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7984死了，在学校的午饭里掺了不知道哪里搞来的药片。
这消息用了十四天才传到我所在的楼层，又经过一顿饭的时间在班里转了一圈，进到我的耳朵里。
0381告诉我的。她一脸无所谓地咽下最后一口晚饭，平淡地说出这件事，又添了一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我猜，这种事情肯定不是第一次。”
我深以为然。不过这种话她也就能跟我说，对其他的那些正掉眼泪的人说是不管用的。他们哭得凄惨到听不进话去。
“确实，”我眼疾手快地抢走她碗里的肉片叼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赞同，“消息在楼层之间传递太难了。教监者这次放松了才传过来的。”
0381瞪了我一眼，却并没有抢走我的什么食物的意思。我笑着看她。
“不过7984还挺有乐子的。”我语速极快地补充了一句，“我是说，服药自杀。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
“从低楼层弄来的，”0145扭过头来低声说，“十层以下，那里什么都有。”
0145坐在我前面，一向沉默寡言，和我们俩也不算熟。他加入谈话真吓了我一跳。
“十层以下是什么？学生不可能有那种药片，教监者也不会给他。”0381反驳道，“学校里还有其他人吗？”
“那些保证我们生活的人。后勤，也就是说。他们的编号是B作前缀的，一般见不到。”0145回答。他的消息很灵通，这是我第一次知道。
就像0145说的那样，这所学校里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我们这样的学生，在还不记事的时候就被送进来，一直生活在这里。没人告诉我们什么时候毕业，似乎也没有毕业这个概念。听说有些年纪很大的人仍在当学生。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编号，位数不定。我这一层的学生都是四位数，但好像还有更多位数的编号。
第二类人是教监者，职责是教育和监视。他们负责维持学校的纪律并教授我们各种各样的知识，一个班配备一名教监者。他们通常严厉到不近人情，最严厉的被选为高等教监者——意思就是，官做得大一些。他们的编号是T开头的，比如我们班的教监者是T-237，一位年长的女性。
最后就是0145所说的，那些保证我们生活的人，B开头的人。对于他们我们知之甚少，因为他们住在十层以下，而跨楼层是严令禁止的。
“真有意思，”我打开物理课本，看了两眼就开始犯困，赶紧把它合上，“那0961的刀片大概也是从那里搞来的。”
听我提起这个，旁边的人都不大高兴。0381和0145倒没什么特别反应。
晚饭时间过去，教室里暖黄的灯光变成冷白色打在桌子上。七点了，晚自习时间。
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
T-237走进教室，严厉地扫视着大家。我猜她一定看到了那些人脸上的泪痕。他们在这没有窗户的大楼里生活太久了，几乎都动过自杀的念头。7984的死讯大概更坚定了他们的想法。
然而T-237既没有训斥他们，也没有提到7984，只是一言不发地坐下，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我知道我物理作业还有不少没写完，再完不成大概就会收获三级处分令；但这种光线环境配上刚刚的话题实在让人很难考虑正事。
我在课本上涂了一个面条人瘫在墙角，0381瞥了一眼，低低地笑了一声，在我的面条人身上写了“0961”。
0961在一年前用刀片割开了手腕上的动脉。
某天早上我们从宿舍楼挪到教室，推开门就看到0961缩在自己的座位上，身上全都是血，然而经过一晚上的氧化，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他应该割了不只一刀，手腕上痕迹斑驳。确实很难有人第一次就做到足够的深度。他疼痛耐受度还挺高的。
当时我脑子里乱转着这些念头，防止自己表情失控。
因为这样的场面真的很美，是我梦中才会出现的艺术品。我不能明白他们为什么三三两两都在哭。
就像今天一样。我的注意力回到面前的作业上，就像今天一样。眼泪会毁了0961和7984制造的完美场面，我的同学们总让我感到非常烦躁。
T-237看过来了。我盖住面条人涂鸦，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丢开。
二
826和230的死讯在下一周的第三天糊了我们一脸。
他们是窒息而死，把自己关在宿舍不透气的衣柜里整整一晚。
明明脆弱到连活着都坚持不下去，自杀的手段却这么需要意志力，真是奇怪的两个人。
我没把这种事放在心上，随口和0381吐槽两句，但她似乎在考虑别的事。
