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区

这片区域相关的资料很少。

部分学者将其称为“地球的漏洞”,因为所有进入这片区域的探测装置和人类无一例外,全都没能再回到外界。

宗教方面的权威人士坚称它是神迹。而历史上唯一的一点相关记载也确实佐证了这种唯心主义的说法:这里曾经存在过与两河文明同时期发源的古文明,而这个文明留下的史料大多是祝祷文辞。

经过破译,现在的学者普遍认为,这些文辞传达出的意思大致是:神的权柄所及之处,依神之力不被遗弃,不可窥见神之真貌。

而现在,某国一支科研力量将对这片区域发起最后一次人力探索。

*

“从这里开始,我们就算正式进入s区了。”地质学家盯着手里的通讯仪,“这东西坏了。声音还能传出去,但收不到那边的回应。”

队长点点头。“我们穿过s区的边界以后,再回头看景色就不一样了,也无法沿原路返回s区以外。不用慌张,都是正常现象,有过记录的。”

这一行人囊括了各个领域的顶级科学家。此前从未有人对这片区域进行过如此大规模的专业考察,他们也为此次科考行动做足了准备。

“没有生命迹象,气温16℃,小雨。”生物学家得出结论,“但水循环很奇怪。活水没有去路,观察不到地下渗流。这里的土壤不对劲。”

天文学家一手挡在额前,抬眼看天上的乌云。

“引力异常,西北方向有强干扰。出发吧。”队长率先沿着道路往前走。

这里很好地保留了古文明的样貌,只有一条长长的路,路两旁是简陋的房屋建筑。大部分紧紧关着门,少量建筑大门敞开。初步判断这些建筑都是木质,出于保护的角度,他们并没强行打开关闭的门,而是准备对其他的房屋展开探索。

历史学家小心翼翼地跨入了一栋敞开的木屋,向更深处走去。他刚刚转过拐角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就听到他一声呼喊:“这里的方向……”

没有下文。队长拦住了另外两位想往里冲的队员,冲里面喊了两声他的名字。没有回应。

“他不在里面了,”生物学家迅速掏出什么东西检测,然后颤着声音说,“红外探测仪显示里面没有生命痕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刚刚说方向,”队长皱眉,“那是什么意思?他迷失了吗?不会,这里的建筑群按理说结构应该很简单……”

沉默。在不进入的前提下反复确认历史学家没有回应以后,众人决定暂时往前走。当然,队长警告说,任何人不能再随意进入这里的建筑。

气温仍然偏低,空气湿冷,雨慢慢停了下来。天是很沉的灰色,亮度没有变化。似乎不管是正午还是午夜都是一样的光亮。天文学家仍然很在意地观测天象,却一直没有报告结论。

“等等,”地质学家高声说,向立即停步的队长举起她手里的仪器,“我们刚刚经历了一个经度突跃!”

等所有人都立定在原地,地质学家喘了口气,“不夸张地说,我们刚刚相当于从亚热带一步跨到了温带。这里的空间有问题。”

天文学家脸色很沉。

队长思考了一会儿,似乎被很大的震惊攫住了,艰难地吐出一些结论来:“引力异常,存在强干扰。经度突跃。有人消失了。说明……”

“空间扭曲。甚至空间重叠。”天文学家打了个响指接上他的话,“我们很可能无法分辨真正意义上的方位。拓扑结构混乱的情况下,原路返回也会进入新的空间。历史学家大概并没意识到自己的消失,但等他想回头找我们的时候,就会发现我们都不在了。”

而队长似乎在考虑另外的事。“按照一般的相对论规律,由强引力引起的空间扭曲也会伴随时间流逝异常。”

地质学家点头。“从刚才起我就想说——我的体感时间似乎已经过去很多天了,但大家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不大一样。”

队长没有完全赞同她的观点。“如果引力源如此强的话,我们不该没有任何感觉……至少我们的身体结构适应不了这样的引力。”

