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的泡沫

    她略微仰头,最后一滴酒液顺着瓶身滑入口中,灼得喉咙发痛。

    移动通讯设备尖叫着,就要钻破她的耳膜。玻璃瓶撞击在木质的桌角,晃晃悠悠地转了几转,她赶忙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狂震的小方块:

    “喂。”她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躯干从沙发里拔了出来,略前倾了些,努力将已然飘在空中的声音又压回喉咙。

    “赫默,今天又有一批乌萨斯人前来投靠罗德岛,博士那边想安排他们明天进行心理情况的评估。安排的是明早八点开始,你有空吧?”

    日历在一小片投影上翻得飞快,她用左手随意梳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后回道:“嗯嗯,可以的。”

    “那就好。你还好吧?我听你声音不大对劲。”

    她苦笑着,说道:“我没事的,多谢您关心。”

    “嗯,那我帮你把下午的班调了,你好好休息。”对方说完,便接上了一阵“嘟嘟”声。凯尔希办事向来如此,果断且迅速。

    “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也许最近确实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些,不过罗德岛目前刚刚发展起来,缺人什么的也实属正常。大家都是身兼数职地全力运转着,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抱怨?

    ……没事的。不过只是因为今天偶然听到了不该出现的消息罢了。

    塞雷娅这个混账,怎么事到如今还有脸来罗德岛?!

    当年说自己太幼稚、太天真的是她,如今转念的,怎么还是她?立场什么的,在她看来都只是像衣装一样随手可换的对吧?只要可以拿到下一个“筹码”,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赌上的对吧?

    包括,伊芙利特。那在她看来也不过只是小白鼠而已,病入膏肓的小白鼠,随时等着被扔进焚烧炉的小白鼠!

    塞雷娅只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她无权决定伊芙利特的生死。

    弯曲的全息屏上,铺天盖地的消息提醒似乎随时会像穹顶一样垮塌下来,将她埋没于其中。心跳也在胸腔中一次次膨胀,将双肺挤压至角落,这种巨大的压迫感更令她喘不上气来。行行字母毫无规则地蠕动着,好不容易才辨出几个熟悉的单词——

    值班、值班、会议通知。

    她将那碍眼的围巾向后甩了一圈,翩飞的交叉图样宛如一把利刃划过视野。

    一瞬间,她坚信自己还在那疾驰的摩托车上,环抱着的躯体飘来淡淡的香水味。

    赫默从未见过那样完美的侧脸——下颌宛若刀削般锐利,上挑的眼尾被张扬的橙红色眼影衬得像一团烈火。

    “塞雷娅。”女人压了压帽檐,“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她假装不经意地调了调口罩的鼻条,将此刻使她自卑不已的面庞藏入其中。躲闪的眼神自然看不到,那双鎏金般的眸子冲着自己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绸缎般的银发绕上了黎博利的指尖,顺着缝隙流淌而下。她仿佛是被其牵住了心脏,每一次的跃动都是一阵瘙痒与强烈的不安。孱弱的手臂用力抓住了微凉的发梢,它却像是没有尽头那样顺着手臂盘绕而上。惊吼声半扼在喉中,还未来得及挣扎的她便被缚于茧中,四周的蛛网一路从黑洞洞的上空悬吊下来。

    咚,咚。

    巨网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泵血而上下晃动,却是出奇的平静,像是安置在摇篮中平稳的襁褓。

    赫默恨极了现在的状态,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对,意外。这个词在奥利维亚·赫默为时二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来就不被允许,就像每天早晨出门以前从三双鞋子里选择哪双,都要由充足的预案来决定。她一直以强大的理智与过人的自控力将命运的轨迹一厘不差地把控在最为坦荡的那条大路里,怎么现在倒成了把缰绳交出的马,让一个仅瞟了一眼的陌生人手拿着自己的把柄四处乱撞?

