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西雨和朋友从宿舍嬉笑着走进历史教室，挥舞着双手讲着昨晚追到凌晨的动漫，一如既往地亢奋、活泼。
我们的历史老师——马老师眯着眼慈祥地微笑，边调着PPT边和她们打招呼。“来得挺早啊！”
不料，这个亮蓝色衣服、粉镜边眼镜的女孩，开口第一句便不同凡响：
“马爷爷好帅啊！！！”
周围的人不免低声嘘笑不已，暗叹这真不愧是“上课NB症”的重型患者。马老师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位活宝。“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贬损我呢？”
“当然是夸您那！您看您透露着慈祥的微鼓腮帮，还有展现着学识和气质的低眼镜，以及整整齐齐、彬彬有礼的白头……”
“行了行了！”马老师抿着嘴“嗯嗯”地笑两声，双眼已眯成了圆弧。“这几天晚上都没睡好，我黑眼圈还在呢。”
“没睡好不影响帅啊！！！”
按往常情况，马老师这下会忍俊不禁，咧开嘴，显出又长又深的鱼尾纹。他只是微微地抬了抬头，以示应答，然后眼神空洞地发呆了一会，似乎并不想有人打扰他。
（二）
黝黑的脸颊、圆鼓鼓的头型，让金西雨看上去像一个面发得不够好的包子。装进包子里的馅是什么呢？是无休无止无厘头的问题。它们似乎多得挤不下了，于是在她额头上挤出一个个暗红的痘痘。
有时马老师讲课正到一半，金西雨便使出吃奶的劲举起手，仿佛要举得和教室屋顶一样高。有时马爷爷正站在她后面，或是战术性地忽略她的古怪问题，她便转过头来，迫不及待地把那些奇思妙想的问题激动地抛出来，带着如同小孩子玩新玩具一般的好奇。
“老师老师，这个特鲁加尼尼为什么长得像原始人啊？”
“老师老师，什么时候讲亚里士多德啊？”
“老师老师，为什么拉美的军人独裁叫烤地螺啊？”
每当提问时，她都会用一只手挠腮，另一只手轻轻地攥成拳头，打开微鼓的小嘴，咧着牙。她对号形状的眉毛颇能显现一种痴痴的滑稽，双眼里装着兴趣带来的迫切与兴奋，似乎要穿透低垂的镜框，穿透马爷爷随和的粉白衬衫，探一探他腹中装着的知识与趣味。
马老师往往也会孜孜不倦地给她解答，但今天他似乎心不在焉，支支吾吾：“呃……那个考迪罗？考迪罗是葡萄牙语……说错了，西班牙语里那个“地方军事首领”的简称……”若是她的问题脑洞实在太大，马老师便会抿起嘴：“金西雨，你先安静一会吧！有问题下课再问！”
其实她的成绩并不算好，因为她爱在小组讨论里怡然自得地划水，爱在上课内容没啥兴趣时开小差，也常在平时测验前坚定贯彻放弃复习的摆烂方针。她可不会为了责任、别人的期望那点事来拼死拼活，她始终活得特别简单，像一碗黏稠的藕粉，淳朴、清淡、甘甜。
（三）
马老师断断续续地讲了五十分钟课，便关掉了投影，坐在椅子上，弓着背低着头，准备打开手机。“是这样啊，由于我这两天家里有点事情，所以，下一课的课件我还没有准备好。所以这十分钟先留给大家自习吧。”
他翻看手机时，忽而变得憔悴。他的眼袋浮肿着，确实显出黑眼圈，以往平坦的额头和眉间也堆着深深的皱纹。他的嘴巴没有了五十分钟前强打精神的微笑，而是平平的。他有时把手向右一拨，翻到不知什么界面，看了几秒钟便把嘴抿得硬硬的，眼圈泛红，不能再看下去而又翻回来。
我们一直把他概括为一个教历史的马老师，在他的社会身份的引导下，我们按部就班地履行学习历史的职责，再知道点他慈祥友爱的性格，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但谁会知道，他也是马爷爷，马爷爷的头发会一根一根变白，他的皱纹会越来越深。马爷爷从教的几十年里有也许多欣慰与感触，他喜爱学生的好奇心，讨厌柴米油盐的庸碌生活，而这些似乎才是他生命时光中最值得珍重、值得被欣赏的。但我们座上听课的人只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会和马爷爷在“教育”这项社会任务中产生一点点理所当然的交集与缘分，而其余的那些，从来不曾出现在我们冷漠的世界里。
