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的伥鬼

太阳光被细密的松树枝隔绝在外,提示早祷的钟声伴随着没有尽头的蝉叫让从冰冷的木板床醒来的祝人们立刻又被耳鸣侵扰。陈森罗的身上满是蚊子叮咬的粉包,眼皮还没打开他就抓挠了起来。“沉睡吧。”比他早起的马明路身上有很重的汗味,此时正穿着一件布满泥点子的汗衫跪在他的身侧,跟着福侍们一起朝着教堂的方向跪拜下去,手心紧贴地面。“沉睡吧。”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他们如此恳求道。

陈森罗昨天刚得到祝人的身份,因此还不用参与这个仪式。“因为此时的你不是真心的,你还没有意识到伥鬼的存在。“昨天早晨,在用红色的土砖块搭建的教堂里,被称为承者的中年男子一手搂着李梨,一手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到。“在李梨的帮助下,你会很快看到它的,把这段日子当成从苦痛中得到片刻苟延残喘的间隙就好。”

那个中年男的长成什么样子陈森罗已经不记得了。他一直盯着向自己微笑着的顺从地趴在男子臂弯中的李梨,从教堂和李梨手牵手出来后,李梨问了他苟延残喘是什么意思。

“就是昨天凌晨被主侍大人按在禁闭室的马桶里的女人。”语毕陈森罗又意识到这个解释并不恰当,那个女人没怎么挣扎就没了动静,主侍将她软绵绵的身体铺在了铁轨上,很快,伴随着车轮和铁轨之间刺耳的摩擦声和车灯发出的昏黄暗光,那列陈森罗原本应该搭上的通往北京的绿皮火车就这么飞快驶过,压过那个死不瞑目的满脸粪水的女人,带着陈森罗的希望和轰鸣声一并淡出了森林。

躲在草丛里的陈森罗感到裤子下面一片凉意。

他被吓得失禁了。

自己离家出走带出来确认时间的闹钟还躺在不远处的地上,表面的玻璃已经碎裂,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发出了细微的滴答声。高考前夜正是蝉叫得最热烈且缺德的时候,站在铁轨旁的男人并没有注意到陈森罗这边的动静,他对着铁轨上女人的肉泥啐了一口,把半掉下去的裤子提好,摇摇晃晃地走了。

李梨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陈森罗因为脚麻跌坐在自己的尿上而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从浴室的后方绕到了女人的尸体前,随即抬头向陈森罗的方向看来。

她是美丽的。随着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陈森罗才渐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纯洁的,神秘的,愚笨的且色情的。但在那天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下,对上眼时,陈森罗只在她脸上看到了斑驳的色块。

 

“拯镇教”(1)是一个很小规模的宗教集团。和大多宣传“只要信奉就能得到救赎”的宗教不同,他们的教义是“拯救和镇压”。陈森罗在中年男那里领来了介绍教义的小册子。小册子的排版很差,每张纸的大小和新旧都有细微的差别,纸张似乎是人为手撕的,四周的毛毛边摸起来很不舒服。教义用黑色的墨水手写在了册子上,字体歪曲地拧在一起,其中还夹杂着不少涂黑的错字,并不像是有文化的人所能写出来的东西。陈森罗大致浏览了一下,拯镇教糅杂了佛教,基督教,印度教里面的教义和名言,但却缺少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连装横也是,教堂的尽头挂的不是十字架而是虎皮,虎皮下方不是圣台而是一扇门,人们祈祷是双手伏地跪拜而不是双手合十闭上眼……门口贴了两个面目狰狞的东方门神画像,教堂顶立着一个十字架,上面挂着两个灯笼。

彼时,陈森罗已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十天,本来想在目睹杀人后立马逃之夭夭的他被李梨告知还有不到5分钟祝人们就会牵着猎狗进入林子,而下一次通往北京的列车必须得等到11天后,不得已跟着李梨以想要入教为理由暂住了下来。

然而开始的就是无孔不入的监视生活。

自己藏在枕头套里的身份证和一百块倒是还在,但裤兜里的那堆钢镚儿在第二天醒来时就不见了。每天在第一次早祷中醒来,跟着同屋的人们一起集体吃饭,工作,晚祷的钟声响起时,大约三百多个祝人们聚到教堂前,陆续进去对虎皮下方的那扇门进行叩拜。“沉睡吧。”承者用很平稳的声音呢喃着,随即所有人都跟着一起低语,陈森罗初来乍到,承者还很贴心地把和他同龄的马明路调到了他住的宿舍,每天负责给陈森罗传颂教义。

