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启程之前

“他们似乎并不是进入梦乡,而是中了某种怪异可怕的符咒,由此变得哑然失言,寂静无声。”

0

又做梦了,这个月的第三次,还是地道的那个。

近来所有的梦都差不多,她总这样漫无目的走着。不是徒步也不是散步,只是走着,连是否向前移动了都不确定。这样空无目的的梦奇怪的在她脑中逗留了很久,她其实常常忘记做过的梦,甚至是她不停暗示自己要记住的那些梦。

对了,她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几天内,不论做什么她都会想起昏暗的地道,她觉得自己已经能闻到那里潮湿的霉味了。她看着水波微动的河道这么想,看着绿荫掩映的树木也这么想。她着了魔般在脑海中回味、咀嚼这个不带任何趣味的简单的梦。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这个梦一遍又一遍地,像陷入轮回一样重复着。

可是梦无法掌控,是来去自如的幻象。每个酣睡入梦的夜晚,她都如期失去对一切的掌控力,像提线木偶般,观看一场蓄谋已久的舞台剧。

昼夜更替,梦的场景愈来愈清晰。她似乎清楚的看到了地道尽头,看到了尽头地板上显眼的木质盖子,一个已经磨损了的棕木板块:右侧边是生锈的金色铰链,上面斑驳着铁锈。左侧一边镶着年代久远,已经发黑的铁把手。在正上方昏黄灯光的光照下,这块木板与其他暗沉发涩的地板相比格格不入。

除此之外她没再发现其他,又或是梦没再泄露更多,这里还是寂静无声。

她在清醒时肯定地判断梦在不断推进着。尽管脑中还是被疑惑填满,但她开始期待这个,像连环画似的,有些故弄玄虚的梦。毕竟少有人的梦与梦之间会相互关联吧,想到这,她是骄傲的。

梦和猜测中的一样,在不断增补细节。她得以看到场景内的更多物体,并在心中得出了结论:非常普通,和她家的地下室没有太多分别。此外,她的感知能力也正在梦中被逐渐削弱。

她清晰地感受到躯干们的自立门户,她无法再控制它们做出什么举动。除了头以外的整个身体都正在梦中消融,像溶解到水里的一颗冰糖一样。她的整个身体,或者别的什么来自梦里的帮手(大概只能依靠它们)费力地支撑着自己重如磐石的大脑,她在梦中这样觉得。

1

幸运的是,控制力的丧失促使梦境有了巨大推进,梦迎来了新的伙伴。

这是突然的一晚吧,没有任何征兆,一男一女抬着巨大的麻袋站立在了这个独特木板的一侧。男人身穿棕色的套服,裤脚和皮鞋上布满污泥,女人穿的是一件草绿色的裙子,腰间围着蕾丝花边有些泛黄的、红花式样的围裙,这样的搭配在那代很流行,她想她大概有件差不多式样的。男人紧抓着麻袋前段的绳结处,女人的双手抬着麻袋的后半部分。小麦色的麻袋被撑得巨大,表面凹凸有致,细小的线头在袋面轻动。麻袋的一角因为里面生物(或许是猪羊)的渗血变得干红。他们的胸肺起起伏伏,看起来正在大声喘气,她猜他们是一路跑来这里的。

男人率先将麻袋放在地上,用沾了污泥的白色手套拉开了开启暗道的大门。女人的嘴一张一合,在与男人交流着什么,但梦境中的她什么也听不到。

她陡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并不存在于二人的行为意识中,他们二人不是她,而是这个奇怪梦境的一部分。作为置身戏外的旁观者,她无法与他们产生任何交流,惟有从旁注视。她看着二人利落地将麻袋甩进地下室,而后猝不及防的陷入了黑暗。

她在重新清醒时仔细琢磨这个梦,有关这里的每个细节她都觉得无比熟稔,若是让她与谁讲述这个梦,她定能如出一辙的复述给听梦的人。她回想一男一女行为的迥异,仔细咀嚼,发散着所有的脑细胞。刹那,她的大脑疼痛难忍,好像脑花在围着某个轴心疾速绕转。脑海中随之冒出了可怕的猜测,这诡异的猜测让她冷汗直冒——他们在搬运人的尸骸。这是无法挽救的过错。

无厘头的奇怪猜测让她瞬间变得焦躁不安,她知道自己这样毫无依据的恐怖猜想太过难以理解,但她的潜意识又在不断认同着这个可骇的假说,因为这与任何无端发出的猜测都不同,她对这样奇异的猜测有着发乎内心的、自然的信任,但这是她惟有重新投入梦境才能解答的问题。

她急不可耐地一头撞回梦中。

3

这里一改地下室的昏沉黑暗,转变成了高耸肃穆的欧式教堂。

仰视四十五度,初升的太阳正往哥特式的塔尖洒下温暖的柔光,在这里,一切都是高大庄严的。教堂的外围泛着一层柔光,整个建筑都被明黄点缀着。繁杂的塔尖个个都是精雕细琢而成的。象牙白的建筑颜色和黑绿色的窗户的配合相得益彰。她捧着,那自我认知中最圣洁的心踏入了这座她见过的,最是美轮美奂的神圣之地。

教堂内不似外围的天高云淡,这里内部空间的上层空气在幽暗黄晕的笼罩下接近凝固,穹顶压抑着出入的每个信徒吐露真心。她向着彩窗洒下的斑斓光块走去,试图触摸它们耀眼的多彩并于太阳拥抱。

梦境催她离开阳光,赶着她去看教堂整齐排列的长椅。这些空无一人,浮着薄灰的长椅像坟墓一般,死气沉沉。她由衷的发慌,又不得不在梦的带领下穿行其中。脚下的路大约很窄,她感受不到足下的动静,但依然这样觉得。

目的地是哪里?她将要迎接什么?