没人说话,气氛开始沉重。之后生物学家率先挑起话头,说大家应该都很疲倦了,不如安排总结报告和休息吧。

队里成员把所观察到的现象和探测的数据汇总到一起,然后队长决定,不管如何他们都该睡一觉了。于是大家手忙脚乱地开始搭帐篷,凑合搞出一顿像样的饭来,——就是说,除了压缩饼干还得有点别的。

没人感到饥饿,但都足够困倦。匆匆吃了点东西以后,所有人都回到帐篷里准备睡一觉。队长缩在帐篷里研究今天的成果,估计着大家都休息了。

天文学家掀开他的帐篷帘钻了进去。队长正在摆弄手里的仪器表盘,听到声音回头看着他。

“在这里探索很消耗体力,你需要早点休息,”队长看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而且你也没吃多少晚饭。这样下去你的能量供给会不足。”

然而天文学家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我刚刚和压缩饼干作斗争的时候在看天,”他耸了耸肩,“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仰望星空。这让我觉得安心。但这里没有星星,于是我开始研究天上的……”

“乌云?积雨云?”队长接话。“我不是很了解那些术语。”

天文学家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它的行动轨迹与风的方向恰好相反,而没有遵循自然规律任风摆弄。不随风运动的云和不渗水的土壤,这里的一切都不像是自然造物。所以,我对我们所处的地方是否是真正的地球,抱有怀疑。”

沉默。只有风穿过木屋的缝隙发出冷冷的呜咽声。气温仍然很低,小雨打在帐篷顶,空气里水汽积聚。

直到大家纷纷醒来,收拾行装准备继续探索,队长也没有把这个猜想公之于众。而相应的,他也要独自承担这份恐慌。

在外界看来,s区面积不过1400平方米,按照正常人的行走速度,现在应该早就走出去了。但他们目之所及仍然是望不到尽头的长路,和似乎已经见过许多次的、彼此之间并无不同的房屋建筑。

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就在大家被不断的行进消磨了情绪、开始有点沮丧的时候,生物学家有了新的发现。

这里的建筑一般都是紧紧挨着,中间很少留有缝隙。但在生物学家所指的地方,两栋尤为精致的木屋中间,竖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有一行古文字。

“不可窥见神之真貌。”队长慢慢地念出来,“我们来之前见过的文献记载。但另外两句呢?是被风化磨损了,还是存在其他的石碑?”

“刻有这行文字的地方,多半就是祭坛。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这两栋建筑显得特殊,”生物学家冷静地指出,“这个文明的重要文化就是他们的神。这或许是由于这个空间结构异常,那些人在恐惧中创造出可供信仰的神。”

“的确有一部分学者这样认为,他们预测到s区可能存在一些宗教异象。”一位古文字学家开口,“据我判断,这块石碑上确实只有这一行文字,而不是完整的三行。之前也有记载说,‘不可窥见神之真貌’这一句似乎更广泛地被使用。”

队长不发一言,似乎在思考什么。

石碑后有一个石质的小水池,里面的水非常清澈,水池也被装饰得很华丽,看起来是祭祀所用到的重要器具。经过地质学家的专业测量,她向大家发出警告:千万注意不要失足落入水池。这个水池的深度很可观,恐怕需要更庞大的仪器来测算。

“但可以肯定,水池里的水不参与水循环,”地质学家下结论,“它像是死水。这仍然不能解决水的去处的问题,除非这水池根本没有底,能把所有的水都漏下去。”

队长紧紧盯着手里的仪器,“这里应该就是引力强干扰的所在地。先民把这里选作祭祀的地方,或许并不是完全没道理。”

结束了一系列测绘工作以后,众人又在两栋建筑的外墙上分别发现了两幅壁画。左边一幅描绘的是“被神遗弃”:一个小人被水池发出的力量影响,迷失了方向,与自己的家人失散。

“显然,先民们认为水池是导引神的力量的介质。”古文字学家说,“这和我们所经历的事情非常类似,他们早就认识到这里的方向异常了。”

右边一幅则描绘了祭祀的场面。众人对着石碑和水池谦卑地行礼,一个小人沉入水池,水池中的力量消退。

“用人作祭品平息神的怒火。”这次无需古文字学家解释,这幅壁画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队长分析,“活人沉到水池底会影响这里的引力干扰吗?如果可以,或许这里的空间扭曲一定程度上也能被缓解……”

