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完结版)

枪响、火光、血水, 被尸体铺满的战场, 占据了他每一个梦.

接着, 是金闪闪的奖牌和缎带制成的勋章, 女王亲自别到他胸口, 向他说:“好样的, 埃德蒙将军. ”在梦里, 他抚摸着奖牌光滑表面, 回忆着授勋章时台下的掌声雷鸣. 聚光灯打在他脸上, 相机频闪的声音此起彼伏. 荣誉、鲜花、掌声, 编织起他的前半生……

 

而他猛然睁开眼.

那一瞬间身边的一切居然再次有些陌生.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杂乱的输液管、散乱在桌上的注射器. 再看向自己, 他胯下只剩下两个鼓鼓的肉团. 他出神地盯着那团肉看了半天才想起来, 他已经没有双腿了.

目光所及之处, 只有皮包骨头、在痛苦中安睡着的病人, 好像时刻都有不再醒来的风险. 活着, 却也像是死了. 埃德蒙先生逐渐适应了门外隐隐约约的高跟鞋叩地的咚咚和心率检测仪的滴答, 却觉得自己置身于空虚折磨的真空.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开始打颤, 又最终闭上.

 

硬纸片翻动的声音.

沉默.

“癌细胞已经转移到淋巴结.”一个干脆利落的女声刻意压低了声音缓慢地说.

“这位病人需要化疗. 您稍微考虑一下, 如果同意就在化疗协议书上签字. ”

“化疗? 能治好吗? 他是埃德蒙将军啊, 那个女王亲自说帮了整个国家的埃德蒙将军啊! 我可以把勋章都给你看! 就别再他的衣服上, 他说什么都要带着它……我们家穷, 原来就靠他赚钱才刚够吃饱饭, 求求您, 就当是看在整个英格兰人民的份上! 留住他吧! 留住他……”

“这位家属, 您的心情我很能理解. 但是化疗只能勉强保持这位病人现在的状态. 单化疗本身的费用大概就2万多, 再辅上一些环节毒副作用的辅助治疗, 费用远不止这些. 所以希望您好好考虑. 很抱歉, 我们医院没有所谓折扣. ”

隐隐地呜咽声、快速的脚步声传来.

 

于是他就这么被推进了写着“放射性化疗”的病房. 医生把他的上衣脱了下来, 把勋章扔到门外的衣物框内. 没有了他那些大大小小金银闪耀的徽章, 像是剥夺了他的安全感一样残酷. 他赤裸着全是疤痕的上半身, 医生用着一个发出射线的机器对准着他, 仿佛要仔细地检查他的每一个毛孔. 他因为这种像对机器一样冷漠的凝视而感到愤怒, 他用注视敌人的眼光注视着医生.

可是他不能动. 体位已经固定好了, 他只能坐在那里接受将要到来的一切. 他靠着眼前的医生而活着.

他闭上眼睛, 感受着针管扎入皮肤的药物像寒流走过全身.

 

接下来的每一天, 他吃下去什么就吐出去什么; 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体重十斤十斤地减. 掉下去的每一斤肉、每一搓头发、医生强迫他脱下的每一件衣物, 好像都像是在强奸他的优越感和自尊心.

不知道从哪次化疗开始, 医生、妻子、儿子看他的表情不再充满骄傲和荣耀. 他们的眼神总是带着悲悯. 悲悯. 悲悯.

他不再要求妻子和儿子给他戴上徽章.自从它们上面沾上了他的呕吐物, 他就开始恨这对丁零当啷的金属, 因为它们已经肮脏不堪. 埃德蒙将军恨它们, 是它们救了他、又无情地毁掉他、困住他.

他陷入这求生欲与肉体痛苦博弈的囚笼, 而他不明白谁是罪魁祸首. 如果人生也像上战场一样就好了, 只冲着命令的敌人怒吼杀戮.

看着外面高升的太阳照到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上, 他发了狂. 整个世界忘了他.

他把桌子上的花瓶和徽章扔向天花板. “去你们的! 一群害人的蠢蛋!”他怒吼着, 像一个刚刚从巢穴中破门而出的幼虎, 蠕动着他迟钝的身躯.

突然一阵剧痛, 他眼前只剩漆黑一团的血泊.

“玻璃片! 玻璃片! 眼睛!!!!!!!!!!!!”一个年轻的女声大喊.

埃德蒙将军努力睁眼、闭眼, 看见的是同样的一片漆黑.

他成为了一个瞎子, 一个行动不便、嗓子沙哑、眼睛失明的只靠着别人活着的人.

他像一个若虫, 被囚禁在了躯壳之内.

 

什么时候才是终点? 他像一个肉块, 瘫在整洁得没有一颗污点的被单上, 常常这么想着. 他被动地接受着外界给他的一切, 因为他没有行动的能力、没有反抗的能力, 只能用自己的每一寸苟延残喘的肌肤感受着自己的凋亡. 他的生命麻木而空虚, 并且疼痛. 他想结束这一切, 但家人听不清他的话. 他的家人也不会听他的话. 他的家人爱他, 这样爱着他.

