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蝉以自由(终稿)

楔子:

十三岁生日那天,一身酒气的父亲第一次将酒瓶狠狠的摔到了女儿的身上,正中额头。而染血的碎片七零八落的刺在了蛋糕上,惊心怵目。

在世界熄灭之前,屋外好像有着模糊的声响。大概只有盛夏的蝉鸣,这种不顾一切的歌唱才足以穿破这痛楚和混沌吧,蜷缩着将自己抱住的女孩想。

她也真想像一只渺小却恣意的蝉那样,能够长出双翅逃离黑暗,自由歌唱啊。

0.

于是,这次她不再奔跑。

只是任由浪潮步步逼近,望向远方。

就像是留恋着这会将她处以极刑的世界。

1.

很多人都无法清晰的记得自己的梦,但刘晓却能。

人很难记住某一次短暂的幻境,但如果这个虚幻的世界总是循环往复的夜夜降临呢?倘若每一次无法离开的结果都是窒息而死呢?

她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这个荒诞的梦,尽管这梦是那样的痛苦,但这是她仅有的一方净土了。以至于她每一次都会在入睡前,庄重的把发丝梳理整齐,规规矩矩的穿上自己偷偷买来的白色睡裙。

又是一次入梦。

橙红的太阳将海面镀上金边,将绵软的云朵勾勒出形状。刘晓的双脚站在海面上,脚底肌肤的温度被海水汲取,还以清凉。意识到自己再一次来到这里后,她开始在海面上边走边哼起小曲儿。

在她走过的地方,海浪会轻轻的躲闪开,只要海上未到入夜时分便有着蝉与海鸥同她唱和着。

自懂事起,她最喜欢的生物便是蝉,她并不觉得它们聒噪。相反,她认为蝉这种生物很神奇,很顽强。它们的生命并非只有人们普遍认为的七天或者短短十几天,而有将近四年。换言之,人们了解的只是它们能够真正自由飞翔与歌唱,被见到的日子。在此之前,它们早已经过了长久的蛰伏,在逼仄潮湿土壤中一次次挣扎着蜕变。

它们不是被圈养的猫猫狗狗,也和出生就能翱翔的鸟儿们不径相同。

正是因为这份特别,她虽然起初讶异过海上怎么会有蝉这一点,可转念一想,蝉儿们无所不能,兴许它们是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唤,来入梦相伴呢。

就这样,小姑娘一个人自娱自乐了许久,此起彼伏的蝉鸣伴随着不断凶猛的浪潮和将落的夕阳逐渐消失。刘晓抬头望去,在夕阳笼罩的画面里竟然隐隐约约看到了白色的海滩与茂盛的椰子树,这还是第一次。

只是这一眼,她心里便生出了一种预感——或许她应该上岸。可为什么要上岸呢,上岸了是不是便意味着真正要离开了?

 我不走,刘晓暗下决心,将步伐调转。与此同时,有一只蝉留了下来,尽管它的大部队已经朝着远方飞去,可它却仍久久不愿离去,只是不断的扇动着自己的小翅膀围着她转圈,陪着她掉头,另一边吱呀呀的喊着。刘晓注意到了这个小东西,有些惊喜:“诶,你怎么还在?”

小虫很小,周身绿的轻盈透明,像是刚刚孵化出来一般。

“快走快走,我等下也要离开了”女孩的喜色在开口时变为了慌乱,骨节分明的手将小虫往远方推,而她本该白皙的手臂竟然隐隐约约的显现出了无数道血痕和狰狞的疤痕,像是被什么撕咬过。

长夜将至了,女孩不动声色的将洁白的裙子拽了拽,不想让蝉儿看到。

“快走啦,明天见哦~”刘晓勾起了一丝笑容,语气略显局促。

因为当余晖碎裂,凛冽的风与浪不会留情。

因为当月儿升起,海面坍塌,她会掉进深海,窒息,承受被生物们撕咬之痛。

若是它不走的话,万一和自己一同遭这个罪怎么办……

“你可不该围着我转,你啊。”

“要去远方。”

2.

