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安河桥北

一个人想要安河桥北
于是TA
TA的世界从此变成了惊喜的

饥饿游戏paro

尹知秀从小被教育要在“合适”的范围里做事。于是他从来不曾奢望家旁边的饮料机里昂贵的饮料或者教室里最好的位置。
七区的学校里总是散发着一丝水果的清香,这里的人可能一直到死都不曾换过工作。没办法,果木区的教室里一直是这样。到了夏天,这清香就变成一阵难闻的腐烂气味。就在这个腐烂的季节,穷到没办法的孩子们会在中心广场上领食物券。每领一次,孩子的名字就会被登记一次,并在每年的“抽签”上被多塞进一张纸条,增加一份被抽中的概率。被抽中的孩子们将会被送到首都去,参加一年一度的重大“节日”——一档名为“饥饿游戏”的电视节目,规则很简单——杀人或者被杀。最终胜出的孩子将一辈子衣食无忧,并且再也不用参加饥饿游戏。
尹知秀的妈妈好像对首都有着天生的畏惧,无论谁抱怨一两句首都的统治,她都会用恐惧但胆怯的目光久久、久久地看向那人,直到那个人心中升起莫名的不好意思的情绪再收回目光。尹知秀对此感到见怪不怪,毕竟谁对首都都是这样的情绪,只不过他的妈妈过激了一点。尽管经常听到大人谈起辛苦的生活,但他从来都不以为意——他的学校也是首都办的呀。尽管再穷的响叮当,家里人也从来没有放弃将他送到学校,出于某种恐惧,即便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们家也从未有人去领过食物券。大概是觉得长大后当个小学教师可能是个铁饭碗,逐渐地,除了照顾他们家小小一块国林之外,尹知秀上学成了另一项重要的全家事务。只不过尹知秀自己觉得学校比生活也没什么不同,不过都是辛苦又疲惫地劳碌罢了。
也曾有一件事唤起过他对首都的神往(尽管,这是绝不应当的,毕竟在首都的统治下每个区的人都应该待在自己区里工作,并将收获都上交给首都,七区也就是果木区的孩子们都对此深有体会)。小学时鲜少来视察的“德育主任”曾发给过他们调查问卷,其中一个问题侧面地提问:请问同学,你家里有几个马桶。家里住农舍的尹知秀填了两个。同桌立刻不怀好意地开始阴阳怪气,哟,还两个,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啊,还用在这上学。尹知秀吸吸鼻子,悟不过来,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同桌说你知不知道,有钱人都在首都呢,每天都坐一种火车上学。

