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三个明天

 

“喂!你不会真的要跳下去吧。”

“可别想不开啊!”

我站在窗前,本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忘掉刚才他们羞辱的词句,却又听到背后的讥笑声。眼前的天空和底下的建筑物都开始发白,我看不清这里有多高,好像并没有什么可怕。

还有什么可怕呢?可怕得过他们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一句句欺凌的言语吗?

让我配合你们。脑中只剩下这一个想法。既然如此,我就配合你们。

我闭上眼,咬紧嘴唇,可在那一瞬间我想起姐姐和妈妈。如果我就这样走了,姐姐一定会失望,妈妈一定会伤心欲绝。我还要活下去。

“沈佳清,别做傻事,你要活下去。现在从窗边离开,回到教室去,别看他们。”我这样命令自己。

我回到座位上,浑身瘫软。没有力气哭,没有力气去找老师,没有力气说任何一句话。我就这样看着一张56分的试卷被班长甩到我桌子上,卷角扎到了我的小臂。56分,43名,倒数第二。我习惯了这样的成绩,可是这一次,直到老师阴着脸来叫我,我才慢慢地挪到办公室。

我关门的声音很轻,她砸书的声音很重。我没有抬眼看她,因为不想。

“为什么又不及格?”

“上次的事他们没有道歉。今天早上,我就站在窗前,他们就笑着让我别跳下去。他们想让我跳楼。”

“上次的事,你妈妈也来了,不是说开了是误会吗?他们让你别跳下去是在关心你,你想得太多了。”

我没有再回答,不知道怎样走出了办公室,心里只觉得可笑。我今年十八岁,智力正常,我听不出关心和嘲讽的区别吗?是误会和关心,太可笑了,老师真是辛苦,除了教课还要演戏。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听到妈妈在厨房打电话。她说着说着把厨房门关上了,我知道那是刘老师的电话。

半个小时后,她端着两盘包子走出来叫我吃饭。我在她热切的目光下勉强自己塞了两口,看到她不自然的微笑后停了筷子。

“佳清,这个五一妈妈不忙的,带你去天津玩玩怎么样?”

“去天津的话,不如去北京。”

我看到妈妈的笑容收紧又绽开,强烈的预感再次得到证实。

“佳清…”

“我去不了北京了对不对。刘老师怎么说的?”

“是我和刘老师都觉得去天津更适合你。天津压力没那么大,也好留下。再说了,离北京也近啊,你想去玩周末随时可以过去的。”

“我只想去北京。”

我留下这一句话就跑回卧室关起门,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刘老师的话我听见了,她说我心理素质不好,没法去北京。

凭什么?我要去北京。姐姐在那里,我要去守着她。

 

姐姐叫沈佳渝,比我大七岁。十年前,我的父母离婚了。妈妈带着我和姐姐来到郑州,用自己凑的钱和舅舅开了一家KTV。她很忙,每天早出晚归,甚至不着家。十几岁的姐姐便带着我在这个几乎陌生的城市里生活。

每天早上,姐姐会给我煮鸡蛋面,帮我整理书包,在饭桌上听我讲学校里的事。然后,她拉着我的手把我送进学校,再折回她的高中。下午我比她早放学,就乖乖在家看书等着她回来。有时候她要去补习班,或是帮妈妈采买东西,回来得很晚。她就打电话给我,抱歉地说:“先吃冰箱里的剩菜吧。拿出来要热一分钟哦。”我用不满的腔调吓唬她,然后撒娇让她晚上陪我一起睡,她总是答应。对我来说,学习和等姐姐回家是两项使命,我每天都引以为傲地履行着。

姐姐一直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她的成绩名列前茅,丝毫不用妈妈担心。那布满一墙的奖状,我每次观摩都还是会被震撼。有时候我会想,看起来那么单薄柔弱的姐姐,是怎么长出一身铠甲做好一切事情的呢?