又是机器发出的声音. 针管插进他的身体, 液体的压力从管子注入他的身体. 他感到呼吸困难, 像是自己的肺部正在慢慢萎缩. 他像一个溺水的囚徒, 用清醒的意识听着旁边的心率检测仪的波动越来越微弱……

“上呼吸机! ”有声音明晰地喊道, 刺破了无望的沉寂. 这叫声猛然惊醒了

“亲爱的将军, 接下来会稍微有点疼. 习惯这样的疼痛, 你可以多活三五年呢. 加油, 挺住.”还是女护士既温情又冷漠的安慰.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胸脯, 像厄运扼住他的喉咙.

即使被打了麻醉药, 他也依旧能感到自己的肺部被缓缓地切开, 插上了硬邦邦的管道. 他的器官好像很讨厌这个新来的家伙. 血从他的身体中喷涌而出. 像是无法遏制的, 像一条河一样从他的嘴里吐出来. 他喊:“停下, 停下, 停下….”可是医生听不见.

医生用充满力量的大手摁住他的身体, 捂住他的嘴巴. 他的叫喊声被这力量淹没…….

氧气穿过他的鼻腔. 温暖湿润的气体在他的身体中萦绕, 让他已经濒临死亡的泪腺都有些动容, 装满了他的痛苦和短暂的享受.

“埃德蒙! 埃德蒙! 哦, 我真幸运……女王给了咱们点救助金…说必须想办法挽救你这么伟大的将军, 可不能让你死…不能让你死…”他闻到玫瑰花的香气和露水的清爽; 还有水果的味道, 和一股热气——好像有人围在他的旁边. 他感受到自己的皮肤被抚摸着、亲吻着……他的嘴唇轻轻地颤抖, 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五年, 不长, 不短.

习惯了插在自己肺里的管子, 习惯了自己大小便不能自理又没有人清理留下的刺鼻的臭味.

他的病房门口有一个供来访人打勾的表格, 有一周, 他的来访表像护士刚刚洗过的被单一样崭新洁净. 看向同病房的病友的表格单, 上面脏兮兮的, 笔蹭出来的痕迹像围绕在他排泄物旁的苍蝇一样密密麻麻.

埃德蒙将军打开窗户, 呼吸新鲜自由的空气. 暖风像一只抚慰的大手包裹住他. 他看向身下的一片高楼, 恐高症让他有些晕眩. 哪怕他能逃到一楼, 周围也都是摄像头和栅栏.

他又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他的徽章. 残存的金光正在挽留他.

 

于是, 海水、珊瑚, 被阳光透过的温暖海流, 占据了他每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瘦小的身躯被装进一个小小的漂流瓶, 撒入无边无垠的江海. 他感觉轻飘飘的, 很自由. 他身上没有戴着奖牌和勋章、没有带着他人的爱和希望. 他只带着自己的灵魂. 他看着海豚慢慢游到海平面, 把水喷到他的身上, 把水灌满他的玻璃壳, 让他慢慢的下沉, 直到他降落在黑暗之中. 他从未被遗忘, 从未被记起.

他希望自己没有一座摆着他所有功勋、奖章的墓. 他不希望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 从所有人的挽留到最后的无人问津. 他只希望所有曾经给他过沉重的爱的人, 把他的骨灰放手投入江海. 他爱他的家人们. 平淡的愿望模糊了钟表的转动, 他的生命在痛苦中坠落、坠落.

 

他用颤抖的双手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上这样的话:

在我死后, 请把我的尸体火化, 投入大海.

鱼类和珊瑚作伴我的余生.

请务必.

埃德蒙将军

他把小纸条压在枕头底下, 拿出医生给他注射的镇定剂, 偷偷放了规定剂量两倍的量.

深呼吸, 感受针筒的压力传递到他的全身.

 

埃德蒙将军的尸体已经被转移到了另一个房间. 负责清洁的阿姨进入了房间.

她用熟练的手法掸出被单和枕头上的灰尘. 沾满将军生前血迹和他排泄物的腐臭的被单被她装到了一个塑料袋中, 随手扔到了垃圾桶旁边.

她掀起枕头, 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字条. 她不识字, 或许这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吧.

这么想着, 她把字条揉成一团, 扔进垃圾桶里.

“啪”的一声, 垃圾桶和上.

 

一个叫郁金香的姑娘造访了埃德蒙将军的被海风腐朽、沧桑不堪的坟墓.

埃德蒙将军的墓上写着:

“致敬伟大的奥利弗·埃德蒙将军. 他在生前矫勇善战、杀敌无数. 不管是在疆场上, 还是在癌症的折磨下, 他都是一名勇士. 生的强烈意志让他撑过了抗癌的六年.

我们将永远铭记他. ”

她在墓前放了郁金香和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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