夏日转凉,傍晚的风裹狭着残留的温度拂过,少女回忆着十几天前梦里的蝉。

好久没有见到它了。

室外的蝉鸣透过没有关紧的窗户缝传入了教室。刘晓倚着窗,神情似是专注的盯着讲台上喋喋不休的人,心里期盼着老师能够多拖会堂。

桌上搁了一张长方形的单子,成绩单的两角有些邹,似是被刻意蹂躏过,年级排名下数字因为纸张的折痕有些模糊不清,看不清是两道横还是三道。

“晓晓,”身后的长发女孩拽了拽刘晓松垮的校服,“老师还要拖好久,能不能把卷子借我改错?”画音未落,她涂着亮色指甲油的手就自然而然地伸到了刘晓的肩膀处,俨然是惯犯。毕竟刘晓是年纪出了名的古怪学霸,虽然不跟谁走得近但人真的不错。“对了,你是不是明天十七生日了,我请你吃饭呀。就当感谢你当我前桌这么久以来给予的帮助。”说这,她轻车熟路的拽掉了被头发掩盖的耳机,藏在了帽衫里头。

老师不知是讲得入神还是只当视而不见,继续的用红色粉笔圈划重点。

刘晓瞥了一眼脸颊旁的手,说道:“啊,不用,谢谢你。”说完,她不易察觉的苦笑了一下,赶忙侧身在书包中抽出了一个文件夹开始翻找。

“在桌子上呢,晓晓。”后面的女生染上了几分笑意,似乎在笑着刘晓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被提醒的女孩立即将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卷子递了过去,轻声回应:“给”。心中还在萦绕着方才对方那句不知是真心还是应付的邀请。

想有什么用呢。妈妈不会同意的,爸爸这几天晚上一直泡在棋牌室里,回家就是破口大骂,恼极了还会动手。家里给不起她这个所谓的“生日”,自己也只能安分守己苦命读书——何况这次没有考好。

另一边,拿到卷子的姑娘感恩的道着谢,“救命之恩,还是你好呜,爱你晓晓。”

……

窗外的蝉鸣声愈唱愈烈。

“晚自习,点到名字的同学可以先行回家”老师的声音回荡在教室,紧接着的是一串所谓优等生的名字。长发的女生毫不意外的听到了熟悉的名字——那是一个响亮的刘晓,每次说这名的时候好像老师的尾调都是上扬的。

哎,学霸就是好啊!

被点到名字的少女赶忙回神,收拾起了书包。

刘晓收拾的很慢,甚至被点到的同学走了大半,她这个打头的才将将起身。后桌女孩盯着单薄的背影逐渐洇染上了墨色,这才想起来卷子还在自己手中。她下意识的起身想要去追刘晓,未等起立就被老师的一记严厉的目光摁在了座位上。

“算了”她心想着“明天再还给刘晓吧,顺便再问问她愿不愿意出去吃饭。”

……

刘晓的家就在学校旁边,是陪读的母亲特意租的。

为此,父亲还暴戾的发过好大一通脾气,因为学区房的租金远比之前高出许多。

老旧的小区内处处是上了年头的树,傍晚的霞光只能透过阴郁的树叶照在地上。形成了许多棱角分明的光斑。女孩背着快把她半个人压下去的包,压着头走。上楼梯的时候她不小心蹭到了墙皮脱落留下的白灰,只能局促的拍了拍。

最终刘晓的脚步在生了锈的铁制防盗门前。

她没有摸钥匙,更没有按门铃。只是呆呆的站着。

下一刻,门被从内打开。“晓晓,回来了?”开门的人是妈妈,也是这个不大的房间里唯一同她居住的人。只可惜,除了高压锅的气声两人陷入了一阵沉寂。

女孩没有吭声,更没有进门的意味。

屋内的女人看到女孩如此便将她生生拽了进来,继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目光没了女儿进门时的那股慈爱,倒不如像是在看一个犯了弥天大错的罪人。

“多少名?”

女孩僵硬的抬头,指尖如寒冰。

在那一瞬间,她想撒谎,反正卷子给别人了。

可有什么用呢,妈妈会打电话问老师的。她打了许久的腹稿,憋了半天才用着哭腔发出了“第三”的声音。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右肩就传来了一阵刺痛,身体也跌倒在地。她茫然的看着地面,惨白的瓷砖上只有遮住了灯光而投射下来的黑影,耳边传来不停的呵斥,她抬头,却看到了女人乌青还未消退的手臂。

“你是不是没好好复习?啊?还是被谁带坏了,是不是你后桌那个女的,我早和你说了…..”

她的脑中,是无休止的嗡鸣声。

她希望那些醒来前将她肢解的鲨鱼们干脆真的让她在现实里也消失好了,这样就不用每天都因为担心考不好而担惊受怕,不用经受良心的不安。

“你爹,啊,天天喝酒打牌。你知道妈妈为了供你读书有多不容易吗,你为什么不努力,为什么!”母亲还在怒吼着,刘晓终于在这句话休止的时候落了泪。

为什么我要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为什么我甚至连挣扎的喘息都不能有呢。

她想不明白,却在恍然间忽然看到了一只小虫。它唱着熟悉的曲调,个头比上次大上许多,颜色也更加偏褐色。在绕了刘晓几圈后,逐渐飞远了。

上一次你也是这么担心我的,这次是不是来带我走的?