金西雨坐在马爷爷的正对面。在一片刷刷的写字和翻书声中，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在认真自习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好奇马爷爷怎么了的人。
马爷爷正低着头发呆。她用好奇的目光注视了一会，便趁马爷爷没有握紧手机，又快又准地一把把手机抢到自己手里。
只一瞬间，金西雨便瞧见，打开的“相册”软件里，一条橘猫蹲在黑桌子上。黑眸黄瞳的明亮眼睛，纵向的深色斑纹，弯弯曲曲的脊梁，还有毛茸茸的长尾巴垫在身下。
马爷爷焦躁地伸出手来夺，瞪着眼睛，露出窘迫与愤怒的神色。“快还给我！”
金西雨原本还想和老师逗趣玩闹，逗他开心，于是转过身子不让马爷爷够到。可等到她看明白、想明白，便羞愧于：自己以为的的亲昵实际上是无耻的粗鲁，自己无礼地触碰了马爷爷心底压抑的悲伤。
（四）
残存的思绪让她陷进回忆，想起了她的外祖父——另一个爱动物的人。
金西雨小时候住在海岸边的小镇上，她记得在那不大的、素白的楼房里，有一把摇椅，她经常和外祖父抢着坐，可别的大姨舅舅们却从不爱坐。
她坐上时，总是喜欢闭上眼，身子一压、一顶，让摇椅以最剧烈的幅度晃动，想想自己在荡一个硕大无朋的秋千。而外祖父坐上时，只是眯着眼，用胜利者的姿态舒服地“哼哼”几声，便沉静下来：
“小雨，你想不想听故事啊？”
“想！”
于是，伴着外祖父养的猫时不时地叫几声，乌龟时不时撞到器壁玻璃，她听到了无数个有关小动物的故事，有伸着脖子搭桥的长颈鹿，银光闪闪的孔雀舞者，真心爱护着一窝小鸡的狐狸……那是个妙趣横生、光怪陆离的世界。其他的家人们要么在厨房忙忙碌碌，要么在屋里讨论工作、购物、人情往来等等的琐事。
静好的岁月直到三年前。
那是金西雨来北京上初中的第二个年头，虽与祖父分别，仍可在假期相会。一颠一颠的双马尾，崭新的粉黑色眼镜，这个女孩以她的天真和热情，和新的同学迅速地打成一片，教室里常常溢出她爽朗的笑声。
可在某个春日里的周五，放了学她便被父亲接到火车站：“今天我们得回去一趟，你姥爷突发心脏病，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
她知道外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可没想到生命的危机会如此突如其来。于是焦躁不安地坐到站，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
外祖父背对着看护的亲人们，虚弱地躺在白床单上，鼻子上插着呼吸机。他艰难地一口一口喘出微弱的气息。
一见到金西雨，他用全身的力气，把手推到身体前面，不住地看着她：
“小雨来了？”
金西雨握住外祖父枯黄的、瘦得皮包骨头的小手，泪水早就夺眶而出：“嗯……姥爷，我以后一定努力学习……”
“你以后也要开开心心的，要记得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啊。”
和煦的阳光、吱呀作响的躺椅、慵懒的小猫，金西雨早已泣不成声：“嗯……嗯，姥爷，我……我会记得……”
反倒是姥爷轻抚她的手安慰她，说着自己生前的最后一句话：“别担心，姥爷要去……”
……
那只老猫，早已老得不能自理，没有外祖父细心的照料，不出一周便过世了；那只乌龟，被大舅提出了要放生到河里，一曰照料费事，二曰睹物思人。无人反对。
而金西雨原本的童稚性格，由此遭到了重击。她的悲伤随时间冲淡了一些，她还是爱笑，爱玩，爱闹，但她绝不愿、绝不能在任何同学与朋友面前提外祖父，那些故事她也从未对人开过口。
（五）
“金西雨，你中午12点来我办公室一趟。”马老师这时紧握着手机，神色由愤怒转为严肃了。他的双唇紧绷着。
金西雨低着头，只是微微地晃动点头，两只眼睛羞愧地缩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敢对视马老师的眼睛。
