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莫念福禄寿(终稿)

bgm:Riverside

 

觥筹交错,爆竹声响,红烛摇曳,赤色衣裳。
是女孩儿的大日子。
杜川家里家中板壁和窗户上都贴着双喜,摆宴席,张灯结彩。男人们在外面交杯换盏,女人们在房内忙里忙外,偶然哪个婶子撞上邻居家来讨喜的小孩,喜糖和花生撒得满地都是。新郎刚抢完红绣鞋,正在宴席上跨过一桌桌亲戚敬酒。
英子听着屋内外喧哗不停,任凭屋里的女人们打扮她,不说话。

英子是神不知鬼不觉被许给杜川的。

也不算神不知鬼不觉吧,天知,地知,村里谁家不明白。

在村里,男女配对就像工厂流水线作业,把条件往桌上一摆,跟配零件一样。到了年纪你就得出嫁,这是村里不成文的规矩。

听说对面的杜川家在县城里做服装外贸的,颇有些积蓄。他家和英子家是对门的邻居,加上他妹妹是英子发小,自幼就在村里一块玩。眼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杜川家里人一下就想到了她。那个另类的,次次在学校里拿第一的她。

也许是因为英子的优秀显得格格不入,也许是因为英子的妈和别的男人跑了,又或许是英子本身就乖僻。无论是因为何种缘故,大家都会用“另类”来形容这一家。

英子她妈是在英子十一岁生日那天逃走的。英子记得那天醒来,习惯性地去厨房找妈妈,期待看到几碗长寿面和一个鸡蛋,却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英子之后在派出所找到了她摔断腿的爹。

后来听人说看到英子她妈冒雨拉着行李,和一个男人连夜翻过山岗跑了。英子她爹追了半里地,夜黑风高,在山上摔折了腿。

听说那个男人的身形像半年前来县里采风的作家。

其余的事情她记不得,只记得爸爸从医院回来后气得抡起酒瓶子摔向妈妈空荡荡的衣柜,扬言要把英子她妈的腿打瘸。

从此英子没了娘。

她也记得爸爸说:“英子,爹以后就指望你和你哥出息了。”

英子明白的,英子心里都明白。但她还是会在某些时候站在山岗上眺望,有时候她也说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望些什么。

所以当爸爸要用英子换彩礼的时候,英子也顺从了。她明白阿爸的不易,瘸着腿每天做些小生意根本赚不够哥哥上大学的钱,需得是她的婚姻聘礼来凑,才算是为这个家尽了一点力。

阿爸没重视过英子的学业,“女子无才便是德”总挂在他嘴边,要不是在英子她妈的强烈要求下,英子可能连初中都上不完就得在家里辍学下地干活。

英子知道自己就算以后读了书也是要出嫁的,她明白阿爸的心思。与其糟蹋了家里的钱粮,自己早点嫁出去也是好的,哥哥的学费也有着落了。

但为什么心里常常感受到一丝悸动呢?

英子记得那天去见梅婆。女人忙不迭地倒茶端水,不断打量着英子,嘴里没停过:“英子几年不见真是越长越俊哈,来来让婶娘好好喜欢喜欢……哎哎想吃啥就点啥昂,阿姨买单……”男人打断说“不用不用,在家里吃过些了,不必惯着她。”讪笑着拍拍英子肩膀:“英子懂点礼貌昂,叫人,叫人!”英子点头嘟囔一句:“婶娘好。”

“嗐呀这孩子平常挺懂礼貌的,偏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男人尴尬地圆话。

“不妨事的,不妨事,女孩子家在这种事上多少害臊,我懂得!”梅婆点完菜摆摆手,挤眉弄眼一笑,“这可是看在都是一家人,才介绍这么个好伙子呢,旁日里哪有这天上掉烙饼的好事!”英子看梅婆的抬头纹都笑得挤在了一起,像后山上层层叠叠的土陵。

“不过这次这小伙子真不错呢,搞外贸生意的,那是见过世面——可正好跟咱这英子门当户对呢!”

男人听了这话,点头不迭,满口道谢,见梅婆夹起一块肥肘子正要塞进嘴里,忙悄声问:“这——礼数怎样呢?”

女人听到这句话,忽地敛声,凑近父女两人,小心翼翼说:“要说这彩礼啊,人家可是给足面子了。”女人伸出三根油腻的手指,强调似地晃两次。

“三十万?”男人的声音因欣喜而颤抖。

“足足三十三,”梅婆对自己制造的戏剧效果很满意,“还不算另外给的一套小洋房呢!这英子还没到岁数呢,所以房产证上啊——到时候——写您的名!”女人用筷子一指男人,两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英子在旁边听着看着,也渐渐地恍惚起来。如果嫁出去可以换回来这么些东西的话,如果未来真像他们嘴里那样美满的话,似乎身为人妻也不是一件应该恐惧的事情,就算她成为一件交易的商品。

但娘说过要走出去。

英子还记得娘总跟她说,成家不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要好好读书,等长大了一定要出去去上大学,考个好学校,坐上火车去很远地方。

娘不属于这里,所以她走了。

她跟英子说过,一个有灵魂的人不该在这个山沟沟里烂掉。

英子会时常想起娘,在山岗眺望的时候,在被父亲揍骂的时候,在看到广阔无垠的农田时,她都会想起她。英子会一遍遍想娘为什么会离开这个地方,想到更深处甚至她自己也想出去看看。但英子知道自己就是想想而已,她没钱,家里只剩下瘸腿的爹了,如果英子也走了,爹也无依无靠了。没人会去理一个老婆闺女都跑了的男人。

