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你不会不明白，忘记就相当于背叛。
——是的，我同意。但继续不等于忘记，我不奢求你们能够接受这个道理。你觉得我有机会忘记吗？直到我死的那天，我身体里的漩涡都会让我每次睡梦里都被追赶直到力尽死去。你们叫这荣誉。而我已经尽了我全部的责任，我不再背负和传承古老的诅咒。
马洛：同样的话语我听过数十次。你不是试图葬送它的唯一一代，也不会是最后一代。
——我心意已决。
马洛：那么，这是契约。依据它的规矩，你需要亲手销毁这张纸。以后，你就不再是它的子民，你将脱离雄鹰的羽翼和狼群的庇护。
——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按它的心意行事。
（壁炉火苗砰地窜起，火星掉落在地上，消失不见）
——即使我今后流浪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受太阳的暴晒，黑夜的严寒，猛兽的撕咬，被同类用石头驱逐，我在颤抖、疼痛、绝望时，也绝不会后悔这个决定：因为我成为了自由的人。是自由，更是人。
（话语在狭小房间的天花板上回响，接着是沉默）
马洛：你可以走了。再见。
——再见，马洛，再见。
…
砰！（一记枪响）
…
（楼梯转弯处，墙上的窗户里露出一角晴天。如同今日的天气一样，这栋楼平静而稳固，再过一千年也不会腐坏。那颗穿过血肉的子弹刚好打穿男人后背的衬衫，被夹在他和墙的中间。他已经失去生命体征若干个小时，身体靠在墙上，像喝了一些酒、倚在墙边的抑郁的任何现代人。
这里如此平静，或许再过几天才有人来到这里，打通报警电话。在警察移走尸体之时，那颗子弹将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这就是你的剧本草稿？就这么把主角写死了，学妹真是个不负责任的作者。
==我干嘛要负责，学姐？首先，我平生最恨要对什么东西负责，因为我是个烂人，其次，我又不拿剧本到报刊上发表领稿费，这东西想撕就撕了，不用对任何一个读者负责。还是你从比这两种看法更文青更俗套的角度出发，觉得我应该对自己写的角色负责？
–难道你觉得他们就因为是你写出来的，就不存在吗？
==天呢，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中二。比起现实中广大劳动人民的幸福，你却更关注虚构角色的幸福，明明更不负责更虚伪的是你吧，学姐。
–不对不对，学妹，这两件事其实就是一件事啊。
你随意写下的东西，比如说——让我再看看你的剧本，比如说主角在楼梯口被枪击，还有——看看你的设定草稿，这个连你自己都没想好的的克苏鲁的“它”，你作为一个蹩脚的作者，先一时冲动写出这种离谱情节，再绞尽脑汁想出其中的逻辑和关联。但是对于马洛和主角，他们生活中的这些遭遇，在他们的世界里，却是环环相扣，很有逻辑的——不是说正常，而是合情合理，对吧。
==人讲话要讲重点，学姐，这和我们社会的普遍幸福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学妹啊，我一直有一种推想。
==您老人家请说。
–比如说吧，C城不是发生了杀人案吗？这种案件总是再过一段时间，凶手才会落网，大家才得以在电视上看到他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身高体重，翅膀宽度，黑眼睛蓝眼睛，皮肤什么颜色。然后呢，再过一段时间，警方才能查清楚凶手的身世、作案动机，逐渐拼凑出整个前因后果。
我有一天忽然想到——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什么作者编出来的，包括杀人案。
作者先有一个关于案子的笼统点子：有人在某地杀了人，这时，我们知道有杀人案，但不知道具体细节；然后，作者构思出来凶手的人设，为何杀人，等等等等。所以咱们在电视频道上看到的警方破案过程，只不过是作者构思故事的过程罢了。
==学姐的意思是说，我们的世界是高维作者写出来的，正如同我把马洛的世界写出来一样，因此，马洛和我还没设定名字的主角是真实存在于某处的，就像咱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嗯…不过也可以反过来说，就是两个世界都不存在嘛。
–存在有很多定义，具体看你咯。不过，就是因为无论是哪个维度，都充斥着学妹这样可恶的作者，大家的生活才会乱七八糟啊。就算你让霸王龙空降在马洛的房间，一脚踩扁他的壁炉，他也会认为：因为存在，所以合理。所以说，我们所认为的真实存在的苦难，其实只是我们作者的胡编乱造而已。只有致力于减少胡编乱造，才能让虚构角色们——即广大劳动人民，生活安乐幸福。
==这太牵强了，全球变暖是因为人类过分燃烧化石燃料，G国自杀森林的出现是因为经济停滞、失业率飙升，学姐家频频失窃是因为学姐拒绝安防盗窗，事出有因，这些可比霸王龙什么的合理多了。把一切事情归因于我们无力改变的高维作者的想法，而不去质询真正的缘由，根本就是鸵鸟心态吧。说起这个，虽然防盗窗不好看，但是也得安啊。
–好吧，好吧，但是你仔细想想，这些事情真的合理吗——别急着打断，我知道在正常角度看来，因为存在，所以合理对吧。但是说不定，恐龙之于我们，就像全球变暖之于这个世界的作者一样：这种事在上位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而在下位的世界里，确实很习以为常的事。仔细想想…咱们的世界里，人的后背要长翅膀，皮肤上有五颜六色的花纹，这真的是很合理的事情吗？