一天晚上,我挤在姐姐的床上,背着她的脸说:“我想快点长大,拥有和姐姐一样的铠甲。”她从后面环住我,对我说:“小清不用着急长大哦。你不需要铠甲,做开心的自己就好了。”我说好的,然后往她怀里蹭了蹭,假装睡去。可我在心里想,我的一切快乐都与姐姐有关,所以成为开心的自己就要成为像姐姐一样的人,然后永远和她在一起。

姐姐高考的那一年,我学会了很多家务。我照着她的样子把衣服叠好放进衣柜,按她的标准把地拖得一尘不染,甚至做出了和她做的味道相仿的鸡蛋面。她睡得越来越晚,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她和妈妈感叹,“小清长大了好多啊。”透过门缝里暖黄色的灯光,我看到她洁白修长的双腿藏在桌子底下,细软的黑发搭在肩膀上,随着她写字的动作微微抖动。那一刻,一种酥麻的幸福感爬过全身,我好像触电了一般,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快速跳动着。

后来,姐姐不负众望地考出一个高分,郑州大学和首都经济贸易大学都可以上。姐姐一直以来都对金融很感兴趣,梦想着以后去投行工作。她向往着北京金融街,给我讲起的时候说了比平时多一倍的话。我看到她浏览首经贸网页时亮晶晶的眼睛,那是她看到任何漂亮裙子都不曾露出的表情。我意识到,姐姐终于要走了,终于要去比我们这个家更配得上她的地方了。她在那里应该会露出更多这样开心的表情吧。

饭桌上,妈妈端来三道荤菜,高兴地不断往姐姐碗里夹菜。她的嘴角几乎咧到眼角,鱼尾纹比任何时候都深,一头羊毛卷晃来晃去,嘴上说个不停。

“哎呀,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了。我得跟亲戚朋友都报喜,说我们佳渝啊,要去郑州大学喽!啊!还有街坊邻居们,去咱家的KTV都送大果盘!”

姐姐的笑容在听到郑州大学四个字后凝固了。她放下筷子,低头掐起自己的指节。我看着她苍白的手上因掐痕而绽开的红晕,感到一阵心痛。

“妈,我想去首经贸。”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用了好久才让我和妈妈听到。妈妈的声音停止了,我的呼吸停止了。姐姐的睫毛一眨一眨,像被困住的蝴蝶扇动翅膀。

“首经贸?那是在北京啊。你离家那么远,没有人照应,我怎么能放心呀。”

姐姐没有回答,我知道妈妈在说谎。姐姐做事,从来没有人不放心。真正的理由……

“还有佳清呢?你要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佳清怎么办?”

那天晚上没有爆发争吵,妈妈只留下一句让姐姐自己考虑。姐姐独自关上了房门哭泣。她哭得很轻,坐在客厅的妈妈肯定听不到。我站在她门外的阴影里陪她流眼泪,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真的要用家庭换走她的梦想吗?殊不知姐姐在一遍又一遍地想,真的要为了梦想牺牲家庭吗?

第二天早上醒来,妈妈已经走了,姐姐在她屋里扫地。我走过去,看到一簸箕的纸团,白得刺眼。

她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她决定了,就在郑州大学学金融,不去北京了。

“我不去了,佳清。这是我的主意。”

我有一瞬间的欣喜,好邪恶。当时的我真的想要抱住她说“谢谢你选择留在我身边”。可是理智告诉我,这本不是她的选择,也不应该成为她的选择。

我平生第一次甩开姐姐的手,盯着她温柔却充满不甘的眼睛说:“不行,你要去。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不是为了你,佳清。我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我在压力那么大的城市可能真的不行。”

我转身跑去客厅,把电视柜上摆着的所有奖杯和证书都抱进怀里,然后哗啦一下扔到姐姐床上。

“这些,还不够证明你可以吗?你拿了这么多荣誉,不就是为了去首经贸,去北京,去金融街吗?”

姐姐不说话了,呆呆地望着散落的奖杯。眼泪浮上眼底,我努力忍着哭腔继续说:“我不许你留下。答应我,你要去北京。我能照顾好自己。”

姐姐把我抱住,我看着她的眼泪飞快地滑落,掉到我脸上,完成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接力。

“好,我答应你。”

 

八月,郑州火车站。我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建筑,想起三年前拉着姐姐的手回头看到“郑州”两个大红字时的震颤。那时觉得这栋建筑大得不可思议,现在看起来还没有万达购物广场大。我故作轻松地跟姐姐说:“怎么感觉火车站变小了啊。”姐姐捏着我的脸笑了:“什么变小了,是你长大了呀。”

哦,是我长大了。可是当我看到姐姐的身影消失在进站的人群中时,一种巨大的恐惧将我包围。我害怕极了,即使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我也始终感到不安。我看着一言不发的妈妈,知道她也在害怕着什么。这是第一次我们三个合伙做了一件谁也不知道结果的事。我们相互劝说,相互借着胆子,又相互担心。