娘走的那年什么东西都带走了,只留下一尊福禄寿的红木雕。娘在的时候总跟英子说:从此或遇苦难处,莫失莫忘福禄寿。

后来娘走了,英子把福禄寿宝贝起来供在窗台上,她相信娘可以通过福禄寿看到她。

福禄寿的木雕也被放在嫁妆里,跟着女孩一起出嫁。来接亲的队伍看到后,都说这破旧木雕带到新郎家去不吉利,不讨喜。要是喜欢,该从集市上买个新的,也不花几个钱。但英子牢牢抱着福禄寿不松手,于是只得把木雕给留下。

她在婚房里规规矩矩坐在红褥子上,怀里还紧紧抱着它。

所以当杜川他娘进屋看看新娘装扮得如何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新娘怀里的福禄寿。

“唉英子啊这待会就要入洞房了你瞧你还在这捧着个神像是做嘛呢!赶紧放下来吧!”没等英子反应过来,杜川他娘就开始拉扯英子怀里的福禄寿,下一秒,木雕掉到地上,碎了一角。

女人被吓得愣了一秒,然后讪讪说:“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这不是正好给两个新人冲冲喜嘛!别跟娘计较啊英子,等过两天再给你去买一个回来。”

这时外面的喧闹声也向洞房靠近了,最后一盏酒敬完,大家都知道:入洞房的时候到了。男人们开始拍着手呼喊,杜川笑着站起来,往婚房走来。英子紧张起来,她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的。纱帘拉开,一见杜川进来,之前房里的女人们都会意躲了出去。杜川注意到脚下的木雕,毫不在意地踢开了,此刻的他不信神佛,他急于向全世界人宣示自己对于一个女孩贞洁的主权占有。他急不可耐地扒下衣服,以乡里结婚风俗的名义。英子能闻到他扑面而来的酒气,能听到屋外众宾客起哄欢呼的声音。杜川的朋友们在暧昧地欢呼,为了杜川这一英勇的行径。

后面英子只记得痛觉,血色和喧闹声,还有绝望。

等夜深人静,喧闹散去了,英子盯着地板上残缺的福禄寿雕像。

寿星的拐杖被摔破半截,福星怀里的婴儿脖子处被摔出一抹裂痕。英子能看到裂痕处红木的纹路,像是从婴儿颈动脉流出的鲜血。

她分不清究竟是英子在痛还是福星怀里的婴儿痛,脑袋千斤重又好似羽翼般轻。

一时寂静,只听到后院畜生的嘶叫声和男人的低喘声。

她知道所有亲友都散席,所有人都睡下了。今夜只有她无眠。

这可是妈妈五岁时送她的宝贝啊,怎么如今躺在地上。

我可是妈妈的宝贝啊,怎该如此活在世上。

但她想自己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去找妈妈嘴里提到过的那个世界。哪怕前方是无人生还的悬臂,也比在这个阴沟里饱受虚伪的苦难要强。

她轻轻从男人的衣服中挑出自己的衣服披上,抱起地上的木雕,裹着一层薄被爬出屋子。在寒夜里,英子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她想起自己的父亲,想到村里的传闻,那些外出打工的女人被拐卖的传闻,寒夜似乎又冷了几分。她看到对面的群山,在黑夜的笼罩下,她第一次发现自己面对群山是如此的渺小,好像只是一粒尘埃。她不知道她这一走对于明天的杜川会有什么影响,村里人早上起来后会不会回来找她。但她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英子试探性往前走了几百米,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若有若无的人声,在本能的驱使下,英子拔起腿使劲往前跑。冬夜里的寒风助长了她的出逃,带着她的腿向前呼啸。怀里还攥着那残缺的木雕,英子像是在飘。

眼看跑到了山岗。

女孩停住了,她站在村口回头俯视这个从小生活的村庄。她看到手电筒的亮光,隐约听到了杜川咒骂的声音,是有人追上来了。她忽然理解了几分母亲当年为什么要逃。

英子看着怀里的木雕,木雕太沉了,她跑不远的。

再往山沟里望一眼,她将木雕砸向地面。她对自己默念:从此莫念福禄寿,则福寿无疆。

英子转过身去,不再看背后的山庄。

再迈开步子,她的脚步变得更轻盈了。

落地铿锵。

 

End.

“有勇气活着的人,在最绝望之际也同时会迎来重组之时,生命终将在某一刻猛烈地破碎、重组、升华,以你最自由的样子,本该有的样子。”

——福禄寿

 

【羊说点话】

1.21

烂大尾!

不过确实这么一改才像回事!

谢谢韧 谢谢英子 包容我这个不成熟的创作者

结课快乐 复习去也

1.15

最开始构思大作品的时候脑子里就蹦出过“福禄寿”这个词,不想写乐队的歌,而是因为听这个乐队的缘故而对这个词背后的本意很感兴趣,去搜索过。

就只是神仙而已。

他们有所有中国民间神仙所有的标签化特征,但有那么一个点让我很在意。生命里所经过的某些东西与这个世界有一种抽离感,而福禄寿就是这种神仙。

总之是穷途末路胡乱掐出来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儿。

最后附上一张福禄寿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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