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夜是春天的第一场雨。它在夜色中挺开自己的身躯，竭尽全力地吸收着一滴滴雨中的养分，让丁香结绽开弯弯的花瓣。
清晨，一朵丁香树娉娉婷婷地立在小区门口的草坪上。那瘦小的树干上，竟撑着一大片繁密的绿叶，点缀着一簇簇淡紫色的丁香花。是舞裙，是发簪，她们迎着阳光，在微风的轻拂下恣意地舞动着，簌簌地响着，要用娇艳的花惊艳这里一切爱美的人。
冰雪融化，溪流淙淙，人们打开窗户，闻着雨后泥土的气味，再也按耐不住春天的悸动。
率先看见春天的是小男孩盼盼。他穿着绿色体恤和小牛仔裤，眼睛睁得很大，想装下许多的春天。
“春天来了！”他一边兴奋地叫着，一边哒哒地跑下楼来到丁香树的身旁，比他更早的只有栖息在丁香树上的一只麻雀。麻雀因为害怕而钻到深处的树枝躲起来。
“我可以采下几朵花吗？我喜欢春天。”
“请尽情采吧！”
小男孩轻轻地拔下一簇花，说：“美丽的丁香树！我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爸爸回家，要是爸爸可以在丁香树还开花的时候，迎着春风走过这条小径，该有多幸福啊！”
上班的女子握着一杯咖啡，穿一件白色的帽衫经过丁香树。“我可以采下几朵花吗？我喜欢清新的露水。”
“请尽情采吧！”
女子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花瓣中托着露水的花，放在杯上，露水流过湿润的花瓣滴进杯中。
“丁香树，我想攒够钱，坐一次仿佛能让时间倒转的长途飞机，去世界各地旅行，去威尼斯划过曲折的水巷，在大昭寺的广场前双手合十，在帕特农神庙上窥探雅典的历史。希望我要启程的时候，也是春光明媚。”
丁香树不语，默默地记下了他们的愿望，任微风吹过。
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摘花。
下班的男人闻到香气，便抬起头来，减缓了些倦怠的神色，把花带给妻子孩子去把玩。
少年停下自行车，把一缕丁香花珍重地握在手里，摆在车筐中，在黄昏中飞驰着去赶一个约会。
孩儿们在丁香树下玩捉迷藏，玩累了就一人捧着一朵丁香花，看谁的形状更对称、颜色更饱满。
在日复一日的欢笑和陶醉中，连丁香树也不曾发觉，自己的花一天天地变少了。只有麻雀发觉了。
（二）
今天是小麻雀的第一次远距离飞行。
它要跟随那采花者的足迹，把丁香花最终的去处弄个清楚。
它绷紧身子，不协调地振动着翅膀，使自己不要落下去，眼下紧紧地盯着那辆自行车以及车筐的丁香花。越飞，丁香花的香味越消散不见，它的翅膀也越累得疼痛难忍。
飞到一个公园门口，终于可以停下来了。它已是筋疲力尽，迫不及待地降落，用两条比纤绳还细的腿躲进路旁的草丛里。
它跟随的少年在推着车准备停下。转头时，忽然看到女孩在对面穿着一袭淡紫色的连衣裙，四处张望着，微笑着向他招手，路灯把她的脸映成温和的黄色。少年呆呆地凝望着她。
“别发呆呀！快来吧。”她走过去拉上少年的手，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麻雀这时也有些恍惚了。女孩微笑时的酒窝让他想起了丁香树上花瓣的蜷曲，浅紫色是如此浪漫的颜色。
他们二人坐在长椅上絮絮叨叨地低声诉说情意。
她依偎在他的肩上，拉住他的手：
“你能一辈子都对我好吗？”
“我当然会。”
“我是说一辈子……”
“就是一辈子啊。”
“那你写下来。”
“你可不许偷看哦。不对，你也要写一张，好吗？”
他们把自己的承诺写成了两个纸条，装在白色的玻璃瓶里，埋进旁边的草地。
天色已太暗了，他们不得不分别了。望着他们走出公园，麻雀才意识到自己幸福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二人分别后，麻雀刚刚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它跳到栏杆的顶部，探着头去看那自行车的车筐——丁香花不见踪影。
麻雀慢慢挪动着，专心致志地找了好久。
草地上，没有。
石阶上，没有。
它在宽阔的马路上搜寻着，走过一道道白线。
一簇被车轮压扁、沾满马路上污尘的淡紫色花朵映入眼帘。
俯身去闻，香已不再，只有雨味和沥青味混合在一起。
为什么啊？为什么少年会忘掉自己精心采撷的丁香？为什么这就是那淡雅幽香的花的结局？
麻雀拖着铅块般的身躯，飞过路灯下的街道，看见墙角、地上、垃圾桶、草地上，时不时会出现一片丁香花瓣或者一簇花。它的心在流血，血红色的痛苦和愤怒。
它要告诉丁香树，那些花吸取了雨水的精华养分，带着丁香树的美丽娇艳，本来应该是你最珍贵的春天。可一旦被人们摘下，赏玩腻了，便被抛弃（可惜她不知道），白白地点缀着人们的春天。你的春天不该如此消逝！
等到它飞回丁香树上，已经是清晨了。树上的花朵虽然少了些，可依然花枝招展，浓香袭人。丁香树依然如春天的第一天那样笑着，阳光照进花瓣的小酒窝里，任它们被欣喜地摘下。
看着丁香树的笑靥，他纠结着，苦笑着。
