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陆

身上的白西装紧的不舒适,脚上油光锃亮的皮鞋硌着我的后脚跟。旁边的人走来走去,走廊里安静的只剩下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响声和我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我捏着自己手上的汗,会议室的棕木门越来越近,像强光一样刺激我的瞳孔。我的手放在门上,最后吃进一大口空气,像即将被海水淹没的人。我想

“我不应该在这里。我想要一张床,一个厚被子和很多的小圆饼干。”

这是一个分享会,我是一个有重度慢性焦虑症和轻度急性焦虑症的作家,在座的一个一个都是读者,我们像某个积极性不高的AA互助会一样围成一圈,互相干瞪着眼。我的助理从旁边椅子上站了起来,顺便踹了一脚我的椅子腿,开始进行本该由我完成的开场。我开始和几个盯着我看的人对视,试图从他们的脸上找我怯场的理由。但没有。没有不理解的厌恶,没有对异常的惶恐,甚至没有许多我见过的人眼中流露的、像看巨婴一样的悲悯。我看见一个人的手在抖,反应过来他们大概也都是焦虑症患者和他们的家属、朋友。我很糟糕,但他们需要糟糕的经验和动力去处理他们那些同样糟糕的处境。至少现在,我不必为了成为我自己糟糕的样子而感到抱歉。又几个人提问,我打断我的助理,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几轮分享会都结束了,质朴的快乐把我从焦虑症的绑架里救了出来。我决定趁机开启下一部作品。把同行的人都打发走,我决定在坐飞机回加利福尼亚之前到郊区的小旅馆里开工。

 

我的焦虑症伴随着类风湿性关节炎在那天晚上的旅馆里彻底发作了。

当天下午五点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完成了小说的自序,但可以说是一团糟。严寒让我的两只脚踝肿了起来。左脚跟表面的皮肤开裂了,我拖着流血的脚瘫在浴室的地板上,把脚搭在浴缸里。很显然我再一次高估了自己。在这个狭小的封闭房间里,我再也找不到东西能让我高兴起来了。水慢慢开始上涨,我慢慢下沉。

红色在浴缸里弥漫,我感觉自己的脚已经麻木的感觉不到水,但血渐渐止住了。安静感袭来,呼吸回冲我的心跳。我努力从大衣的侧兜掏出抗焦虑症的药,但手指死活无法拧开瓶盖。空气像奇怪的水呛住我的口鼻,呼吸困难让我眼前开始闪黑白像素点。我感觉几乎闭着的眼皮之间透进来的一点光线发生了一点变化。

淡黄色的窗外开始下雪了。我并不是从来没有见雪,耳边也并没有响起电影里从小没见过雪、大海或者森林的主角见到它们时背景音乐,但它们确实反射在了我的瞳孔里,我也从来没有如此不明所以地因为一场雪而狂喜。

我说了一句:“哦,去你的。”把药瓶扔向了厕所的角落。从浴缸里抽出脚,我穿上鞋下楼了。

每走一步我都能感觉到鞋底撕下我带血的脚皮,所以我干脆把两个鞋子丢弃在了原地,光着脚沿着街道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一路上没有很多人,有个打伞的人用看精神病人的眼神看我,一个收小摊的老头盯着我笑。

大多数时候,我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穿着鞋踩在生活的地面上走走停停。但每当精神疾病伴随着各种破事出现,它们在我身后追赶,我只能抛下身边的一切,让潮水淹没我,纵入海底。我确信我孤身一人,然而我不是。那里还有许多人,许多优秀的、崩溃的人、悲伤的人。我们在这里哭泣、大叫,痛苦地伸展自己的灵魂,学习在水下呼吸。因此当海岸上的恶魔认为我们必死无疑时,我们可以扶着彼此游出水面。然而当取得一次次的胜利后,没有人为此欢呼。我们的亲人、朋友理解我们,帮助我们。但他们已经为收拾我们留在地上的烂摊子和过去一周在浴室里哭泣的家人忙的筋疲力尽。于是我们独自在陆地上走着,像现在一样走着,用温暖的阳光晾干自己湿冷的身体。

当我感觉再走下去我就要做双脚切除手术的时候,我回头了。两列不对称的脚印从我脚下的路延伸过来,将海岸甩在身后。右脚的反射着夕阳的光,白色而精致;左脚的畸形怪异,每一个脚印的脚跟处都有几滴红色的血,这是我生活的隐喻。

当我回到旅馆收拾行李时,柜台的小姐关切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些愚蠢,犹豫着要不要解释几句。但随即我释然了。我无法像这位陌生人解释我刚才度过了怎样一个充满魔力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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