“我就好奇，到底是谁把这些消息传过来的？编号是三位数的学生和我们的楼层之间肯定距离不小。”0381轻轻地说。
0145仍然对我们的谈话很感兴趣，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他。我还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想，首先可以排除教监者，”0145垂着眼睛慢慢地回答，“虽然他们是唯一被允许跨楼层的人，但……他们不可能自己打破自己定下的规则。”
“你这不是把唯一的可能性排除了嘛。”我笑了一下，“而且规则为什么是教监者定的？他们只是执行的人。说不定那些规则是这所学校本身自带的呢。”
“学校的出厂设置？”0381也开始笑。
0145对两个乐子人感到很无语，撑着半边脸无奈地盯着我们。“我想说的是，……别笑了……或许有学生正在试图跨楼层。”
“跨楼层干吗？寻求新鲜刺激？”
“对一级处分令抱有浓厚的好奇心？”
我们又开始一唱一和孜孜不倦地扮演小丑。
0145无语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难道你们不想知道别的楼层什么样子？不想知道学校外面是什么东西？或者，不好奇十层以下那些人？”
“不想。”
“没什么兴趣。”
0381和我一向在奇怪的地方很有默契。
这下0145直接转过身去，彻底不理我们了。
我们这边爆发的一阵大笑在一片哀声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不少人瞪了我们一眼，表示无声的鄙夷。
其实我非常好奇0145提到的每一项疑点，也隐隐觉得“有学生在试图跨越楼层”就是真相，只不过在这间随时可能出现教监者的教室里附和他太危险而已。不过我们的聊天时间不多，很快T-237开始准备授课，我也就没能找到机会洗刷我在0145心中的乐子人形象。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接连听到了来自14层、80层、102层和66层的共八条死亡讯息，死因各不相同，无一例外都是自杀。
“我猜不是学生自杀频率骤增，而是……”
“教监者要管不住了。”
0381语气很沉。
“他们大概从来没想过有学生能跨越楼层，所以也没有对应的防御措施。希望他们能学得聪明点儿吧。”我态度轻松地接上话，“不过在他们聪明起来之前，我想……”
“跨楼层试一试。”确保周围没有教监者以后，我压低声音说出来。
“好啊，不过你得先弄到教监者的核验芯片，用来打开楼门的身份凭证。我的建议是直接偷T-237的，毕竟我们每天接触她的时间比较长，顺便一提她的核验芯片放在手提包小格的夹层里，晚自习以后会把这个包留在教室五分钟。”0145立刻说。
“……”发觉我们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加了一句：“……只是碰巧注意到了。”
三
核验芯片很小，只有一平方厘米左右，闪着金属的冷光，握在手里凉凉的。晚上九点半，我的同学陆陆续续回到寝室，T-237已经离开，看起来走之前没检查她的随身物品。
0145悄悄摊开手心给我们看他偷到的核验芯片。
他行动很果决，偷的也干净利落，应该没有其他人看到我们的行径。那么，现在就是趁T-237发现之前——
“跑。”0145简短地说。
三个形迹可疑的小偷往从没去过的楼道口飞奔而去。
看起来我们的行动比T-237要快不少，赶到楼道口时还没被发现。0145把手中的核验芯片按在检验装置上，滴的一声，楼道门缓缓打开。
楼道里没开灯，黑漆漆一片。虽然没人会怕黑，但黑暗还是稍稍阻碍了我们的脚步，让我们犹豫了一瞬。
然后身后就响起了接近的脚步声。
没时间迟疑了，我们飞快地闪进楼道，十分干脆地把T-237这个真正的——没有核验芯片的——教监者关在了外面。
在黑暗里行进需要一点技巧，尤其是当外面的一点亮光也被关上的门阻隔以后，楼梯间就变得昏暗异常。很不幸，我们三个都没有这种技巧。
0381以一听就很痛的方式摔了下去。
“小心别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把自己摔死了，那样教监者看到你的尸体会很头痛的，没准还会把摔死了的你扔进一级禁闭室哦。”我跌跌撞撞地下楼还不忘嘲笑她两句。
0381目前很痛，没法还嘴。0145没忍住，笑了一声。
我们走了大约十分钟，并没刻意去数走了多少层。以我们这种移动速度，大概只有十几层。一段楼梯下到一半，前面忽然亮了起来，暗黄的灯光照进了楼梯间。
我的第一反应是，0381不会摔了。
然后才想到，打开门的可能是个，不，一定是个教监者。
不管这个教监者是不是得到了T-237那里有学生逃走的消息，都一定会把正在违纪的我们抓起来。现在往回跑肯定不是正确的选择，而这个教监者已经眼尖地发现我们了。
0145反应比较快，两秒钟之后就冲出去往下面跑。有了灯光他跑得不算慢，而他手里也正好拿着核验芯片。
