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书

他们要我忏悔。一开始我不,我觉得这不解决问题,但他们拍着桌子问我怎么还不写忏悔书。他们说再不写就打断我的肋骨。我怕疼,于是我开始写这封忏悔书——反正他们也不关心我写了什么,他们只想把鸟关进笼子,鸟唱什么歌、是死是活,他们比我更不关心。

我在监狱过了五年了。五年来他们只打过我三次,一次因为我拒绝与其他犯人一同去放风,一次因为发现我偷偷写诗,还有一次是我当面对他们说我要越狱。我有病,我当初就是因为有病才进来的,我怕那些关在另一种铁窗里的病友,也可能是在怕其他什么,所以我来这里,我假装自己很正常。

这里饭很好,我不挑食,只会偶尔彻底不想吃饭,什么也不想吃。那时候他们就骂我,要我忏悔,说我来这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后来我不想睡觉不想起床,他们咒骂我是个监狱的害虫,取消了我好几顿饭。再后来我缩在角落里尖叫着不去放风,因为我知道他们让我的身体去外面为的是不让我的脑子去外面。他们像打狗似的打了我好几下,我马上不叫了,我比死尸还安静,我等着他们打得没趣了自己停下、或者把我打死——都算解脱。他们像打了一团棉花,嘴里骂着脏话离开了。我像没事一样整理一下衣服,又缩回我的隔间去。

我会写诗,我有病以前一直会写诗,但有病以后就不会了。不过我还写,我要把自己写会。他们一看见我写的诗就大喊大叫,就像我写的东西刺进了他们的眼睛、要从眼眶里把大脑掏出来。他们夺我的笔,扔我的纸,当着我的面一页一页地撕了团拢扔掉。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看得比他们还冷静。我等着他们哪天掏出我的脑子撕碎了扔了。我还是写,我不可能不写,我就是死了也要在骨灰盒里写。他们骂我是怪物或者废物,有很多方言的骂人词汇,我记不住,我只知道我就是怪物。有一天他们看见我在夜里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球写,我写恶龙掏出了勇士的心脏给公主下酒,他们骂我,用他们想到的最贴切的污秽话语骂我,打我的头。我躺在牢房的水泥地上,我看着诗的一小半笑,咯咯咯地笑。他们越骂我越笑,我说谢谢你们夸我的诗,他们立刻踢了我一脚。我滚到几十厘米外,嘴角流血,我一尝到血更高兴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咯咯咯地笑得更大声了。我脑子里天旋地转,但是我笑。好像有一点血粘到诗上了,我又笑,我听见他们破口大骂着走了。我爬起来捡我的诗,像见着刚生下来的婴儿一样护着它抱着它,我又哭又笑,隔壁牢房的人捶着墙骂我、让我别他妈的鬼叫了。

我待了五年了。这五年不苦不累,不过他们当中估计没人能知道我过什么日子,因为我有病,他们都没病。我有时候一想,我是不是该到精神病院去,那里有病友有医生,那里是家。我不记得我为什么来这儿了,我好像是为了证明我正常;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有病,是他们想让我正常。

昨天晚上我说我想要小猫,他们都笑,说我连自己还养不好就想养猫。然后又说倒也可以弄一只大家公共的猫,他们养了全监狱看着。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他们要恩赐我。他们又笑。我一阵恶心,赶紧睡了。

我不会写诗了,我有病以后不再会,但我会了做清醒梦。我给自己虚构了爱人,她黑头发蓝眼睛,爱吃糖,我就买给她吃。有时候我强迫她与我发生关系,有时候她强迫我。我每天梦里都见她,不过不是每天都发生关系,我也不能勉强她作为正常人每天都与一个有病的人结合。我觉得他们恶心了就看她,她永远不拒绝我也不恶心我,因为她是我造的。

可是那天晚上我短暂地连这也不会了,我的大脑难受得要裂开,它给了我一个被监狱外面的世界塞进来的梦。

那个世界要我奏乐。我站在维也纳金色大厅里,我一有意识就站在这里,我要奏乐。我身边是乐团,我站在第二排中央靠左位置,指挥在我右前方,再前方是观众,看上去轻得像要飘起来、在灯下极度不真实的观众,他们要看我奏乐。这真怪,我这辈子没有学会过任何乐器,但我要奏乐了。我被安排的乐器像一个魔方,但它五颜六色的塑料格子大小不一,最可笑的是曲谱上也是这么画的,哪个键被涂黑则按哪个键。我心里知道我与他们——作为乐团的整体排练过,但我也知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还从未见过这乐器,他们却要我演奏?我是冒名顶替上来的!我不是我,我成了他们,是他们让我成为他们的!!