终究,无数的思绪和内疚化为了她唯一一个念头:逃。

她单薄的身躯从来没有爆发过那样的力量,以至于一把推开了身前的妈妈起身就跑,眼泪决堤般的顺着脸颊滑落,身后不停传来她的名字和脚步声。

远处喧哗声渐响,她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般跑到了人群中,不停的喘着粗气,思索着离家出走的下一步,她要去哪里呢?

她想去公园,想要去街边的蝇头小馆。或许她还可以等到那姑娘放学去……

“刘晓,你跑什么,无法无天了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那一刻,周围的喧嚣好像被自动消音,她只能感受到自己手腕处被钳制神经传达的剧痛,叫她动弹不得,惊恐的看着不满的来人。

“你怎么敢的,难道连你也要背叛我变成你那恶心爹的模样吗!”

在不远的小卖部处,一个醉醺醺的男人看到了自己妻女争执的画面,还没来的及生出什么情绪便被屋内的叫嚷声打断了原本就迷糊的思绪:“五十,打火机要么?”“不用”男人摸了摸裤兜,拎出来了两张整钞——像是不可置信一般,他又在浑身上下摸索了一番,仿佛在确认着什么。“他妈的,又没钱了。”

小卖部老板看了看这个满脸青胡茬的醉鬼,没好气的提醒道:“五十。”

“催什么催,催命呢你这,不就五十块钱”他随意地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的把钱给了,目光又一次转回到自己妻女的身上,忽然想到:对,奖学金,那婆娘收着呢!说不定今天的牌运好还能赚点,可以明天再找贱人要。

她会给的,不给的话就动手,朝刘晓那个畜生动手,贱人不会不给。

旋即,男人的脸上生出了得意的笑容,摇摇晃晃的走了。

3.

凌乱的发丝,在黄昏时便显露的血痕,和主动逼近的岸。

这是这个环境诞生以来,最不符合常理的一次,好在今天那只独特的小蝉来陪她了。它飞的有些慢,一会儿在刘晓的手腕处转着圈,一会儿在她耳边哼哼着曲调。

刘晓有些累了,身心俱疲。她随意的将自己放在海面上,只是眼神空洞的望着一望无际的天。伤口处的鲜血和海水融为一体,但她并不在意。因为混沌的大脑已然宕机。

潮声格外让人静心,再配上——她努力的的辨别,却发现自己听不到任何曲调了,哪怕是翅膀扇动的嗡嗡声。

等等,蝉呢?

刹那间,她赶忙翻身爬起,想要寻找着那群消失的蝉,可竟然倒霉的没站稳,一个踉跄摔在了海面上。

想象之中的剧痛没有降临——她陷下去了。那感觉就像是掉进了化掉的盛夏。

她挣扎着想要再次起身,伤口被撕裂过度,又染上了盐分,此刻正在涓涓的涌着热流,而女孩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一次次的奋力的挣扎。

她的动作是那样的笨拙,又好像只是本能的想要摆脱,忽然一声微弱的“吱——”被她敏锐的捕捉到,那声音的来源竟然不是外界。

有一只蝉,在她的脚下,那样渺小。

它被失足的她不小心踩住了,她一瞬间所有的动作滞在原地。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而这刹那令空间和时间都静止。

如果蝉儿可以说话,它会说什么呢。会说我恨你么?还是会说,对不起啊,我没成功的带你走,没能带你逃离这旷远却桎梏的海与天。

可它终究只会吱呀呀的叫,在生命的最后唱起挽歌,好像在说着不后悔…….

伴随着刘晓终于反应过来一切,那只蝉还是和她的脚一齐消失在了海里,下陷。

万籁俱寂,只留下黄昏碎裂。

不知过了多久,日月轮转,第一抹朝阳初升——女孩迎来了自己的十七岁生日。

4.

“晓晓,起床了。”女人做好了早饭,却迟迟没有等来每日按时早起的女儿。

她推开门,然而窗户竟然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阻挡着,这还是第一次。来人顿时被惹得有些不满,蹙着眉硬生生的撞开了薄薄的木门

只瞧见窗户大开着,晨间的风儿沾着一抹凉意灌进小小的房间里,窗帘禁不住这样强大的力被吹的摇曳,有一种凄零的美感。

与此同时,门外忽然有什么重物击打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更重,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铁门弄开个窟窿——他回来了。女人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浑身上下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而窗外的树上,响起蝉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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