我知道一起逃只能是一起被抓的下场，于是拦住了正要去追0145的教监者，拼命阻止他往楼下跑。等我和0381失去反抗能力之后，0145大概已经跑得追不上了。
我松了口气。不过，这下真成了对一级处分令抱有浓厚好奇心的学生了。
四
我和0381被罚了一级处分令，0145逃脱了。
他手里还拿着T-237的核验芯片，应该能跑得更远，能够冲到十层以下也说不定。
我脑子里混乱地转着这些念头被关进了一级处分的禁闭室。处分时间是三天，教监者把我和我三天的食物一起塞进了禁闭室，然后锁住了门。三天以内我一个人也看不到了。
我四处打量这间禁闭室。地方不大，只够我蜷起身子躺下，四周没有墙壁——全都是镜子。
我感到诡异的不适。
第一天我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第二天我瞪着镜子里的自己打发时间，第三天我终于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镜子里的人像似乎都滴着血，从四面八方注视着我，要将我撕裂。
我神志不清地被教监者放出来以后才发现，那些食物我一点没动，却完全感觉不到饿。晚自习时间我趴在桌子上眼神呆滞，忽然注意到0145并没出现在他的座位上。
他逃走了吗？还是死了呢？
“0145自杀了，”0381轻轻地告诉我，也是一脸经历过极度恐惧后的表情，“就在今天上午。处分结束之后不久，午休时间。”
T-237似乎听到了这边有说话声，不悦地看了过来。0381便不再开口，把剩下的话写在纸上。
“我在教监者之前发现了0145的尸体，他衣服口袋里有一张纸，但核验芯片消失了。他用刀划开了肚子，死得很慢，所以有时间（也有足够的血）写最后的文字。他在那张纸上写的是，‘不要逃出去，学校是出不去的’。剩下的就是凌乱的‘不要’，写了很多。”
“我猜他确实到达了十层以下，那把刀大概是从那里得到的；也确实看到了学校大门外的东西，死亡时间也是安排好的，故意让我在处分结束后先于教监者发现他，确保我看得见那张纸。”
我盯着0381递过来的小纸条看了好久。
五
如果一个计划已经有了一次失败的经历，第二次的实施就会顺利起来。
“所以，我们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我在午休时间轻轻地和0381商议。
“手电筒，……”0381立刻回答。
“哇，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再搞一个核验芯片而是拿手电筒，看来的确摔得很重呢。”
“……还有核验芯片。”0381看了我一眼，“然后只要重复上一次的步骤就可以了。看起来，教监者并没有针对学生逃走的明确对策，还没多少人敢这么干。上次，……完全是巧合。”
我点点头同意她的结论。“不过，要解决的问题还有一个吧。……关于0145的话，你是怎么想的？他……不想让我们出去。”
0381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我们不就是想搞清楚学校外面是什么东西吗？0145说话说一半，当然要再去亲自看一看。相比起来，一级处分令也没什么可怕的，对吧？”
我心想只要我没对镜子免疫，处分令还是挺可怕的，不过她说的优先级我也确实赞成。“那么，”我做了个总结，“先搞清楚十层以下是什么人，再去看看学校外面的东西，对吧？这次可要数清楚到底走过几层了。”
0381点头，算是通过了这个粗糙的计划。
四天以后，晚自习结束时我终于找到机会又偷到了T-237的核验芯片。她那次并没看到具体是哪三个学生试图逃走，也就没有对我们特别设防，因此我用和0145差不多的手法，还算轻松地把核验芯片偷到了手。
手电筒不属于违禁物品，也很容易地准备好了，就放在0381的包里。等到同学们差不多走光，我和0381开始逃跑。
没了黑暗的拖累，这次我们跑得很快，也没再遇上忽然冒出来的教监者。大约十五分钟过去，0381撑着楼梯扶手停了下来，安静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这里就是十层了。
核验芯片一直握在我手里。我把它放在检验装置上轻轻碰了一下，门就缓慢地打开了。
强光骤然照进来。习惯了手电筒灯光之后乍然看到正常光让我眼睛有些痛，几秒钟以后我试着睁大眼睛，对上了一双探询地看着我们的目光。
是那些十层以下的人中的一个。
没等我的危机意识在脑子里叫嚣着逃跑，他就略显无奈地歪头对我们开口。“又是学生？”
我和0381很默契地都没理他，保持沉默。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四五天以前刚来过一个学生啊，频率变得这么高？不应该吧。”
是0145。
“……我们认识他。”我谨慎地说，“我们一起策划着逃出来，想知道十层以下是什么。”