晚祷后直到睡前有几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只要叩拜完那扇门后没有任何异动,那么这几个小时的休息便是对于一天都坚守在岗位上的祝人们的奖励。承者会根据人们每天工作的量分享不同的奖品给每个宿舍。大多时候是吃的,但也有书和其他小玩意儿。

每到这个时候李梨就会来找他,缠着他问他在学校里发生的一切。李梨总是会挽着他,在听到她认为有意思的东西后激动地狠狠勒住他的胳膊往下拽并不停地大幅度晃动着,搞得陈森罗苦不堪言。

“所以你就信这种东西?”在第无数次给她解释了北京在山西的哪侧,那里都有什么东西后,陈森罗不耐烦地问道。“为虎作伥不就是个骗人的故事而已嘛。” 

拯镇教是通过去游说的方式吸引外来教徒的。他们目前只有森林里这一个据点,在拯镇教中,承者是最高的职位,即继承先人意识的人。主侍为第二级,负责管理剩下所有的信徒,也就是受到神明祝福的祝人们。

“门后的浴室里,有伥鬼。”此时二人坐在教堂东侧的大树的树荫下,李梨靠着陈森罗的左肩,把玩着他的左手。她的体型比陈森罗要小很多,年仅15岁,正值长身体的年纪,她却瘦骨嶙峋的,半躺在陈森罗怀里硌得他很不舒服。昨天陈森罗第一次去厨房帮工的时候左手食指关节处被烫了一个水泡,李梨正轻微地摩挲着那里。“我亲眼见到过。”

“这个世界上没有鬼。”

“承者大人说过,鬼是因由我们的欲望产生的。它会在那个浴室里现出实体,引诱着你堕落。”

“所以这个伥鬼长什么样子?”

“每个人眼里所看到的它是不一样的。”

看着她很认真的样子,陈森罗把嘴里的嘲笑咽了下去。普通的浴室,没有具体形态的鬼,前后矛盾的写满错字的教义……而这几百个人就愿意这么聚在这里,日复一日过着无聊寡淡的生活。虽然他那个在他出生当天,也就是他母亲难产而死的那天就和母亲的妹妹滚到床上的爹基本上没给陈森罗起到任何榜样作用。但也确实让他意识到了对已经病入膏肓的人来说,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我还是找个机会把李梨甩掉离开这儿吧。他心想。

“所以你那天是要坐火车去北京啊。”李梨一个使劲儿按破了陈森罗手上的水泡,他发出了吃痛的嘶嘶声,右手狠狠拽了一把李梨多天没洗已经打绺的头发。

“你他妈……”

“那个火车的速度好快啊。你能坐上吗。”

“坐不上就再等十天呗。”放开李梨满是油的头发,陈森罗颇有些嫌弃地甩了甩手。“本来今夜就有一趟,但拖了您的福我怕不是得再等十天。”

“这样啊……”从斜上方往下看,李梨的鼻子很挺拔,脸上灰扑扑的,嘴巴轻抿着,没被余辉照到的眼睛隐藏到了黑暗中,有些模糊不清。“咱们去铁轨那里吧。”

陈森罗是之后才了解到的,这个诺大的林子被旁边城市里的年轻人戏称为自杀圣地,一是进去之后很容易迷路,二是树木很高几乎遮住了所有阳光,给人们创造了一个能够静静地死在阴暗之中的环境。所以许多生活失意的一时想不开的人们会来到这里,“迷茫绝望下的人最容易动摇”,这也是拯镇教能把教会建立在这里的原因。但是李梨是不一样的,据她自己说,她从有记忆开始就生活在这里了。

女人的尸体还在铁轨上,十天过去,尸体成了虫子的温床,散发着淡淡的腐烂的味道。

“你觉得她看起来有多大?”李梨蹲在尸体旁边,仿佛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哝道。

“烂成这样谁知道?”陈森罗不敢靠近,离得远远地捂着鼻子。“你离铁轨远点,小心一会儿车来了把你卷进去。”

“如果14岁一上来就怀孕的话,今年她就是30岁吧。”

“什么?”一种可怕的猜想在陈森罗心理成型,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就被李梨大声打断了。

“火车!陈森罗你快去追!”李梨扑上来狠狠推了陈森罗一把,快速飞过的火车差点撞上陈森罗的鼻子,他被吓得本能后退了一步,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开始狂奔。早上出来的时候以防万一他就偷偷把身份证和信封里的30块装到了口袋里,只要能搭上这辆车顺利到北京,30块省着点够他过两个月,在这段时间内找到工作自己就彻底自由了!