她讨厌身不由己,但在梦中又无从抵抗。这里不是迷宫,她也不是在逃窜。难以言说的压迫感让她呼吸急促,她闭上双眼,妄图从黑暗中汲取安宁。

好像停止了,好像结束了。

费力睁开眼,她看到杏仁瓣模样的窗格和被木板相隔的两间屋子,这里是承接迫降灵魂的告解室。环绕四周的某种力量让她的所有不安都消逝而去,她在这里感到平静和温暖。

4

梦境催促着、鼓励着。

她凭着意识,顺着梦境的情感流动轻轻跪在了软垫上又深吸一口气,而后对里面的神职发出了呼叫。

“先生。”

“啊,你来了。”

“您知道我是谁?”

“这是你的梦。”

“我的?梦?”

“我想你知道这是个梦。”

“哦当然,我确实知道。”

“你想跟我说些什么?”

“说…这个梦?或许吧,我不清楚。”

“你不是主动来这里的?”

“我想不是,先生。老实说,这个梦中我一直不是主动的。”

“选择做梦是主动的,梦大概是你悬而未决的执念。”

“执念?”

“关于好恶的,生死的。”

……

“我好像在这个梦里失去了很多,这大概是我想与您说的。”

“你曾经拥有那些,这的确可以称为失去。”

“我的感官吗,曾经…?的确。”

“还有许多,在你来到这里,这个,我们叫它梦的,之前。”

“我以前的生活?”

“当然,灵魂做出的选择,都是你曾经拥有的。”

“关于我来到这个梦?”

“可以这么说。你还记得梦的内容吧?”

“很难忘记。我不是说它有多么惊悚所以难忘,而是忘不掉,真的忘不掉,它就在那逗留。”

“可以讲讲吗,关于你的梦,什么都行。”

“它纠缠了我很久,我希望这个词合适。您大约知道我的梦境内容?它始终在围绕一个地道展开。”

“哈哈哈,纠缠,蛮准确的。那你认为它、他们代表什么?”

“那两个人和地道吗,这大约是我最大的疑惑。”

“关联呢?你思考过吧。”

“很遗憾,我只是觉得他们熟悉,像…从我,我身上剥离的一部分。”

“嗯。”

“?”

她愈发觉得不对,另一间隔断中的牧师听起来对她了如指掌,那为何又要频频发问?说不上来的怪异,好像在引导她走向哪里。

“是告解吗?对,在这里与牧师交谈,目的就是忏悔。忏悔什么呢?”

“您是否要告诉我什么,这还是梦中吧?”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抱歉,求您说的清楚些,我想我做错了什么。”

“是之前的你,上一个你。”

“上一个我?做错了什么?我看到的那些?难道……那个女人!我吗?!!杀了人?”

她不住的颤抖,巨大的反转实在难以承受。这个在理论上,或是牧师口中确由她犯下的罪行是如此的陌生血腥,她不能将自己与其联系,也不知如何面对。

良久的沉默。

“我的这些梦,是惩罚吗?我想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

“可以理解为惩罚,但不准确。我更想说的是,它们是烙印在你内心的疤痕,是你不愿抹去也不能抹去的。它们看起来丑恶,但真正灼烧的是你,不是么?”

“不愿…这是我的,像您说的,执念?我犯过的,无法翻篇的罪恶。我终其一生无法忘记,所以在此刻还被缠绕。对吧,我已经死了,我是这么猜的。”

“你如何确定?”

“您的话中,还有我的梦,和潜意识。以及,我确信此刻不是梦了。您能告诉我我为什么杀人吗?”

“你需要的是解脱,而不是一个答案。”

“解脱?我是恶人,是杀人犯,我应该被拷打和惩罚,为何要拯救我?”

“我来宽恕你从犯罪那刻就紧绷不安的神经和谴责一生的良心,它们本不该这样。我在这里听过太多这样的故事了,关于人被逼的走投无路的故事。”

“…….”

“你还觉得费解吗?”

“我做错了事,您却告慰我。”

“纯洁的灵魂也会丧失理智,我想你的错误可以被原谅的。不要自苦,你该离开这片苦海了。”

“我可以得到真正解脱吗?可我已经失去一切有关苦难的记忆,为何一定要这样,让我想起又宽恕我。”

“遗忘从来都不是解脱,它只是另一种逃避。你,和你一样的你们,都应该得到真正的宽恕。不仅是我给你的,上天给你的,更重要的是你赋予自己的。”

“如果犯下错误的原因就是错误?”

“嗯…我想,你该启程了。”

“我该走了?”

“是的,祝你路途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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