音乐响起,我等死般胡乱按下几个键。前两个音竟还真是对的,可第三个音错了。我想闭眼想蒙混过关,小学音乐老师对我说过,只要你装得像没唱错一样、大家都这么装,没有一个台下的人能看出来你错了;就像只要你装得足够正常,没有一个他们中的人能看出来你有病。可是他们像通了电般整齐划一地转过头来看我,头像猫头鹰般转了整半圈,眼球像木头制品,几十双盯着我。音乐停了。台下开始小声议论。他们看出我有病了。他们看出我有病了!!

我突然恢复了能力,清醒梦的能力,我从大脑手中夺过外面的世界,把它摔个稀烂。我指挥我,我拿起乐器助跑,用那个五彩斑斓的大方块砸向每个人的脑袋。他们的脑袋爆了,脑浆也是五彩斑斓的,溅了我一身彩虹。我在彩虹的喷发中夺路而逃,一边大喊一边尽力砸爆更多更多脑袋。他们不躲,他们就在那里站着,好像他们生下来就带着一个使命那就是被我砸爆脑袋。木头眼珠掉了,在地上滚,我踩爆了一个,里面的液体飞溅的形状像一朵小花。我兴奋地怪叫着踩爆了更多,金色大厅变成了花丛,我在彩虹下的花丛中奔跑!

我一下醒了。他们脑袋没爆,花丛也不见了。我躺在水泥地上,周围暗得很,他们的脑袋把灯光挡住了。他们俯视我,放肆地大笑。我由此渐渐明白我应该是睡着时掉下床去了。

他们不笑了,开始用行业内部独创的语言系统交流。我爬起来。

2803越狱了。”

我的身体僵住,头不由自主地拧向他们。我不认识什么是2803,但我知道我想说一句话。

“我也想越狱。”我说。

他们在灯下像被做成了标本一样。静止,好几秒的静止,然后像高压电椅上的犯人一样抽搐着大叫,五官扭曲,扑向我。拳头,脚,巴掌,皮带,不知道什么,就像我的脚落在眼球上一样落在我身上。我也开花了,我吐出一口血去,掉了一颗牙,血在地上被拍成五瓣,牙滚到正中偏右一点点,小红花。送给我的花。我咧开缺牙的嘴笑,忽然他们中有人对着我的后脑打了一棍,我眼前便黑了。

我醒了,在审讯室里。他们要我忏悔。一开始我不,我觉得这不解决问题,但他们拍着桌子问我怎么还不写忏悔书。他们说再不写就打断我的肋骨。我怕疼,于是我开始写这封忏悔书。

我写不下去了。我看着我的笔,它像个滑稽的中空大饼,肯定是为我这个有病的人专门准备的。他们和我僵持了太久太久,他们累了,松懈了。

我也累了。我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乐器,那个奇形怪状的魔方,还有许多许多小巧可爱的眼球,它们伸出细细的小手臂来抱着我的手让我再弹一曲。它们会说话,至少是会发声,叽叽喳喳的像小鸟或是小飞虫。我抬头,被金色大厅的顶灯晃得眼睛一酸。我擦去分泌的生理性泪水,我觉得好像还缺一个指挥,但是没关系,有我也不会听他们指挥。忏悔书也活了,蹦蹦跳跳地自愿来充当曲谱。我咯咯咯地笑。我准备好演奏了。

我抄起桌上厚厚的文档盒向他们的脑袋砸去。这一个是蓝色,那一个是绿色,后面那个比较复杂,紫色和白色掺在一起像葡萄牛奶——我把这一切都计划好了,但是,但是——

他们没有爆炸,被我砸的那个人重重地向后仰倒在地,但他惨叫完就站起来,骂我狗娘养的,要来掐我的脖子。但是其他人早就抢先了,他们默契地要杀死我,杀死有病的人。我拼命与他们争斗,隐约瞥见审讯室天花板上有个洞。小眼球们不见了,也没有花丛,我猜它们从洞里跑了。

他们最终把我按倒在地上。他们不骂了,因为要努力平静呼吸。我大口大口喘气,汗水打透了全身的衣服。我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那个洞,我死死地盯着它。

“该死的,总算是把这死东西制服了。”按着我的声音说。我没暇接话,我死命盯着那洞不放。

“嘿,杰克,记得叫个人明天把天花板上那洞封上,”另一个声音说,“都漏水好几次了。”

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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