这么想着他越发卯足了劲儿跑了起来,列车的尾部有一个勉强够人站立的台子,陈森罗向着那上面的把手伸出了水泡破裂后脓才刚刚结疤的左手。

然后,刚刚抓住把手还没准备往上跳的陈森罗就被列车巨大的动力甩了出去。

他的手臂被打折了。十天来紧绷着的神经再也忍不住,在手肘和地面碰撞的那一刻应声断裂了。

他近乎发狂的吼叫声吸引来了在林子夜巡的祝人。“我要回去!你们他妈的一群傻逼都去死吧!”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蜷缩在地上,被祝人们的手电筒光聚焦着,余光里是铁轨上腐烂的女人。

“我要离开这!滚!!你们没有权利关着我!!”他崩溃地发泄着,挣扎着想爬起来,但钻心的痛和回笼的理智阻止了陈森罗抬头的动作,他就这么趴着,腿抖个不停。四周围了一群人,一个个体贴地沉默不语,仿佛《太平广记》里盯着马拯看的村民(2)。

陈森罗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进教堂里的那扇门后的房间的了。那是一个浴室,意识回笼的时候,除了从自己左胳膊传来的剧痛还有身体右侧的平稳的来自李梨喘息声外,冰冷的地面和腐烂还有粪便的味道让他险些吐了出来。

浴室很普通,白色的瓷砖,一个马桶,一个浴缸,一个喷头还有一个洗脸池。和别的浴室不同的是,浴缸里装的不是热水而是血,马桶里塞得不是马桶搋而是一个死了的男人。一股恶臭的味道弥漫在厕所里,李梨爬过去看了一眼,告诉陈森罗这个男人的脸正埋在排泄物里。

“所以你嘴里的伥鬼呢?”把所有压在心底的话都呕吐出来后,也许是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意识到无计可施的陈森罗泄了气,旁边杵着个男人的尸体居然还有闲心和李梨聊天。

“在浴缸里。”意外的是,看起来发自内心相信“拯镇教”那一套说辞的李梨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对伥鬼感到恐惧的样子。只不过和平时叽叽喳喳自言自语的样子比起来沉默了不少,陈森罗觉得她多半是因为累了。

黑暗中浴缸里的血也黑的,仿佛像无底的黑洞一般泛不起任何涟漪。陈森罗在浴缸旁蹲了半天,最后还是把手伸了进去。

“李梨啊。”

“嗯?”

“……什么都没有。”

“什么?”

“我说这里他妈的什么都没有!你他妈和外面的那群傻逼本质也是一个德性吧!”陈森罗抽出右手,狠狠甩了甩,他的胳膊就和被酒泡了半年的蛇一样,虽然没什么事,但已经被泡入了味儿,血怎么都下不去。“什么都没有!!你他妈的个神经病!我要离开这儿!!”

“你的手断了。”然而,还没等陈森罗做出下一步的行为,李梨就突然暴起死命拽着他的左胳膊把他摔倒在了地上。陈森罗觉得自己整个左臂仿佛要被拧断了。

“只有五块是看不好胳膊的。”她微笑着趴在陈森罗的身上, 右手从兜里掏出了之前陈森罗带着的25张一元的纸币。那些钱皱皱巴巴的被握在李梨白皙且细嫩的手里,陈森罗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爸爸。陈老四每个月月初从工地回来后,总是会把满是煤油的乌黑的大手在裤子上蹭了半天,确定彻底干了之后才从胸口掏出装在信封里的十多张一块的绿油油的纸币,在微弱的灯光下慢慢数着。

而现在李梨正在用这些被陈森罗偷来的钱缓慢地擦拭着他满是血污的右臂。“先在这儿呆着吧,承者大人原来是城里的医生,等胳膊养好了再去追火车也来得及。”说罢,她把已经脏得看不清人像的钱抛到了浴缸里,转身冲着浴缸跪了下来,手心向上。”沉睡吧。“她低语道,头轻磕着浴室冰冷的地面。

陈森罗无声地啜泣了起来。

(1)宗教名为虚构,不存在这个宗教。

(2)“为虎作伥”的典故出自《太平广记》。

 

拯镇教的人并没有怎么难为他,反而是将教堂北侧一间单独的平房借给了他,免了他所有的工作,让李梨接下了照顾他的责任。

十天又十天。

最开始陈森罗还惦记着赶紧离开的事。承者给他分配的互助者马明路是个怎么看怎么单纯的小伙子,问他任何东西他都会知无不言。意外的是,承者并没有让任何人来监视陈森罗,虽然李梨来得非常频繁,但鉴于她15岁160的身高和明显的营养不良,陈森罗打算等胳膊好了后就立刻给她个出其不意然后离开。

