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飘落,黄昏变得闪亮 夕阳短歌,在明媚的晚上。
山顶列车,路线与你反向 与彩虹相撞过,有泪滑出眼眶。”
机器还在转动,铁壁上留有余温,头顶的白炽灯泡散出令人头晕的热量和直白的光。工厂交班的间隙,男人终于有空停下来喝一口水。他坐在楼梯间的台阶上,看着窄小的窗外,想着他的儿子。
儿子今年7岁了,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但儿子却总是呆在家里。他没有上学,因为小学里不再像幼儿园那样拥有完备的空气净化系统。他也很少出去玩,因为空气中看不见的烟雾和灰尘会让他过敏。在弥漫着工业狼烟的城市里,对空气污染物过敏几乎等于失去了行动自由。
男孩很小就知道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懂事而乖巧,几乎没有为此哭闹过。他每天一个人呆在家里,在净化器不间断的嗡嗡声中看童话书,或者拼积木。男人有时下班回来仰望高大的楼房时,会看到某个窗前有一个小小身影,在万家灯火和漆黑夜幕下,沉默而孤单。
今天下班早些,男人终于能早点回家见儿子。他推开门,却看到六岁的小男孩正慌慌张张的往窗帘后藏着什么。见到父亲注视自己,小男孩努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爸爸你回来了。”
男人蹲下身来,抚摸儿子的头发。“乐乐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小男孩立刻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也没有什么…爸爸你保证不骂我,不要没收它,我就给你看。”男人点头。小男孩拉开了窗帘——一盆花。小瓷碗里盛着薄薄一层泥土,一棵双色月季枯枝蔫叶、形销骨立的立在碗里。
小男孩的头低的更低了,然后缓慢的点了点。他嘟囔:“爸爸也有自己的秘密。爸爸在柜子后面藏了一包种子,也不告诉我。有的都发芽了,如果我不种他们就死了。”
男人还穿着工厂的制服,灰色的布料沾染着灰黑的烟尘。他愣愣的看着瓷碗里的小小一株,暗淡的黄色和粉色,蜷曲干枯的枝干快要被后面阴暗的天空吞噬掉。莫名的,他感到了窒息。这种感觉与他初入工厂被轰鸣作响的机械与亮的晃眼的灯光包裹时一模一样。
远处楼上的灯闪烁了一下,他忽然回过神来。他对儿子说:“爸爸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种子带回来太久,爸爸平常工作又太忙,都忘记了。”他抬头看到墙上的钟表,短指针正向着数字十靠拢。他拍拍儿子的后背:“该睡觉了。”
洗漱完毕,父亲坐在儿子的床头,给他掖好被角。可是小男孩睡不着,他兴致勃勃:“以前幼儿园好多小朋友都没见过花!现在我有花了,他们肯定羡慕我。但是我还是不会养花,它开完一朵就死掉了。爸爸收藏花种子,爸爸是不是也喜欢养花?”男人嘴上应和儿子,思绪却飘到别处。如今的孩子们出生在遮天蔽日的高楼里,工业怪兽蚕食树木花朵,所到之处留下喧嚣和荒凉。哪像他的小时候。
“爸爸?爸爸?”儿子的声音让男人回过神来。灯光下小男孩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他追问父亲花种子是哪里来的。男人没有直接回答,他拿过床头故事书随意的翻开,“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睡觉好不好?”小男孩噘了噘嘴,闭上了眼睛。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叫瓦利。”男人随意的翻开了故事书;“瓦利是个孤儿,又贫穷又弱小,生活在城市的最边上。在他很小的时候,奶奶给他讲故事,说城市的最外围有茂密的大森林,森林的深处居住着一种叫弗兰齐斯卡的自然精灵,他们能满足所有人的愿望,也能帮助人们找到埋藏在在森林里的财富。”
森林里居然有精灵吗?小男孩诧异的想。刚上小学时老师曾带着他们在城市边缘春游,期间特意叮嘱不要走到森林里去,森林落后又危险,里面只有透不过光的黑树和藏在树叶里的野兽。于是他问父亲:“爸爸,世界上真的有精灵吗?老师说森林只有很凶的动物,会吃人。”
父亲摸了摸他的头,“有,森林里是精灵的。”小男孩点点头,眼睛突然亮起来,他想说,精灵能治好我的病吗?我也想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出去玩。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倘若精灵不能,父亲会伤心的。
男人接着讲道:“瓦利八岁的时候曾经饿的晕倒在街头,一个女孩救了他。女孩说,她是从远方的森林里来,不幸的是刚到城市就发现自己身患重病,大概很快就要死去。死前她想再看一场雨——城市上空是干燥的烟尘,已经很久不下雨了,但城市里的人们并不在意这些。于是瓦利便走向了森林,去寻找弗兰奇斯卡来帮助他降一场雨。”
小男孩的眼前从绿色跳跃到茫茫的灰色。他闻到了父亲工作服上烟尘的气息,这种熟悉的味道莫名的刺鼻起来。他觉得女孩很可怜,来到城市里却很快就要死去了。他突然想到了自己,自己似乎和这个女孩一样,背负着疾病的枷锁在城市中挣扎。他一下子睁开眼问父亲:“爸爸,我也会很快就死吗?”