那个人稍微睁大了眼睛。“你一般习惯和刚见到的陌生人说这么多的吗？幸好你们遇见的是我，不然你们恐怕马上就会被教监者抓走了。你们学生的惩罚是什么来着？处分？嗯……”他笑了笑，“还真是轻松的惩罚啊。”
“想知道十层以下是什么的话，可以跟我来，我带你们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反正……啊，没什么。对了，我的编号是B-72。”
说完这些，他自顾自地转身朝十层的深处走去。我和0381对视一眼，决定跟上去。
一路上我边走边发呆，想着为什么B-72会直接答应告诉我们那些信息。他带着我们兜了个大圈子，最后选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大概没人会来。
B-72率先坐在了这个小角落唯一能坐的小平台上。我和0381只好半蹲半坐在地上找个舒服的姿势。
“首先，你们好奇十层以下是干嘛的……如你所见是后勤部门，专门供给教监者和学生日常生活的。这不算什么秘密。说起来你们是偷了教监者的核验芯片才出来的吧？我们也有，只不过权限只在十层以下。所以，你们的地盘我们也是去不了的。只有教监者能够全校通行，他们是权限最高的一批人。”
0381垂着眼睛听着，似乎在想些什么。
“你们有好奇过学生-教监者-后勤这三种人的转换么？所有人在一开始都是学生。然后，在资历足够深的一批人里进行选拔，没有被选上的人继续保持学生身份，选拔后进行训练，被赋予一定程度的自由。”B-72看起来有点情绪波动，“非常严苛的训练。会使受训者彻底脱离学生的思维方式，成为不近人情的教监者。而像我这种没能坚持下来的，或者违纪的，就成为后勤。”
“那样的训练要持续三年，我只坚持了一星期。”B-72笑了笑，“这也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些事的原因。我曾经试图探寻学校外部的东西，但没能成功。即使是教监者也不被允许打开学校大门。后勤看起来比学生自由，但其实也比学生多了许多禁制。所以，我把这些事告诉每一个闯出来的学生，希望你们能够做到。”
“啊对了，”B-72盯着我们，“权限最高的人也不能打开大门不是因为他们不敢，或是不能——大门没有任何检验装置，所有人都能打开——而是因为所有打开过它的人无一例外自杀了。”
0145。我脱口而出。
“嗯？是前几天那个学生吗？原来如此。他也没做到。”B-72看起来有点失望，“那么，我可以期待一下你们的意志吗？”
他没指望我们能给出确切的回答，只是站起来示意我们跟上。我们又跟着他绕了个大圈子，最后回到了楼道口。
“做好了准备的话，就继续往下吧。”B-72看了看我手里攥着的核验芯片，“那是教监者的？”
“是。”
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外观差不多的芯片，“这是我的核验芯片。”他把它递给0381，“你们一人拿一个比较保险。如果遇到教监者，分头跑。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你们逃走的消息了。”
然后他朝我们挥挥手，0381打开了手电筒，我们重新回到楼道的一片漆黑当中。
或许是因为B-72的话，我们的速度放慢了一点。没人说话，各自考虑心事。
这样的平静一直持续到身后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教监者果然追了上来，我心想，那么分头跑就是唯一的选择了。让这个教监者迟疑一瞬，这样0381就有可能逃脱追捕，躲进某个楼层……而只有我手里的教监者核验芯片才能打开我的楼层大门。
我回身朝着来抓我们的教监者撞了上去，然后拼命往回跑。教监者考量了一瞬，不知道是在后悔没带帮手还是在考虑追谁，之后他迅速去追0381了。
大概还是即将抵达学校大门的学生更具有威胁一点。
这一瞬间的迟疑已经使0381和他拉开相当一段距离，在彻底消失在我视线范围之前，0381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六
不该分头跑的。不该。
我安全地回到了教室，0381却没出现。
逃出去了吗，还是死了？
我的问题很快得到了回答。下午我在一间空教室里发现了0381，腹部被划破，和0145一样的死法。是自杀。
她死前似乎很茫然，表情还带着点残留的空洞。疼痛没有给她添加狰狞的神态，她瘫倒在墙角的样子俨然一座艺术品。
我却第一次，对0381的尸体感到了厌恶。厌恶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和再也不会站起来和我说话的0381。这个下午和以往的每一个下午一样闷热，精确一致的温度，却似乎被温热的血液加热了一些。
为了最后陪一陪她，我在0381身边坐了很久很久，之后想起了一个从没问过她、以后也没有机会再问的问题。
她在被赋予0381这个编号之前，有名字吗？总有的吧，进入这所学校之前，来自父母的昵称。