这样真好啊，那至少是丁香树在寄予希望，那至少是人们在寄寓着欣喜和珍重，虽然持续片刻就会被更美的“春天”取代，或是被人们因习惯于一样事物而产生的麻木无情所抛弃。也罢，就让自己来承担这清醒又痛苦的真实吧。
但是，在有些人粗鲁地拽下一大团花朵，让那纤细的树枝疼得直打颤时，麻雀还是按捺不住情绪，会瞪着眼用最尖利的叫声呵斥那个人。
（三）
在一天天的欢笑声和树叶吹动声中，开花的日子已经过去。花朵一天天被采下，被吹落，已经所剩无几。
丁香花的春天，要结束了。
今夜，寒气逼人，秋雨来临。
丁香树再也不能傲然挺立她的身子，接受雨水的滋润了。她蜷曲着，打着寒颤，不忍去看丁香花一朵朵蔫软。
麻雀立在树干上，陪着她。它陪着丁香树度过了一整个春天和一整个夏天，还要继续陪她到这个秋日寒夜的尽头去。
丁香树沉默地绷紧身子，抵挡着雨。那花仅剩下三朵了。
麻雀忍不住问她：“丁香树小姐，你究竟在想什么？你该如何抵挡过这场冷雨啊？”
哗啦啦的雨声和呼呼的风声之下，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小麻雀，你别担心！你愿意飞去看看那个名叫盼盼的小男孩吗？我能看到淡黄的灯光下，男孩躺在床上扇着大蒲扇，眼睛痴迷地看着天花板，爸爸坐在床边，声调一起一伏地为他讲故事。只要想到这些，我在寒夜里便温暖了许多。”
麻雀哽咽着，把花儿轻柔地摘下来，花上的水珠已经不知是雨水还是麻雀的眼泪。
它飞离了枝头，看到急着回家的人们避开水坑，踏碎了一朵朵落下的丁香花。
在高大的楼房上，男孩伏在窗边的书桌上，愁眉不展，望着父亲牵着他的手去郊游的照片发呆。麻雀衔着丁香花，擦干雨珠，展开花瓣让它尽量如同初春时的模样，悄悄地安放在男孩的桌上。“盼盼，请别太悲伤，把这朵花留在身旁吧，等到春天来了，爸爸就会在不远处了，不是吗？”
麻雀扇着被冻得又僵又沉的翅膀飞回到丁香树的身旁。
“小麻雀啊，你愿意再把一朵丁香花送给最里面那栋楼顶层的女子吗？我猜她过些时日就要启程了，穿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背着轻快的背包，高高地挥动着手臂和这个城市告别，再用她那轻盈的心灵去拥抱我们未曾见闻的风景与故事。”
麻雀拼命地忍着抽噎。它怎么忍心破坏丁香树美好的梦啊！
于是一朵丁香花又被赋予了春天的样子，送到女子的窗前。夜灯亮着，她的黑眼圈很重，眼睛露出太过劳累而生的血丝。她弯着腰，用颓靡的神色望着电脑上一个个工作软件的窗口。麻雀流露出快慰的神色：“你看，我捡到了一朵春天的花。”
“鸟儿，你从哪里来，在这个雨夜为我带来这样美好的消息？你已经淋得湿透了，在我这里住下吧。”女子用柔软的纸，要为它擦去身体上的雨水，还拿来些麦片谷物给它吃。
“不！我要回到一棵丁香树身旁，陪她做完一个更美好的，关于春天的梦。梦里，有一个即将启程环游世界的女子。”
麻雀纵身飞出窗外，飞入茫茫的夜色。丁香树仍然在寒夜里颤抖，多么形销骨立，又多么逆来顺受地承受风雨的折磨啊！
“小麻雀，谢谢你把我最后的一点希望传递给人们。可是我对不住你，因为在这棵枯树上，再也不会有你栖息的家园，不能安放你温暖而精致的卵巢。所以，这最后一朵丁香花，是送给你的一份礼物，好吗？”
麻雀的泪水绝堤。寒风太大，让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当然明白你在想什么，从你在枝头上驱赶那些粗鲁的人时我就明白。是啊，每个人都只爱自己的春天，而不是我的春天。纵然那些花再美丽，谁又能把盛满希望的、沉甸甸的春天系在这一片小小的花瓣上？只有把我的春天换成这样一次次片刻的美好和永恒，它才不会消逝，会永远保留在记忆中，即使片刻之后，代替的便是无情和冷漠。这样，把自己的生命白白换作别人短暂的幸福与希望，可喜亦可叹，可哀却可不痛。不然呢？我难道能忍受自己的花瓣孤独地被西风吹去，被冷雨打落吗？现在，这最后一簇丁香花，我想献给你，因为我爱你，我知道只有你真正地爱恋我的春天。”
“我不，丁香树小姐。正因为我也爱你，我比你更不想结束那残破的春天。这会让我陷入多么痛苦的回忆中啊！”
“那我们听雨吧。静待最后一朵花落下。”
他们再次回忆起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麻雀和丁香树第一次相遇。麻雀时而摸摸这里的叶子，时而一跳一跳地去闻那处的芳香。玩累了就在绿荫下面乘凉，看街上的人来人往，偷偷地依偎在丁香树的树干上。
“丁香树小姐，我想还给你一个完整的春天。”
从此以后，人们都不解，为什么一只麻雀会把所有被吹落、被人们丢弃的丁香花都捡起来，拂去上面的灰尘，埋在一棵干枯的丁香树旁的泥土里。
（四）
寺庙里，丁香花静静地盛开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两旁，听着暮鼓晨钟里的诵经声和木鱼声。
据说，这花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位女子种的，为了让丁香树避免世人的侵扰。
有一只麻雀常年站在绿荫中，闭着眼，静闻花香，似有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