“壁画并没告诉我们那个迷失的人有没有回来,也没表达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离开。所以,这种祭祀起到的作用可能非常有限。”

众人试着往水池里扔石头,没有回应。或许活人有什么特殊的作用,或者这幅壁画根本就是先民出于迷信角度绘制的,不具有现实意义。

在祭坛处的所有工作完成后,队长带领队伍离开了这里。这次他的路线似乎不是漫无目的地探索、寻找出口,而是在往某个特定的地方行进——

他们最终停在了历史学家消失的那栋房屋前。找到这里很费了一番功夫,因为空间的错乱,他们几乎是碰运气找到当初在这里所做的标记的。历史学家仍然不见踪影,一直阴沉沉压着的雨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穿过空荡荡的房屋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

考虑到这段时间收获颇丰且体力消耗很大,众人决定再次休息。

等大家都差不多睡着了,这次是队长主动找上了天文学家。后者正靠着帐篷发呆,看到队长严肃的脸色,知道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猜想。

“上次你提到这里可能不是真正的地球,”队长开口说,“水池的深度不可测量,我们如此靠近强干扰区却毫发无损。还有,最重要的,云和风相对运动。我有一个猜想。”

“我们可能处于镜像世界。”

两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约而同浮现了这样的猜想。

“我想,那个引力干扰应该是存在于水池的另一端,因此被它干扰的空间投射到了这一端的世界,而我们却感受不到强引力本身。”队长缓慢地说。

“是的,‘不可窥见神之真貌’或许也暗示了我们所在的地方只是一个虚像,无从得见真正的‘神’。”天文学家提出,“但你来找我不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吧。”

队长点点头。“我怀疑,水池的另一端可能是一个黑洞。”

“算出来的?”

“对。所以,”队长盯住对面的人,“我想尝试壁画上的祭祀方法。”

天文学家皱眉。“那个壁画的真实性有待考量,这很有可能是无谓的牺牲。即使祭祀真的能解决空间扭曲,你也不可能在黑洞的潮汐力下存活下来。”

“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对吧?与其等到补给用完那一天大家被困死在这里,还不如早早地尝试所有可行的办法。况且,我也不只是为了让大家逃出去。”

队长无比认真地看向水池所在的方向,“如果那里真的有一个黑洞,那么见证它就是我的使命。”

自然科学的神圣是所有为其献身的人的共识。天文学家安静地看着他,不再阻拦。良久,他再次开口问,“今晚就出发?”

“今晚就去。如果空间扭曲缓解了,或许历史学家能和你们重新聚头。”队长冷静地说,“探测仪器我也准备好了。如果那边真的有另外一个空间,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们传递信息的。明天之后,你们尽力逃脱。”

队长说完以后起身预备出去,被天文学家叫住了。

“进入这里以后我似乎很久没有见到纯净的天空了,更别说是星星,”天文学家仰头看天,队长这才注意到,小雨再一次落了下来。

“下雨了。或许是个好兆头,雨后的天空会比较清澈。”天文学家轻轻地说,“那就祝你在另一边能看到星星吧。”

“哦,抱歉——应该说,祝你一丝光也看不到。”

队长笑了,掀开帐蓬帘离开。

又经过不知多久的漫长寻找,他终于再一次来到祭坛的所在地。雨滴落在水池里,激起细微的涟漪。沉郁的天色压在他心上,低温和恐惧又激动的心情引起他一阵阵战栗。

风穿堂而过的呜呜声。古老的祭坛里站着孤独的祭品。

他单膝跪下来向水面伸出手,探出手臂,随即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令他双脚离开地面,彻底沉入水池的另一端。

巨大的潮汐力向两边拼命撕扯着他,但现在空间还不稳定,破碎的图像正在缓慢拼合。他抬头向四周张望,并不是一丝光也没有的环境,而是一样的长路一样的房屋,绵延无尽的延伸;他极尽所能向长路尽头的灭点望去,看见,看见——

“不可窥见神之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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