那天回家的路上,有很多事在我脑子里盘旋,却又说不清具体在想些什么。好累。我觉得好像有一部分的自己被掏空了,随着姐姐一起离开了我。我想,妈妈和姐姐或许也是如此。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离,我们分别把一半的自己给了出去,当作未来的赌注。

 

时间比我想象中过得快,姐姐回家的频率也比我想象中要高,甚至妈妈开始每周回家给我做两次晚饭。我每晚都给姐姐打视频,白天也常发信息给她,向她汇报每一件事。姐姐在视频里带我参观了她的宿舍、食堂和教室,我告诉她我以后也要去北京上大学。姐姐的几个室友也在视频里和我见了面,她们在一起看着很开心。有她们陪着,姐姐应该不会那么想家吧。

升入初中后,我的学业也忙碌起来。越来越多的作业和频繁的考试让我抬不起头。每次抱怨的话跟姐姐说出口我才意识到她经历了比我多数倍的辛苦,觉得有些羞愧。可是姐姐从不嫌我软弱,总会以夸奖的口吻为我打气。

我独自在家学习的夜晚,也会点亮姐姐卧室里的灯,想着她学习时漂亮又专注的侧脸,逼迫自己写完一篇又一篇练习册。

中学的校园生活要比小学丰富复杂得多。各种各样的活动和比赛层出不穷,但我鲜少参与。我从小是个内敛的女孩,身边只有几个并不亲近的朋友,在集体中永远处于边缘地带。班级活动这样的事,从来都是为那些受欢迎的同学准备的,何况我不敢分出时间做学习以外的事。

我知道自己不是会吸引爱的人,所以我从不在意是否被选择。我只对姐姐的爱在意得要命。明明那是最不带附加条件的爱,我却患得患失地为它添上枷锁。我永远不能让姐姐对我失望,要一直扮演她心目中最好的形象。于是,每一次失败我都要在她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在她惊慌的安慰声中委屈地发誓,下次一定做好。我用泪水轻而易举地换取她远在北京的怜爱,然后用其原谅自己的错误。

 

初二的暑假前夕,姐姐打来电话说要去一家银行实习,是来之不易的机会,所以很抱歉地不能回家。妈妈的KTV彼时已经有了一定规模,需要自己操心的工作也大大减少了。她当机立断买了两张期末考试结束后去北京的机票,我兴奋得大叫。

我用攒了好久的零花钱给姐姐买了一支口红作为见面礼。我想,这样粉粉嫩嫩的颜色和姐姐那条粉红色小裙子一定很配,我要她带我去吃全聚德的时候涂。

 

然而,意外发生了。妈妈接到姐姐学校的电话,姐姐在去公司的路上出车祸去世了。

我看着妈妈通红的眼睛,背后开始发凉,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可能,不可能。她早上还给我发了信息。

我跟妈妈说了些什么,用完全陌生的声调。我几乎听不到声音,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被开了白噪声。我应该是表达了要去北京找姐姐的念头。我们坐上去北京的飞机。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妈妈走,外面的天早就黑了,那望不到尽头的银灰色走廊让我头晕目眩,感觉好像真的走上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我在北京第一个到访的地方是殡仪馆。

那天的后半夜,我坐在姐姐的棺材旁守着她。我不敢去看白布底下血迹斑驳的衣服,就静静地盯着她的脸。她看起来只是精疲力尽睡着了的样子,皮肤比任何时候都白,几乎要变成透明色。长长的睫毛顺从地搭在脸上,月牙一样的弧度,那么沉静。那双温柔的、亮晶晶的、充满笑意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悲伤郁积在胸口,我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却依旧克制着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我怕吵醒她,又怕错过她轻轻醒过来的迹象,只好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睡容。

渐渐地,我忘掉了自己,也忘掉了姐姐。黎明破晓,悲伤演变成绝望,我只知道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在一点点消逝。

来了一些人,妈妈和他们交谈,姐姐被推往另一个地方。我踉跄着跟上去,妈妈拉住我,告诉我他们要给姐姐换衣服、化妆。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头发挽起,又静静地躺在那里。从来没有化过妆的姐姐敷了一层粉,涂着鲜艳的口红。我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她,想起那支没送出去的口红。我终于滚下泪来。或许是蓄在眼底太久,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却始终舍不得松开拉着姐姐的手去擦。