我看着她的脸，恍惚看出了一丝微笑。也是，问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她一定不记得了。我们生命的起点就是学校，而现在……
“终点也是学校啦。”我凑近她耳边说了个笑话，这下她的表情更像是因为我的烂笑话而微笑了。然而就在我准备站起来的瞬间，我看到了她衣服里夹着的一张纸。
我浑身一冷。这场景过于熟悉，以至于我几乎能预见接下来我将要看见什么。
纸上写的是，“你唯一的选择是逃出去然后死”。
七
剩下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
0381死后我思维总有些混乱，没能再重新制定清晰的计划，只是对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有个模糊的概念。
我要去找到B-72，告诉他，0381也失败了。然后还要让他知道，我也会尝试一次。
毕竟0381那么了解我，知道再试一次是我“唯一的选择”。
那之后，我就要直面学校大门外的东西了。唯独对于这件事，我始终抱有隐隐的期待。
T-237的核验芯片还在我手里。一周以后我做好了准备，找了个安静的晚上开始我的第三次潜逃。
这一次的逃跑非常顺利，我的速度也快，十几分钟之后我就站在十层的楼道口放置核验芯片了。
B-72仍然在里面。他看上去像是在整理货物，搬上搬下的。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了看我。“只有你自己？”
我闭了闭眼，然后他似乎明白了。
“你的同伴……她也失败了吗。”B-72轻轻地说，“现在你要最后尝试一次。对吗？”
我点了头。然后他露出了然的神情，“我和你有非常相似的经历。那时候，我没有勇气在我同伴自杀以后再试一次，所以我衷心希望你能带回关于大门外的东西的消息。”
我仍然沉默。B-72似乎是为了活跃气氛，指着他正在搬的货物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肯定不知道。这是你们日常的食物被加工之前的样子。”
我凑上去看了一眼，一个死去的学生尸体瞪着我。
B-72看起来很满意我的神情，“所有死去的学生尸体都会变成食物。这就是这所学校的能量循环。学校的学生数目远超你想象，每天自杀的人数也比你想的多得多。七层是存放尸体的地方，放着很多很多冰柜。”
“我们后勤，主要就是在处理这些。”
我有些恍惚地走出十层，往下继续走。楼道里十分安静，我听到教监者又一次试图追捕我，于是躲进了九层。
九层空无一人，但堆放着很多成品食物。
我听到教监者搜遍了十层以下的楼道，疑惑着慢慢走了回去。确定他已经远离之后，我从九层出来，一路奔跑着抵达学校大门。
那门很高很大，是灰色的，没有上锁。不知道是谁往门上画了一个很大的红色叉子。
我仰着头看了它片刻，想到0145和0381或许也曾这样仰视它。
然后我推开大门。
大门开启时发出干涩生锈的声音，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纯粹的黑暗。
我向黑暗里走去，很快发现又回到了刚刚站着的地方。
这片黑暗是无法被突破的。
于是我重新开始凝视它，恍惚间觉得它也在凝视着我。黑暗自顾自翻涌，吞没我向其中伸出的手。
我似乎逐渐不清醒。我向前迈步，直到身体完全处在黑暗里。向前向后都是学校，然后我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0145和0381选择自杀。
所有窥见无尽黑暗的人都不可能存活。
我们的一生都属于学校里能量和身份的双循环，黑暗是终结。我提前了这个过程。重新踏入循环是无意义的。
无意义，而且痛苦、绝望。
我明白了我的归宿在哪里。
八
我爬到七层，找到B-72口中的冰柜。我在一排一排的冷气中散步一样慢慢地走，反正这里一个人也不会有。
我模糊地计算出现在应该很晚了，或许这一天就要过完。七层没有表征时间变化的灯光，好在我找到了冰柜最里面悬挂的钟表。
确实很晚了，距离第二天零点还有半小时。
于是在这最后的半小时里我终于看到了我的楼层对应的冰柜。我拉开冰柜柜门，在寒霜白气里发现了0145和0381。
还没变成食物，真是太好了。我想着。
0145死前很冷静，表情还是那么严肃；0381则保持着我和她告别时的样子，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好像看到了什么很美的事物，或者听到了有趣的笑话。
他们的脸上、身上，未干的血迹都已冻结，爬满冰棱。但没关系，在我看来他们还像平时那样，在对我笑着。
于是我也躺进去，在叠起来的尸体中间睡下。低温将很快杀死我，那样的死法一定很美。我和0381一样满足地笑起来。
关上柜门前的一刹那，我瞥见外面悬挂的钟表，秒针已转过了今天最后一圈的一大半。
明天将要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