尹知秀觉得很惊讶,这怎么可能呢,他所在的十二区虽然大,也只有一条铁轨,难道他们所有人都住在铁轨一头,而学校在另一头不成?同桌说这有什么,我还知道离学校最远的一站,叫安河桥北。
安河桥北。尹知秀当然听到过这个名字。这是某年饥饿游戏的节目中,来自首都、画着夸张眼线做了冲天的发型的主持人在采访中偶然开的玩笑——用来优美地讽刺来自五区(也就是能源区)的一位选手不知道地铁是什么,他说了,五区到现在也没有安河桥北站呢。那天他走回家的路上,路过饮料机他在想,安河桥北。路过小卖部他在想,安河桥北。他问缺了牙的果农,你知道安河桥北是哪里吗。果农立刻露出憎恶的表情,以为是尹知秀在讽刺他,让他快滚。于是他也不再想这件事了。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会时不时听到这个名字在他耳旁萦绕。后来他长大了,他开始从帮衬果林活到教书,看到某个穿着稍微干净体面的孩子会想到,安河桥北。这天听到别人说有首都的长官坐火车来巡视了,不过似乎根本就没下车,他想到,安河桥北。
晚上他照常走回已经快塌了的农舍,路过那个这么多年来没什么人买却依旧矗立在那里的饮料机,忽然想到还没上学,还没被寄予任何期望的童年时代,不在乎衣服多贵,不在乎鞋子磨破,就那样眼睛亮晶晶跑回家的日子。想到这里,中年的他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穿着一双灰扑扑的皮鞋的他开始奔跑,路过小卖部,直跑回家。尹知秀等着一个巴掌落下来,等着母亲愤怒而惊恐的声音出现,忽地转念一想,哦,他的母亲早就因为没钱买药病死了,姐姐也因为被抽中饥饿游戏而在比赛中早早死去——那个时候他哭的多撕心裂肺呢?多真心呢?就像家里人第一次决定让他和姐姐也去领食物券的那天。尹知秀低头看看脚上灰扑扑的皮鞋,叹了口气。但是至少,他不必再担心去领食物券,就这样就能养活自己——等等,他怎么能这样想呢?他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疲惫麻木而大逆不道的呢?
晚上的他心烦意乱,一会想到食物券,一会想到第二天要讲的课。正想着,尹知秀一翻身下了床。他穿上唯一的一双皮鞋,也是唯一的一双鞋,就这样打开吱呀吱呀作响的木门,向冬日的寒风里,裹紧同样灰扑扑的大衣走出去。木门在他走出去很远之后还在吱呀吱呀地响,就像从他背后见证着什么罪行。
鲜少的漫无目的地他走着,想到第二天他精神一定不会好,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工作。从记忆里学校的后门走进去,他觉得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仿佛苏醒了。走到学校小小的图书馆,他转了转年久失修的门锁,轻易地那样走进去。拍了拍地上的灰,一屁股说不清是故意坐还是滑倒在地上。他叹了口气想,既然是滑倒的就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坐着。他在他身边寻找,想随便找点什么来看,一本《凯匹特纪实——千禧年的首都》就静静地躺在他身旁。他抽出书,打开翻了几页,找到一页介绍地铁的,他与这页书像经年未见的老朋友。手指在地铁示意图上沿着每一条线画——没有,哪里都没有——安河桥北。这一站仿佛消失了一般。一时间,书上的图和字都通通跑走,从饮料机到小卖部,从学校到他家。他浑身卸力,孤独得无法拯救。穿透破旧图书馆的小窗户,月光像是在提供线索——千禧年,饮料机尚未矗立在他放学的必经之路上,他还没有体验过在中央广场挤挤挨挨地看完那个尴尬的五区选手的发言后,沉默地回家的经历。那似乎要在他上了小学之后那么四五年,“安河桥北”才首次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书里的安河桥北并非消失,而是从未出现。合上那页书,他好受了许多,仿佛掌握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打破自己的生物钟,第二天早上醒来果然脑袋昏昏沉沉,出门时磕在门沿上,那见证了罪行的木门就又看着他抬头、沉默、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走向了多年来从未走过的、反方向的上班路线。
走着,走着,他跑起来。他看到铁轨,忽然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样做很“不合适”,也很“合适”。想到穿着皮鞋跑回家,想到第二天要讲课但是在图书馆熬夜找寻——找寻什么——安河桥北。好像杀人犯杀掉一个人之后杀掉第二个人也在心理上变得很轻易。
于是他跑,他沿着铁轨向前跑着。地上的黑色钢铁像曝光了一样模糊。
他想到几年前就饿死了的同桌会说的话:安河桥北,那是地铁站啊你在想什么呢。他又叹了口气,想着那怎么办呢,都已经跑到这里了。向前,黄沙弥漫,依稀能看见十二区的铁丝网隐隐约约蜿蜒在目光极限。这让他很振奋:好像就要抵达哪里了似的。
铁丝有什么用呢?这里是偷猎者都不会来的干旱土地。只有铁轨孤零零的,像这样直通到边界去——边界在哪里呢?那里又有没有他要寻找的东西呢?安河桥是哪里呢?它的北方又有什么呢?这么多年他从未思考过这时常在他耳边响起的童年之音,只知道这四个字就是连在一起的,出于一种坚持或是什么。
释然和罪恶同时在心里发酵,强行地,他停下这种发酵。又走了起来。一篇红色的什么被压在铁轨之下,他弯下鲜少运动的膝盖,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一片鲜艳的工业的红色——一片从未在七区出现过的红色。尹知秀急切地寻找,在那篇或许是首都长官嫌弃地扔下火车的广告单子上寻找,终于——“安河桥北地铁站B东北口步行270米即是”。他找到了。
他吸了吸鼻子,为这发现而畅快地呼吸,他不必再跑了,这一刻他活在世界上。这一刻他的世界是惊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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