我握着她曾经将我抱在怀里的手,跟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好多话。我说,我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快乐。说我会继续生活下去,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妈妈。

后来,姐姐又被带走,变成了一盒骨灰。

原来骨灰盒是烫的,几乎将我冰冷的皮肤灼伤。我捧着那个木头盒子,最后一次感受与姐姐“肌肤相接”的时刻。他们让我把盒子放上一个小轿子,然后轿子被抬走。我跟在后面,听着唢呐凄切的声音,已经哭疼的脸颊再次被泪水覆盖。

下雨了。那日的天空还没完全亮起来就被乌云掩盖,就像姐姐还没来得及绽放的生命。她死在属于她的结局之前。躲在乌云后的太阳会不会心碎?

好像葬礼总会下雨的。即使是在七月的北京,也一样寒冷。稀稀拉拉的小雨,每一滴都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力度击打在我心上。我感觉不到疼痛,却觉得自己也在这雨中死去了。

姐姐被留在了北京,妈妈没有力气为她挑选墓地,就让她和很多其他人的骨灰盒一样留在了殡仪馆。

 

回到郑州后,我病了。我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觉。每一个夜晚对我来说成了最可怕的酷刑。我很想睡着,在梦里见一见姐姐,和她再说几句话。可只要我一合上眼,看到的就是血、高速行驶的汽车、倒在血泊里的人。

白天我也无心学习,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有姐姐的影子。饭桌上小碎花的瓷碗是她,窗边摆放整齐的书籍是她,洗手间清新的沐浴露香气是她,裹挟着我的全部都是她。我死死地盯着这些物品,好像这样就能把姐姐变回来一样。原来物是人非的悲凉远比我想象的要痛苦千百倍。

妈妈在客厅点着灯,一夜一夜地陪着我。她好像很无措,不知道要怎样安慰我。除了姐姐,没有人知道该怎样托住我的情绪。妈妈一遍一遍地告诉我时间会冲淡一切,叫我放下,往前走。

可是该怎样走呢?

从小到大,我一直用姐姐称量自己的一切。如今天平的一端断裂了,那剩下的一端也就只好砸在地上,粉身碎骨。

对不起,妈妈,你在失去姐姐的同时也失去我了。

 

妈妈带我去找医生开了安眠药,盯着我吃下。那颗小小的白色药片苦极了,可当我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时,心里却有一种痛快的感觉。好像是什么战胜了什么。

我终于鼓起勇气跑到姐姐的房间,不看其他的一切,径直躺上了她的床。熟悉的气息将我包裹,是姐姐身上独有的淡淡的柑橘香味。Ta还没有消散。

我又哭了。只是被姐姐的被子拥覆,我就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慰藉。我想起她说的很多话——“小清这幅画最好看,怎么这么厉害呀。”“不会呀,我们小清最棒了。”“那还有下一次嘛,下一次再努力一把就能达到的。”

“快起来。”

“过来。”

“别停呀——”

那一晚,我久违地睡了好觉。梦里,我见到姐姐。她穿着那条粉红色的裙子,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笑着向我打招呼。我逆着光看到她被吹起的发丝,那样的美令我心跳加速。我大声呼喊她,她却并不回话,只是朝我微笑。我跑过去,抱住她,颤抖地流泪。

我告诉她,我好想你,每一分每一秒都想。我告诉她,对不起,我没法坚强起来,没有照顾好自己和妈妈。

我向她认罪,断断续续,说个不停。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把我越抱越紧。我好像一点一点陷入她柔软的身体。

我吻上她的颈窝。我又一次被她无声地宽恕。

梦醒时,天空若无其事地晴朗,我的一切却都发生了改变。那个温热的怀抱还没有从我身上褪却,我借着它感受到平静和一点点喜悦。

感谢这个梦,让姐姐找到我,把她从我身上带走又死去的那一半还了回来。它像是我的假肢,不再像从前那样自然,也还没有适应,但足以支撑我继续走下去。

我起身走到餐桌旁,妈妈看到我赶忙问:“睡得好吗?”

“嗯,一觉睡到天亮,做了好梦。”

妈妈激动地抱住我,连声说“太好了!”