如果要说屋子唯一的缺陷大概是没有窗子所以无法判断时间。最开始陈森罗还能通过马明路的到来得知具体的天数,可也许是因为从祝人升到了主侍的原因,从住在平房的第23天开始,马明路的不再到访让陈森罗失掉了对于时间的具体概念。人在一直密闭的黑暗中对于时间的判断是模糊的,每次李梨来探访他打开门时外面都是艳阳高照的样子也愈发让陈森罗绝望了起来。

于是他开始尝试各种发脾气。然而软硬不吃的李梨不管听到了什么样的话语,都只会微笑着尽职尽责地照顾他,然后坐在床边自顾自地分享自己的见闻。虽然每次都想撑到李梨离开,但陈森罗总是会不自觉地睡去,有时醒来时李梨不在,有时醒来时她还维持着他睡前的姿势,但陈森罗也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她的第二次探访。他开始愈发的嗜睡,清醒的时间很少。

“饭里有安眠药吗。”当李梨又一次给他贴上新的药膏的时候,陈森罗强撑着困意问道。

“有的。”李梨的语气很轻松,她每次来找陈森罗的时候看起来心情都很好。“你总不能饿死。当然,就算你不吃饭我也能等你撑不住睡着的时候给你喂药。”

“这样啊。”于是对话就这么结束了。陈森罗甚至没有力气对此感到愤怒,他迷迷糊糊地任由李梨轻轻地抚摸着他迟迟不见好的左臂,感觉自己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以及,你的左臂应该很快就能好了。多睡睡吧,对恢复好。” 明明没过多久,但李梨看起来比之前要沉稳了许多。或者说,因为陈森罗现在成了单方面受到照顾的人,所以对李梨的认知产生了错位。在李梨的抚摸下,他的意识模糊了起来,昏昏沉沉中,他感到左臂传来了阵阵的疼痛,仿佛有人在使劲按压那里一样,但是他很快意识到那大概是夹板带来的压力,让他有些不舒服。

骨折一般要多久才能好呢。陈森罗出神地想着,恍惚之中感觉有人靠近,随即轻轻亲吻了他的嘴唇。

 

经历了长达五个月的病患生活手彻底好了离开平房后,陈森罗身边发生了几件怪事。

首先,是李梨。

自从他的夹板被拆掉后,他就没再见过这个奇异的女孩儿。问了舍友们,也没人知道她的去向,只有马明路有点儿躲躲闪闪的,不知道隐瞒了什么。

虽然陈森罗总告诫自己和这个人本质没有什么关系,但长达四个多月的照顾和那个亲吻(他到现在还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他的臆想)总让这个女孩儿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头,惹的他频繁去描绘她的样子。

李梨有些恶趣味般地喜爱折磨他。五个月才彻底恢复的左臂也让陈森罗坚信了李梨确实会等他睡着后按压他的手臂。把他推向火车也好,在浴室里把他摔倒也好,明明没和李梨认识多久,可陈森罗最丢脸的样子都已经被她熟知了。李梨似乎在这里成了他单方面知根知底的关系密切的人。

“也许她只是因为长大的环境所以下手没有什么轻重而已。”不再那么抵触拯镇教后,陈森罗很快跟同宿舍跟他差不多大的男生们成了朋友,在被央求着讲了他和李梨之间的故事,男生们为他大声叫不平后,他这么为李梨开脱道。

人们对李梨很感兴趣。

这是当然的。承者大人对于祈祷的姿势的要求非常严格,可只有她永远手心向上地跪着,只有她不用干任何活也不会被批评,只有她没有和任何人住在一起。

“只有李梨是能亲眼看见伥鬼的人。”实在没忍住去询问了承者李梨的去向后,那个温和的中年男性合上手中的圣经(上面写着旧约二字),用已经发黄的封面擦了擦刚劳作完的陈森罗身上的汗,“我们都见不到。因此,只有她能知道谁被伥鬼附了身。她会带我们走上正确的道路。”

第二件怪事是马明路。

他们所住的森林是白羊村(2)和大同市的交界处,“除了病得不行的老人,农民们一天累死累活地怎么会思考自杀呢。”在离家出走前,陈森罗曾找去姨妈的家里威胁过她,说要告诉全村她造的孽让她从此没脸见人。

“大家都会骂你婊子骂你没良心的!你他妈的去死吧!”陈森罗冲这个没比他大多少的已经生了四个孩子的姨母大吼着,内心却意外没有什么愤怒的情绪。

而他漂亮的姨母,在发狂地把厨房的盘子全摔碎到地上,不停大喊着“你怎么没胆子去杀你老子!”之后,仿佛被抽干了空气一样,她张大着嘴躺在地上粗声喘着气,两颊凹陷的部分显得发黑。

