鱼。

二人一直相对无言,直到许书漾发现周禾先付了钱。

若是往常和朋友吃饭,许书漾不喜欢欠点什么,一定会把钱给他。

但他说我们应当有缘,要付出点什么才会心安。

许书漾也决定为了这段缘付出点什么。

她听到外面的吆喝声,拿上着上的手机就冲出去,留下没反应过来的周禾。待周禾追出去,才看到她抱着两串糖葫芦走回来。

圆滚滚的山楂,透黄的糖凝成的外壳在路灯的光下映出人影。许书漾把一根递给周禾,接过周禾手中自己的帆布袋。两人拿着糖葫芦,又走在水边。

片刻宁静。

“周禾,你喜欢过别人吗?”许书漾停止咀嚼口中的山楂,抬头问周禾。

许书漾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周禾一整个下午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厘头。他耳根有点发红,没去看她的眼睛。他很怕,怕通过那里看到她的心。

“有啊。初中,高中,大学,都有。”

“那你爱过别人吗?”

“没有。”

“这么笃定?”

“肯定以及确定。我没有非某人不可的感觉。”

“哦,那我也没有。

“我曾经好喜欢一个人,我频繁地试图出现在他世界里,我以为我要把全部可用的感情和时间都托付在他身上了。”

“那你们最后怎么样?”

许书漾笑了。“各自走远。也许应该称为‘他们’了。”

“那你还是会放肆去喜欢,去爱的,对吧?”

“当然。”

周禾想说什么话,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许书漾低头看了一眼表,居然已经这么晚了。她才察觉四周的天都这么黑了。

抬头看向周禾,看向那双温柔的眼。她认为是时候说再见了。周禾的学校和她家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他们不顺路。

周禾也看出来了。可是他们两人谁都没能开口。又是几分钟的沉默,直到周禾的电话铃响起才打破。

周禾低头看了一眼来电人,是室友,估计是来催他回宿舍的。正斟酌着怎么向许书漾开口,许书漾就先说:“那你快回去吧,晚了是不是就不让进了。我也要回家了。”

其实许书漾的第一反应是要他的电话号码,可她放弃了。

明天她又是那个自己了,今天的自己所留下的,就留在今天吧。

周禾也明白了。

他们俩一直走到有共享单车的路边。许书漾没有打车,也扫了一辆单车。她最后一次看向他的眼睛,挥手跟他说再见,然后向反方向骑去。

耳机里放起音乐,许书漾的食指敲着车把手,跟着哼唱起来。

她突然不是那么怕黑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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