“不会的。你很健康,只是灰尘太脏了,你会讨厌他们是正常的。”男人斩钉截铁的说。儿子注视着他,目光坚定。他说,爸爸,下次下雨的时候我陪你一起看雨。男人的目光一下变得很柔软,然后用力点了点头。他清清嗓子,掩盖住微微哽咽的声音,继续给儿子讲故事;“瓦利来到从未踏足的自然世界,见到了各种各样神奇的生命。他终于在河流流过、开满鲜花的平原上看到了有人生活的痕迹——一座小木屋。屋檐下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欢迎来到这里,亲爱的弗兰奇斯卡。”
鲜花,河流,小木屋,仿佛是童话书上才有的色彩斑斓。小男孩觉得自己带上了瓦利的眼睛,看到了故事里描绘的样子。春天的时候,住在小屋里的人躺在花田里晒太阳吗?秋天花朵凋落的时候他会感到悲伤吗?还是会撒下种子期待来年的灿烂?不管怎样,一年四季里,他都有花朵相伴。小男孩对父亲说:“我有点羡慕他。他有一整片花田,他一点也不孤单。”
父亲似乎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儿子的头。“瓦利在屋子门口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一位老人。小男孩说希望他帮忙在城市里降下一场雨,但老人很为难,他说弗兰齐斯卡是自然的生灵,无法来到没有自然气息的城市里满足他的愿望,但他可以让小男孩在自然里看到一场雨,然后把雨水带回去。瓦利跟着老人前往森林深处,这里是植物的王国,空气都是潮湿而清润的。等了两天时间,他们遇到一场雨,瓦利装了一瓶雨水。临走的时候,老人送给他一包花种子,作为无法在城市中降雨的赔礼。”
小男孩已经被困意包裹,父亲的声音模糊起来。很奇妙的,他觉得嗅到了森林深处的气息。没有呛人的灰尘,不会有吸入黄沙般的干燥感。他只觉得空气像流水或藤蔓,在胸腔中流淌和生长,带来通体舒适和清凉。他想,如果去往森林里,我是不是就不会再被灰尘过敏拘束在房间里?在纯净的森林深处,一定没有污脏的灰尘吧。
父亲的声音慢慢的变低了,他轻声说出了故事的结局:“回到女孩身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瓦利含泪把雨水倒在她的手上,让她感受雨水的触感和温度。最后女孩还是死去了。不过她的脸上带着笑容,看起来很美,像森林里的花朵一样。”
小男孩嘴角还带着浅浅的微笑,眼眶却落下一行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他似乎第一次体会到了震撼,那是来源于自然的深沉的力量。女孩死去了,但他并不感到悲伤,他相信她只是变成了花朵,在生命的最后与雨水,与深林,与自然紧紧相拥。
“又一位弗兰奇斯卡在城市中闭上了眼睛。不过春日已经来到,希望正在铜墙铁壁上生根。”摊在父亲膝头的书并未翻动过——实际上,那只是一册儿童画图集,并没有文字。
十多年后,一位年轻人走入了森林,在一片有鲜花和河流的地方定居了下来。他清晨走出木屋去前往深林,午后便在木窗下写作。每个月的第一天,他走出森林把写好的文字送到城市中。很快他的第一本书出版,书名叫《你好,弗兰齐斯卡》。
木窗外的双色月季花萌生花苞的时候,他在森林边缘捡到一封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充满童稚:“你好,自然精灵。我也想去森林里看花,请问我可以去找你吗?”
他花了两天时间,给通往小木屋沿途的树木和岩石上做了标记。然后他把绘制好的路线图、一朵月季和回信封好,郑重放在捡到信的树下。第三天去看时,信已被取走,一支双色月季上系着纸条:“这是我种的花,送给你。”
“然后肌肉松弛,意识茫然 像河一样流入森林深处 与植物和蚂蚁促膝长谈
想象自己 是另一种生物。
你的想法和梦正输送给我 像无形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