“和被你害的一撒手就走了的姐姐不一样。你说吧。只要你爹还要我我就会赖着他的。”

在姨母的丈夫回来前,陈森罗逃走了。

不管是他的父亲,他的姨母,还是其他什么人,大家好像很快就能适应更差的生活。妻子死了就死了,孩子考不上大学就算了,进城被骗子把钱全骗走就认了。这几年来,陈老四晚上回来绊在门槛上发出的低声叫骂,吃饭时吧唧嘴的声音,擦完地后直起腰时背部骨头传来的嘎吱声,都会让陈森罗感到一股气血上涌,哪怕再过半个小时就要到校把作业交上去,他也会停下来对着自己的父亲一通大骂。而自己的父亲,这十几年来越来越小,总是缩着背站在房间的阴影里,对他的愤怒感到迷茫。

可在高考前一天从家里跑出去就是对生活的反抗吗。他跟李梨讲过他家里的事,结果被李梨笑着轻飘飘地来了句“你是怕和你爹都考不上大学吧”,那一刻,陈森罗才第一次泄了气。有父必有其子,不管再怎么觉得教义有多么糊弄人,干原来农活的一半的量就能顿顿吃上米饭,生病还不用花钱,陈森罗慢慢也意识到了拯镇教为什么能收获一批忠实的信徒。

所以承者的目的是什么呢。陈森罗也好奇过这个问题,除了住在森林里的祝人外,他听说拯镇教还在城里有自己的赚钱的方式。只要能虔诚的劳作慢慢升到主侍,就代表着你有了很强的自制力不会轻易被伥鬼诱惑,从而你也有资格去替镇压着伥鬼的什么东西(教义里写的是佛祖)去支配金钱。

误入森林或是来自杀的人,空有一番理想但没什么本事的被城市抛弃的人,累得吃不上饭的农民,构成了拯镇教的祝人们。这其中,马明路属于第二种。

陈森罗没有在巴掌大的白羊村里见过他,可看着他比自己还要粗壮一倍的手臂和黑得发红的脸,他一直默认马明路是附近某个村子爹妈被饿死了的孤儿。但之后问了才知道,他的爹妈就住在白羊村的西北角,他一年前和父母说好自己要去城里拼出一番事业,在火车上就被摸光了所有的盘缠,一下车被当地拉皮条的一说和,就跟着去了按摩房,第二天醒来更是衣服都没被剩下。

悲痛欲绝的马明路在城里漂了一段时间,什么工作都干不好,一分钱也没省下来,反而很多时候有了上顿没下顿。因此,当拯镇教的穿得文质彬彬的承者一出现,他就屁颠屁颠地跟了过来。

“除了不发钱之外一切都挺好的。”马明路这么跟他说过。“而且他带着眼镜啊,头发中间还是秃的,我以前上学那会儿看电视,里面的专家就是这样的。”马明路不信伥鬼的存在,不信李梨,他信奉承者。

然而他却连续一整周都没有在晚祷结束后单独去找承者聊天了。同时,这几天他每晚都鬼鬼祟祟的,经常在半夜熄灯后爬起来,扒拉几下身边的人确认都睡着后再蹑手蹑脚地出去。

陈森罗决定跟踪他。

然后就迎来了三件怪事。

马明路每天半夜都会去教堂南侧与浴室有一墙之隔的地方趴上个半宿才回来。偷偷尾随着马明路出去了几次,看着他像魔怔了一样紧贴着那面墙身体一耸一耸的,即便穿得厚厚实实的,陈森罗也难免感到阵阵冷意。

“伥鬼在死后会为了老虎去引诱行人”,陈森罗的语文成绩虽然无比糟糕,但这个典故的具体内容还是在幼儿时期就听白羊村北侧的说书老先生讲过。虽然每次在祈祷时他的内心仍然会充斥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得意感,但这一刻,陈森罗第一反应还是马明路被什么脏东西给附身了。

某天将生病时自己存下的安眠药下到马明路的饭里后,陈森罗在半夜同一个时间来到了教堂南侧的墙边。起初,陈森罗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墙后的浴室一片死寂。但很快,他捕捉到了好像是衣服摩擦的声音。