我看着她疲惫却高兴的笑容,觉得有些幸运。我有这样的母亲。

 

从那天起,我真的变得积极起来了。我开始好好吃饭,按照规律的作息学习、运动、休息。虽然落下的功课积压了许多,但我尽我所能努力地追赶。我依然点着姐姐和自己两个屋子的灯学习,笔尖落在桌子上的声音带来一种持续的安定感。妈妈和老师都鼓励着我,我也常告诉自己“不要着急,慢慢来,做到自己的最好就可以了。”我想,如果是姐姐的话,也会这样说的。

中考顺利度过,我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职业学校。以我初三时的成绩,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妈妈也为我开心,我们一起去商场挑了新的书包和文具。

在学校分班时,我考上了毕业后能分配去北京的班。得知结果的那天,我激动地给姐姐发了好多条信息。我告诉她,再过三年我就能去北京了。到时候我一定好好工作,争取一直留在北京陪着她。我知道她不会回复我,却还是等了很久,最后自己发了一个点赞的表情,是姐姐喜欢的猫咪。

新学期开始,我鼓起勇气自荐去当了班干部。虽然平时不太爱说话,但在组织班级活动时我总是十分投入。这个班的风气并不好,大家似乎都不太在乎学业,我曾经在重点初中养成的那些习惯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一天课间,我听到两个坐在我斜后方的男生说:“你看那个沈佳清,每天上课坐得笔直,老师说啥她都点头,也太装了吧!”

“是啊。那么爱学习怎么还来职高啊。不会是家里供不起她以后上大学吧哈哈哈!”

他们没有压低声音,好像完全不怕让我听到。或许就是专门说给我听的。

我感到脸颊一下就烧了起来,却又不敢直接回过头去瞪他们,只好站起来走出了教室。

这样声音不大不小的议论发生了好几次,直到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它彻底变得震耳欲聋。

那天五点放学,回家路上我和一群人一起走过马路时看到一个与姐姐有些相像的背影。那个女孩也梳着马尾辫,有白嫩的皮肤和纤细的四肢。她背着一个斜挎包,一只手抓着包带,一只手遮着太阳。走起路来时,有些胆怯又匆忙的样子。

姐姐上班的时候会不会就是这样的?我看着她出了神,甚至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看看她的脸。就在这时,一只手伸到我眼前,在她的屁股后面悬了一会,顺势就要往前带。我立刻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冲上去推开了那只手。

我没有掌控好力道,女孩有所察觉,停了下来。那只手的主人对我怒目而视,我抬头看到熟悉的脸,是斜后桌的男生。

“你有病吧!”

我的整个身体被吓得一震,却鼓起不知哪来的勇气回敬道:“管好你自己!”

女孩转过身看着我,刚想说些什么,一阵鸣笛响起。她拉起我的手飞快地跑向马路另一端。我们大口喘着粗气,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口。那声尖锐的鸣笛与我曾经无数次梦境里的场景重合,按住了我所有的理智。

“你没事吧?刚才谢谢你。”

女孩的声音充满关切。仔细看看,她没有姐姐那样温柔的眉眼、精致的鼻梁。可是刚才她握紧我的手那样坚定,和曾经无数次拉起我的手一样。

“啊,没事。谢谢你。”

我们互道再见,可在这茫茫人海中大概也不会有再见的时候。她的背影愈走愈远,我摊开手心,一层薄薄的冷汗。

 

“欸你听说了吗,沈佳清是个女同!远哥昨天放学看见她跟一个女生十指相扣地过马路来着。”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察觉到每一个人看向我的目光中的异样。我知道那个男生不会就这样放过我,却没想到是以这种卑劣的方式。

一时间班里谣言四起,对我恶语相向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本就看不惯沉默寡言、一本正经的我;本就想欺负无依无靠,从来不知道该恨谁的我。真相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

十指相扣地过马路,听起来就是我这种人无法得到的浪漫。如果我真的这样做过,或许现在会对那些讥讽更宽容些。

不过还好,那个女孩谁也不认识,没有人会对她说这些。她不会知道那天被她感谢的女孩只是一个在职高被孤立欺凌的可怜包,也不会知道她曾贪恋过她们握紧双手的那几秒钟。

形单影只的我在校园里似乎一天比一天矮小了。他们无视我说的话,故意把我的作业发在地上,排队的时候随意插到我前面。好想哭啊,可是我没有。我只是被压抑的氛围裹挟着,好不容易拼凑起的色彩又全部从生活中消失了。