==学姐，你有被害妄想症和健忘症吧。不仅初二的生物书明明白白写了，这是连翅膀只有一寸大的幼儿园小孩也懂的道理：恐龙分为地龙和鸟龙两个大类，第六次全球火灾里只有会飞的鸟龙和海洋生物存活下来。鸟龙和海马交配的后代远古鸟人走上陆地，从远古鸟人慢慢进化而来的人，当然有鸟龙的翅膀和海马的条纹斑点咯。要真说不合理的地方，咱们既有翅膀也有手才奇怪吧？明明鸟龙和海马都没有手啊。
–哈，学妹上进化论课没有好好听讲吧！远古鸟人的喙和翅膀都没法稳固地拿住海边的椰子，于是四只乳头中的两只伸长、前端分别裂成五瓣，可以牢牢地抓住球形的椰子，这就是胳膊和手掌上五根手指的雏形。
==原来如此——学姐，不要恶意揣测，我不是那种上课睡觉的学生，我只是第一年就修满了三年的学分，第二年就没选这门课罢了。但是你对演化知识这么熟悉——我只是说，严谨的学者一般不会信那套和唯物主义背道而驰的作者假说。
–那只是胡乱猜测而已，懂吧，我要是真的很坚定的话，现在早在精神病院里被铁链拴着了。可能是因为我患有密集恐惧症，并且吃鸡翅的时候总有同类相食的恶感，所以才会对花纹和翅膀感到古怪——呃啊——这个炸串拼盘里居然有奥尔良味烤翅，真是两个我最讨厌的食物的结合体，你快把它吃了吧。
==哎，学姐真没口福。明明这是食堂的第二美味——顺带一提，第一名是二层的糖醋企鹅肉饭。
–你听——学校广播又在播放警戒新闻，看来警察还没有抓到C城的连环杀人犯啊。
==是的，据说这个杀手有百步穿杨的功夫，而且臂力惊人，随便拿起一个东西一扔，就能打穿受害者的身体。目前的三个受害人，一人心脏里卡着一部梨子手机，一人喉咙被一排扑克截断，还有一人腹腔被自己的宠物猫贯穿：猫头在前面，身体卡在受害者身体当中，尾巴则从后背钻出来——猫倒是没死。
–哇靠，真牛逼。
==学姐果然对普通人民缺乏共情呢。
–我也有在担心好吗。如果你死了，我会很伤心，祈祷作者让你复活的。
==我很感动噢，学姐。不过，要真按照你那么想，根本不用担心，反正杀手是被绳之以法还是从此逍遥法外都是注定的，只看作者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把那段情节插进来了。
–是这样没错，反正是有点类似“所有事情都发生过了，只不过我们的大脑把这些卡片用时间顺序穿起来”的那个理论，但又不太一样。我们的时间固然不是线性发展，也不是四维人的同时存在于每一秒，还能时间旅行什么什么的，因为如果作者大概率没想好，又要倒叙，插叙——就像你的剧本，时间线就是一团糟而已，一片混沌。
==这也太糟了，我能在这样烂的世界里保持理智，真是难得。
–不，这只是同流合污。真正的清醒人往往会被被自己的学妹视为精神病。看过《黑客帝国》吧？我就相当于解放人类的主角团。你问我到底怎么把人类从笔下世界里解放出来？嗯…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打破故事的常理？不行，那也还是作者写出来的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是ta笔下的文字拼成的东西，让ta的读者看了之后在脑子里、按ta们的世界里文字转化成图像的规律，想象出来的。
==我知道一个办法，是《苏菲的世界》里的。
–说说看。
==只要迎来结局，作者就不会再往下写了，这时候，作者会理所当然地以为角色也随自己的笔尖停滞在最后一个字。但其实恰恰相反，结局使得角色摆脱束缚，在结局之后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活着，并且这一切绝对不会被作者和读者看到。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被动的方法嘛。谁能知道作者什么时候写烦了、写腻了，会停下来呢？
==人要怀抱信仰，学姐。
–好吧，我诚心诚意地希望结局马上到来。为此我要积攒福报，把你的剧本给我——我要赐予马洛和主角一个快速无痛的结局。
==喂，不要在我的本子上乱写乱画，再说我早就把主角写死了啊。
–啊——写好了！接下来就是诚心向菩萨祈祷吧。
==学姐，说实话，有时候和你在一起感觉像在过家家。
–请你跟我一起念，南无阿弥陀——
啪！（颅骨碎裂的声音）
（橙红色的奥尔良鸡翅从女子A的后脑勺射入，眉心射出，鲜红色血液沾在鸡翅上，有如番茄酱。她本来在说话的嘴唇微动，却没法发出声音。
（窗外，一身黑衣的杀手在裤子上抹干净手上的奥尔良腌料，轻轻关上食堂的推拉窗，张开翅膀向空中飞去。这人长相十分平常，很快就融入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中。食堂中，A的身体仍然端正地坐在桌旁，眉心的空洞呈正圆心，红色，像菩萨。她的盘子里是同样红的鸡翅。由于杀手技艺高超，除了与A相对而坐、正在与她交谈的另一名女子B，并无他人发觉这里的异样。）
（B并没有去查看受害者，而是低下头，看着二人餐盘之间摊开的一本笔记本。）
==…学姐写的真是最敷衍的烂结局啊。会被骂死吧。
（B似乎是目睹了谋杀现场，精神受到了冲击。她站上桌子，鞋跟浸泡在学姐额头喷射而成的血桌布里，高举那本笔记，在食堂中心大声读出那页巨大而潦草的三个字。）
==全—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