这个声音持续了一会儿,之后,在短暂的安静后,属于女生的惊呼声和压抑过后的尖叫声透过墙壁刺穿了陈森罗的鼓膜。

是李梨的声音。她此刻的声音远没有平时和陈森罗说话的时候那么大嗓门,只是断断续续地呜咽着,中间夹杂着陈森罗再熟悉不过的低沉的男声。“沉睡吧。”每天早上虔诚地跪在虎皮下,从后面看只能看到被太阳光照得锃亮的那个永远慈祥的中年男人,就会冲着浴室的门发出同样低沉的声调。“沉睡吧。”他手心朝下,亲吻地面。

陈森罗跌坐了下去,发出咚的一声。如果此时他借着月光仔细注意看的话,就会看到墙上有斑驳的液体的痕迹,那是马明路之前留下的。他的脑子的温度越攀越高,明明只是细碎的声音却吵得他不停地耳鸣。李梨哭着,喘息着,他开始幻听,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白羊村南侧的破平房里,听着隔壁姨母发出的类似的声音缓缓进入梦乡。

 

李梨开始化妆了。有人能化得上妆在这个小破地方绝对可以称得上怪事一件,但对陈森罗而言却不怎么出乎意料。也许是那天自己听墙角发出的声音被承者听见,马明路连着好几天没再在半夜出去过了。每次李梨神色如常地扑过来抱住陈森罗的胳膊兴奋地和他聊天的时候,马明路就会在旁边发出嗤笑声,拿胳膊肘杵着陈森罗的腰,视线停留在李梨的下体。

“啧啧啧,这是李梨的口红吧!”一天,一起把衣服抱到洗衣房的时候,马明路从中抽出袖子上明显有血红色印子的衣服,笑着往陈森罗的头上扔。“口红”这个名词马明路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李梨照样来找陈森罗玩的时候,他从侧边抱住了李梨,用满是土的手去捏了她的嘴唇。现在手指上还有亮晶晶的血红色。

第四件怪事是承者。春节前晚,在被窝里躺得好好的陈森罗被他带来的主侍们一把拖了出去,扔进了教堂里的浴室。

上次见到的男人的尸体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浴室比之前干净了很多,浴缸里是空的,壁上残留着凝固的血的痕迹。因为这次没有搜身,所以之前分发奖赏时分给陈森罗的小手电被他一同带了进来。微弱的光线照出了地上的杂乱的红色的印迹。意识到是口红后陈森罗不敢多想,他触了电一般立刻翻进了浴缸,把身子缩在了里面。

在寒冷中,裹着没塞多少绒的衣服的陈森罗睡得很不安稳。他一会儿看到放学后在门口冲他招手的姨母,一会儿看到半夜偷偷摸进他的房间用钥匙打开抽屉开始数钱的爸爸,一会儿又看到铁轨上烂掉的女人的尸体,李梨伤心地趴在女人身上哭着喊妈妈,蛆虫顺着女人的脸爬到李梨头上,变成了李梨的头发……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缩在浴缸里,底部的漏水口开始不停地冒着还散发着热气的血,漫过了他的喉咙和头顶,顺着浴缸的边沿流了下来,在地上汇聚成了李梨的形状。

他猛地坐了起来,浴缸还是之前的样子,门口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森罗!你在这儿吗?”隔着木门,李梨略带焦急的语气有些失真,一通丁零当啷的声音后,门后李梨的样子显现了出来。还是那个艳丽的很显成熟的血红色嘴唇,涂了口红的李梨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大了差不多十岁。她的手里还拿着锤子和打火机,长时间黑暗后突然的光亮让她在陈神罗眼里又成了斑驳的色块。

女人渺小的身影被打火机细小的火光照得不甚清晰,在寒冷和饥饿的虚脱下,陈森罗第一次觉得自己看到了伥鬼。李梨站在那里,在看到他平安无事后扯出了灿烂的笑容。

(2)村名为虚构,山西并不存在这样的村子。

 

虽然发生在四件怪事之前,但最后要提的是,当陈森罗胳膊好了好不容易回到宿舍,打开枕套后,本该在那里的七十块钱不见了。

马明路是一个很好骗的孩子。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候,李梨对陈森罗说道。那天在洗衣房里,随便试探了两句,马明路慌张的表情就将他出卖了个干净。虽说在这里没有钱也无所谓,但是对经历了四件怪事后又萌生了离开之意的陈森罗而言,承载着自己希望的东西半路被一个毫不相干的傻子偷了还是很值得愤怒的一件事。然而,马明路人高马大,细胳膊细腿的陈森罗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可还没等马明路庆幸几天,承者的命令就传了过来。

“我们的孩子马明路在镇压的过程中被伥鬼诱骗了。身为信徒的我们有义务对他给予拯救。”拯镇教虽然拯字在前,但绝大多数的祈祷或是工作,都打着镇压伥鬼的名义。拯救是对于信徒的,那个塞在马桶里的男人和铁轨上的女人,就是得到了拯救的对象。