夜晚,我坐在卧室里,故意不拉窗帘。对面写字楼里的灯总是在同一时间熄灭,留下无边的黑暗。我想起姐姐,想起那天那个女孩的背影。我多希望有一个女孩子可以陪在我身边。她能明白我的胆怯和突然的勇敢,能用温柔又有力量的手拉着我一起往前走。只有我能懂她的美,能在不破坏这种美的前提下欣赏她。

我想,或许他们说得对,我是一个女同性恋。我对男生没有任何幻想,只想用尽毕生的力气去保护女孩子,保护她们的身体和梦想。只有站在她们面前抵挡的瞬间,平凡的我身上才有了值得一提的事。我是这样的人。

 

很少跟我交谈的妈妈在吃完晚饭后叫住了我。她问我最近在学校怎么样,我说一切正常,都挺好的。她在昏暗的光线下盯着我看,很久没有开口。她不相信。我也默默地看着她,突然就红了眼眶。即使错过了我很多的成长,即使我有很多事未曾向她提起,她也太过了解我了。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刚一开口就哽住了。

妈妈慢慢了解到我在学校遭受的欺凌,说到最后,她也哭了。她说,她要去找我们老师,让造谣和谩骂我的人道歉。我看着她极力克制愤怒却依旧打颤的模样,感觉好像又一次认识了她。

我曾经觉得她不是一个负责任的母亲。她把太多的事推给了还未成年的姐姐。可是仔细想来,她是一个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女人。十几年前,她敢孤身一人带着我和姐姐来到郑州,敢白手起家创业一直做到今天;后来,她在失去一个女儿后迅速藏起悲伤,极力拯救着另一个女儿;如今,她为了保护这个总是给她添麻烦的小女儿奋起反抗。

在那些没有人分担重担又绝不可回头的日子里,她过得很辛苦吧。原来妈妈的铠甲不曾显现,却保护了我这么多年。我觉得很幸运,我有这样的母亲。

然而妈妈的反抗并没有使情况从根本上好转。老师撤了涉及这件事的所有人的职务,当着妈妈的面批评了他们。可是转身,她就以希望我好好调整状态为由撤掉了我的班委。后来我发现,那些人依旧在老师的工作群里,离开的只有我一个。

至此,我对这里绝望了。我不想再拉着妈妈上演豆瓣评分3.0的复仇戏码。我唯一的愿望是尽快毕业,去北京,去守着姐姐,履行我和她的约定。所以我选择留在这片黑暗里并不断告诉自己,会熬过去的,再忍一忍就可以。

 

咔哒。卧室的门开了,妈妈端着一碗小米粥走进来,放在我桌上。

“佳清,不管怎么样不能不吃晚饭。”

我嗯了一声,没有再抬头。或许真的没有办法逆转局面了,但我还是感到不甘。

去北京找姐姐是她离开后的这么多年支撑我走下去的唯一希望。连最后的希望都要破灭吗?我想起那些隐忍的时刻,那些压抑着痛苦努力学习的夜晚,不忍心把“毫无意义”四个字加在它们身上。可是,如今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依旧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了。这样危险的想法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但自从姐姐走后,死亡就在我的身体里生根发芽,成了不可摆脱的一部分。我对它发起的进攻总是很脆弱,还没到达根部就被击垮,使它一次又一次缠绕我的肾脏。

我又在床上趴了好久,在小米粥凉透之前,去了姐姐的房间。

这间屋子一直都被我打扫得很干净,一切都维持着姐姐生前的样子。我伸出手用食指的指腹扫过姐姐书架上的一排小说,停在了尽头处插着的黑纸盒上。那是姐姐室友当初交给我们的盒子,里面放着姐姐的手机、耳机和充电器。自从把它放在书架上,我便再也没碰过这个盒子。

今天,不知受了什么样的驱使,我打开了盒子,用充电器给手机重新充好电。我想都没想就输入一串数字,解锁成功。姐姐的密码从来不会更换。

未接来电显示86条,未读信息显示三个点。我被这些鲜红的提示圆点拉回那可怕的一天,仿佛看到成百上千条消息扑面而来,最后停留在同一片沉默当中。我的手握着还在充电中滚烫的手机,控制不住地颤抖。我不敢点开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思考许久,点开了相册。