    “冷静……”

    她逃不掉——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轻轻揉搓着自己冻红的十指。

    孤寂的节奏逐渐变成一阵共鸣,那茧仿佛化作了大浪中的一艘小船,上下翻搅。她感觉得到对面的声音谨慎地向着自己的方向靠拢,最终近到漫上红晕的双耳只能听到被无尽放大的、此起彼伏的跃动声。

    灯火在她的身旁流得很慢,凝滞的时光里只有二人在向前迈着步子。她甚至不敢透过结着浓浓雾气的眼镜去正视伴侣的面容,只是默默地将下巴埋在高领毛衣里,盯着柏油马路一言不发。十字星芒勾上她的小腿,她忙转身欲斥责这条不老实的尾巴的主人,却对上一个欣赏式的笑容。

    她忽然发觉,也许并不是世间所有的事物都需要阐释。这或许是意外,甚至是这台精密仪器罕见的错误,但她此刻就像是懵懂的黎明忽然被火光点亮——像是破晓时分那样,光线从云丝中渗入,层层拨开至暗的幕帘。没有人会用所谓的理智列出一张表单论证日出的可替代性,而是以本能赞美它的生机与希望。

    奥利维亚·赫默是个凡人,她不假思索地选择以凡人的方式理解当下的一切。

    银月般的长发轻扫过脸颊,她闭上了双眼,柔软的触感令她深深沦陷其中。

    短靴的后跟将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敲得发响,身旁的少女正一蹦一跳地和她讲着关于刻俄柏还有一众人的琐事,她连人名都没能听齐。上午的突然倒班也是,在约定的时间后十来分钟才被梓兰的一串电话叫醒,狼狈之中勉强赶到了会议室。

    她暗自咒骂了两句,字眼用得相当难听——当然,是冲自己。

    赫默并不总是如此失职。事实上,所有人都讶异于她可以在众多身份当中切换得如此自如,就好像为每种不同的职业都训练了一张面具,需要时随时从背后掏出。

    她只是想不通,昨晚的梦究竟为何而生。她并不否认自己曾无可救药地迷恋过防卫科的塞雷娅主任,但这些都是过去,也只应当停留在过去。而至于当时发生过的事实,不过也只是一名情场老手用着她的小伎俩,将刚刚接下任务时懵懂且快要被压垮的自己骗走了而已。

    ——这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用来搪塞过已经是半计算机的乔伊斯还差不多,但离能说服察觉到了异样的自己还有点距离。

    赫默只觉得自己罪恶。不论说什么,她没有理由替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原谅塞雷娅。但梦里泛起的粉红色泡沫还是让她觉得自己是久旱后归池的鱼,被暖流所环绕。

    两个剪影在高达二十米的锁孔状彩色玻璃前挪动着,在地面上映出同样渺小的身影。

    伊芙利特高昂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接着颇有些不满地在她面前挥挥手道:“赫——默——”

    “抱歉,我走神了。”她扶额,又一次地道歉。

    女孩嘟着嘴,明显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来了句“没事”,随后晃着她的手,要她给自己讲故事。其实她早已知道赫默要讲什么,剧情已然烂熟在心,只是因为这个故事将龙与小鸟撮合在了一起。

     赫默很少反对她的要求,只能偷偷感叹这个年纪的伊芙已然将自己的心理牢牢把握,然后便近乎是背诵地开了口。

    “……龙用它笨拙的爪子给猫头鹰筑起了新巢,猫头鹰兴高采烈地搬进了巢中,紧紧地与龙依偎在一起。”

    “呐,赫默。”女孩忽而停下了脚步,“你说……塞雷娅会回到我们身边吗。”

    她愣在了原地。彩色玻璃前的两个身影都显得有些缺乏气力,却又好像是在对峙。她自然知道这背后是何种的风险,但那赤红的瞳仁里闪烁的光芒又使得这个答案必须变得足够艺术与委婉——

    “会的。”她迫使自己摆出一个和平常一样的笑容,拍了拍那团蓬乱的金发。

    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期望这个泡沫可以一直被自己的羽翼护于其中,破裂得慢些、再慢些。

    至于自己与塞雷娅,赫默还无法给出如此确切的答案。也许她的大脑已经想出了妥当的答案,只是将其说出口,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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