“沉睡吧。”看着不停地在浴室门前挣扎的浑身被泼上屎和尿的马明路,陈森罗第一次在祈祷时将头磕上了冰冷的地面。他开始无比虔诚地不停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什么都没做错!我没有被附身!!”有一些排泄物被塞进了马明路的嘴里,他不停地干呕着,脸上的泪液和尿水混杂到了一起,让他本就发黑的脸添出了一丝蜡黄。

“承者大人在冤枉我!!他才被附身了,前段时间,我在教堂听到……”

可还没等这个背负着父母期望的游子哭诉完,承者旁边的侍卫就拿着一缸粪顺着他的喉咙灌了下去。被迫仰着头,马明路翻着白眼咳嗽了半天,终于昏了过去。

“我们可怜的孩子已经得到了初步的净化,今晚,我本人会一直守在他身边,见证他是否能度过这个难关,回到我们身边。”说罢,承者闭上了眼睛,为了表现悲伤而过度扭曲的脸和陈森罗在村口见过的哈巴狗如出一辙。他在胸口化了一个十字,然后又双手合十比了一个佛教的手势。他随即张开那噙满了泪水的眼睛,环顾着跪在地上的人们,低沉而又大声地说道,“沉睡吧。”

“沉睡吧。”前排的几个人被刚才的阵仗恶心地连跪都跪不稳,此刻却也只能战战兢兢地将头垂向地面,即便有粪水顺着台阶流到他们的身上,他们此刻也断然是不敢动的。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焚烧他的罪恶吧。”承者转向侧面,冲一身白色衣裙的李梨伸出手。然而,一直静候在一旁的李梨并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将烛火洒向地面的污秽,她举起烛台,一侧的蜡烛因为角度问题掉到了地上,瞬间把米色的地毯烧出了一个乌黑的窟窿。

接着,她狠狠地把烛台砸到了这个眼泪还没流干的中年人的脸上。蜡油滴到了男人左侧的眼睛里,他的左半边的脸在火焰的灼烤下发出了嘶嘶的声音。李梨很快被冲上来的信徒们拉了下去,在这之前那个泛着铁锈味的烛台也成功带走了男人的一颗门牙。承者吃痛地跪坐着,还带着屎尿的地面侵蚀了他白色的裤子,他捂着脸,硬是一声都没痛呼出来,只是不停地粗声喘着气。

”把李梨……带去禁闭。“仇恨的话语从他漏掉的牙洞挤了出来,意外没有什么崩溃和愤怒的流露,李梨很顺从地被拖走了。

……

”……总之,我有些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结束了对于教义的念诵和对于李梨被附身的悲痛的感慨后,向祝人们保证了李梨一定会恢复正常后,承者挥了挥手,驱散了仍在发懵中的众人。此时已是黄昏,从教堂里走出来,还能看到地上拖拽的痕迹一路延伸到森林。跟着大家沉默地吃了晚饭,晚祷告别后,回到宿舍看到隔壁已经空了的床铺,陈森罗才对这一天有了实感。女人的尸体被铺在铁轨上的样子不停地在他脑海里回放着,半晌,仿佛是下定了决心,陈森罗悄声翻下了床,扯开了马明路床位的枕头和被子,粗暴地翻找起来可以让他在北京生活下去的那70块钱。

纸币被叠得整整齐齐地塞进了被套里,马明路还拿了一些布料特地给它们缝了一个袋子。胸口有钱让陈森罗安心了不少。揣上身份证,他在夜色的掩护下跑进了森林。

靠近铁轨的时候,它听见了激烈的争吵声,承者那好像也在铁轨对面山坡上的禁闭室。禁闭室里响起了有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吓得陈森罗趔趄了一下,差点儿被铁轨绊倒。

但很快,男人便一脸慌张地冲了出来。虽然他在看到陈森罗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迈着肥胖的双腿哼哧哼哧地朝教堂的方向跑去。

”森罗!“李梨的声音里无疑是充斥着惊喜的,她半边脸变成青紫色肿了起来,衣服也有些不整,但即便隔着不远的距离,陈森罗也能感觉到,李梨的心情很好。

而且不单单是因为他的出现。

李梨三步并两步地从禁闭室的小山坡跑了下来,在陈森罗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结实地抱了上去,把被打肿的半边脸埋进了他的肩颈。她急促地呼吸着,热气撒到了他的脖子上。