“大家到点就自己下课吧。”然后是关门的“咚”声。
以往活泼、热情的金西雨，今天一句话也没有对别人讲，沉默而萎顿地独身一人来到食堂，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吃完了饭，提前二十分钟来到办公室门口等候马老师。
她为何会如此紧张呢？曾经，她遇到的所有矛盾，都只是争吵与和好的范式，而以她的直率和亲昵，就像阳光一样能化解一切的不和。
但如今，她的所谓“亲昵”是罪魁祸首，她不知在亲昵之外，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平和地见马老师；不知在幼稚的玩闹之外，用哪一种更成熟的心绪和话语去安抚马爷爷的悲痛。她明白，自己的性格要补充一点温和与细腻的特质，才能在进入别人的生命时不再像一个莽莽撞撞的冒失鬼。
“进来吧。你等多久了？”
“没几分钟。”
金西雨有了一个信念，一定要等他先开口，不再冒失。
“那么，你知道随意抢夺别人的私人物品，查看别人的隐私信息，是十分不礼貌和不尊重的行为吧？”
“嗯。我为我的粗鲁和莽撞向您道歉。”金西雨一改之前放纵的态度，满面羞红地向老师认错。
“那么，我希望你以后能……”马老师开始了素质道德教育，而金西雨渐渐地厌倦了起来，她知道马老师想问的是，为什么要抢走他的手机。他既期盼又担心，因而只是用说教拖延着。
她一贯的鲁莽又被激活了，不等老师说完便小声地插了句嘴：“老师，我其实好奇您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开心、有点憔悴，才拿了您的手机……”
长久的沉默。
马爷爷终于开了口：“当时你看完就已经知道了吧？”
“是的。老师，节哀。”
但她都知道，“节哀”这句话只是冷漠的人们所用的一句社会规范语言，来表达自己根本就感受不到的同情。她想到在外祖父的葬礼上，那些外祖父社会关系网中的角色，带着精心雕刻好的凝重皱纹和严肃面庞，留着不属于自己内心的眼泪，说着“节哀”。
她应该再说些温和有力但不鲁莽的话，来表达自己能共情，至少是在意马爷爷的悲哀。
“您一定很怀念曾经和它的时光吧。”
“是啊。”
长久的沉默。马爷爷的嘴唇又紧紧抿着，竭力抑制着崩溃的泪水，维护着在学生面前最后的体面。
金西雨知道，她很想安慰这位老人，用一切社会关系之外的东西，就像外祖父曾经安慰她一样。
“老师，您知道吗？我的外祖父同样是一位爱猫的人。”
安慰别人的决心，给了她回忆、讲述祖父的勇气。
马爷爷红着眼眶听完，亦娓娓道来，他讲起，有时橘猫依偎在脚边，有时看护他洗澡，有时看他回来便惊醒，边叫边跑向他，还有那罐头、玩具、逗猫棒、猫薄荷、一次次的伤口和手术，以及临终前的静默、最后下葬的土地……
金西雨的记忆缓缓被打开，她想起外祖父所讲的浪漫、至美的故事里，有一个《彩虹桥》：
在天堂靠近这里的一侧，有个地方叫彩虹桥
当一个动物死去的时候，要是她被这里某个人深爱着的话，她就会去彩虹桥
那里有草地，有山坡，让我们深爱着的朋友们在一起奔跑和玩耍
那里阳光明媚，水草肥美，我们的朋友们过着温暖又舒适的日子
所有曾被疾病和衰老折磨的，都恢复了健康和活力
那些受伤或残疾的，又变得健全和强壮
就如同我们梦中，在那些逝去的日子里，她们曾经的那样
她们快乐又幸福，只有一个小小的不足
她们每一个都在思念一个人，对她特别的那一个，却不得不被留在了那一边
她们整日在一起奔跑和玩耍
直到有一天，其中的一个突然停下，凝视着远方
她明亮的眼眸变得热切，她渴望的身躯开始颤栗
突然她离群而出，开始奔跑，飞跑过草地，越来越快
她看见了你!
你和你深爱的朋友终于相见，你们拥抱在一起 再也不分离
她快乐地不停舔着你的脸，你的手再次抚摸着她的头
你又能看着她的眼睛，那充满信任的眼睛
虽然曾经失去了那么久，却不曾片刻离开你的心
然后，你们一起跨过那彩虹桥
于是，金西雨和马爷爷一起想着那座彩虹桥。她说，她知道，已经逝去的外祖父会在彩虹桥上，把小猫和小乌龟们照顾得胖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