我曾经经常用姐姐的手机自拍,却很少翻动她的相册。我看到了几张我和她脸贴着脸大笑的照片,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还有好多她跟我打视频聊天时的截图。截图里的我好蠢啊,刘海无比凌乱,脸型被拉长,鼻子显得比平时更大了,可姐姐还是存了那么多张。原来她跟我视频时也会忍不住疯狂截图啊。我的姐姐。

翻着翻着,眼泪浮上眼底。那时的我还很矮,在姐姐的视角里原来是这样一个小豆丁。她偷拍了好多的我,我怎么都不知道呢?有我做饭的背影,在校门口皱着眉头的样子,甚至还有我翻着白眼在车上的睡颜。就像我时常会偷偷盯着她的睫毛和发梢,她也无时无刻关注着我的一切,那些我不曾留意的瞬间都被她悄悄记录着。十四岁以前的沈佳清,你是多么幸运的小孩。

相册滑到底,我又打开了姐姐的备忘录。然而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大字就让我一惊:Hi十五岁的小清。啊…这是?

是姐姐想要发给我的生日信。她走后的一周,是我十五岁的生日。那个没有蛋糕没有鲜花没有生日歌的十五岁生日,原来早就被祝福过。十五岁和那之后的沈佳清,也被祝福着。

我点开信的内容,再也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Hi十五岁的小清,生!日!快!乐!

第一次给你写信,有点紧张呢。即将到来的这一年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平凡的一年。我将要迎来毕业,你也将要迎来中考。中考确实是一次阶段性的很重要的考试,但你也不要太担心结果,只要全力以赴就好了。小清一直都是很坚定很要强的小孩,所以无论在哪里都会很棒的!

这几年离开家,我常常会回忆起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候你才四五岁,爸爸妈妈经常吵架,你不哭也不害怕,反而安慰起我,把你最喜欢的娃娃都塞给我玩。你从小就是个小火炉,身上总是特别热乎,抱着你睡觉很有安全感。感谢上天把你带到我身边,让我多了一个最最亲爱的家人。能当上小清的姐姐,是我最幸运的事。

我时常为你突然间的成长感到惊讶,又好像能看到时间一年一年落在你身上。我很开心能参与你的成长,分享你的喜怒哀乐。这几年虽然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但我期待着你每天的信息和电话。无论我们相距多远,你永远温暖着我的每一天。

你曾经问我,北京好吗?说实话,那时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北京很大,这里的人东奔西走,四海为家。北京很繁华,这里的夜晚灯火通明,让人眼花缭乱。可是在北京的我,我不知道。我并不清楚自己在走向哪里,那些曾经无比清晰的规划在这个大染缸里泡成了幻影。可是每当我看到你为了目标坚定努力的样子,就会提醒自己不能放弃。我相信无论现实是怎样,我们总会找到一条路,把它走得精彩。

十五岁的小清,继续向你的目标努力前进吧!姐姐永远会支持你。我非常挂念家里的一切,真想多回家看看呀。其实我一直相信,每做一个决定就会分出一部分的我自己,留在本来的生活里。我想,这次一半的我就留在你身上了吧。我们依旧在一起,面对未来的种种。这样一来,小清就有二分之三个明天了!

最后一次,祝我们小清十五岁健康快乐,一切顺利!

爱你的姐姐。

 

写下这封信时,姐姐二十一岁。今年,我十八岁。奇妙的时空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拉近了四年。只比姐姐小三岁的我,更能理解姐姐说的迷茫,却更承受不住她对我直白的爱意。

原来那些年,姐姐也感谢着我带给她的一切。我们的想法竟出奇地一致,可是好傻呀,为什么总把一半的自己给来给去。

姐姐,我都明白了,我们对彼此来说是不能用任何关系描述的重要的存在。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用从对方身上拼凑什么。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完整的自己。如今,你去了我找不到的世界,所以我接受你二分之一的寄托。从此,独一无二的我,拥有独一无二的二分之三个明天。

我放下手机,把脸埋进姐姐的枕头。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渴望,渴望穿过这四年像蛛网一样的时光,冲进她的怀抱。不向她撒娇,不向她忏悔,什么也不说,就紧紧地抱着她。

然而我做的是,我擦干眼泪,打开房门,抱住了一脸惊愕的妈妈。

“我去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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