陈森罗很快推开了他。虽然已经忘了确切的列车会经过的时间,但是经过这么一通的他也不打算一个人去北京打拼了。承者看到了他,也许不过多久就会有人来森林找他,他得尽快行事。

“森罗啊……”被推开后李梨也没有生气,可还没等他故作委屈地开始和陈森罗撒娇,愈发清晰地哐当哐当的声音就打断了他们。那是极其有力的,沉重且平稳地,能把黑暗打碎的列车运转的声音。

他们二人正好站在铁轨的两侧,在车头灯昏暗的光亮下,陈森罗瞥到了李梨黑的发亮的眼睛。

李梨开始追逐火车。

“所以你就信这种东西?”当时自己对李梨满是得意和嘲讽的话语此刻狠狠地鞭打在陈森罗的双颊上,一股之前从未有过的愤怒从脚底涌上了他的心头。“操你妈的李梨!!”他不仅痛骂出声,什么伥鬼什么拯镇教,从小在拯镇教中长大的李梨才是那个什么都不信的人。住在拯镇教的年轻的女人很少,不管是被诱骗进来的还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到了合适的年龄自然会被送进城里,在部分主侍手下早早过上出卖身体的生活。她们往往许多早早生下孩子,保证了拯镇教新鲜血液的供应。

李梨也根本不是什么通灵的能看到伥鬼的引路人,因由被承者看中,她才得以“幸免于难”。

嫉妒,羞耻,愤怒……怀抱着一切负面的情绪,刚才的怯懦和妥协早已被抛在脑后,与其说是跟着李梨一样追赶火车,倒不如说陈森罗现在只想把李梨拽住,让她离开这列无情却包容地压过所有人所有绝望和希望的永远在前进的铁块。两个少年在月光照映下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女人的尸体慢慢消失在了后方,陈森罗拼命地奔跑着,因为列车的煤气不停地咳嗽,伸出手想要够上那个离她只有一丈远的女孩。此时,李梨的手已经碰上了车尾站台的把手,在转弯减速时,她一个借力把自己甩了上去,不知是骨头的断裂还是头部狠狠撞上了铁门,即便是在火车的轰鸣下她的身上也发出了不小的响声。

李梨的怀里是陈森罗刚才带出来的装着70块钱的袋子,她就这么低着头,不知是生是死,彻底逃脱了这个给她带来了无尽痛苦的地方。

而累得脑袋发昏趴在地上不住喘气的陈森罗,也很快被追上来的人带回了教会。

浑浑噩噩地,他又回到了这间浴室。这次头被塞进马桶的人变成了马明路。他死了有一会儿了,从头到脚由内而外散发着粪便的恶臭。看着马明路庞大的身躯卡在马桶边,又想到那个烂得不成样子的女人,照自己如今犯下的事,如果是女的就会被奸杀然后被铁轨压过,是男的就会被泼上屎和尿在马桶里窒息而死吧。

美名其曰为“拯救”。

狂奔了半天的陈森罗此刻也没有力气再去崩溃了。或者说,自己被火车甩到了地上,而李梨坐上火车离开某种意义也宣告了他的一生就会一直如此的命运。瘫坐在污黄色的瓷砖上,看着浴缸的血不停地冒着泡,陈森罗陷入了对于过去的走马灯的幻觉中。

然而和他之前的梦境不同,细小的气泡不断地漂上来,在血面发出轻轻地碎裂声,强调着这并非陈森罗的幻觉。

浴室里有伥鬼。想到了李梨笃定的语气,陈森罗慕地清醒了过来,因为寒冷浑身发着颤,眼前的浴缸被泪水模糊了起来。

“咔哒”,教堂的大门被人打开了,几个脚步声连在一起,朝浴室的方向走来。自己马上就要像马明路一样死掉了。屈辱的,不自由的,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死掉。

而李梨,是她给自己带来了这样的结局。

“门后的浴室里有伥鬼……我亲眼见到过。”

“放你妈的狗屁!”陈森罗突然大吼道,李梨走了就是浴室里没有伥鬼的最好的证明!他狠狠地踹了一脚浴缸,连袖子都没撸上去就把整个上半身埋进了满是血的浴缸中。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在这个满是粘稠的血液的池子里感到任何呼吸不畅或是阻碍感,但近乎丧失理智的陈森罗并没有精力再去思考眼前的血池的异常。他发疯似地用手在浴缸里探寻着,指甲蹭过浴缸壁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不过片刻,他就摸到了一个不是那么坚硬的,好像在颤动的物体。

“嘎吱嘎吱——”

“陈森罗……承者大人的指示已经下来了……”

“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

呛着咳嗽了几下后,陈森罗手中的婴儿发出了响亮地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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